真实的故事《路》

雨夜,二生拼命的奔跑。一阵雷声里面,夹裹着一声枪响,后背的剧烈撞击,差点将他掀倒。他还是挣扎着,拼命往家的方向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雨声,隐约听见背后大生哥在喊他停下来,又仿佛娘在叫他,“二生,家来吃饭……”

前面的这条熟悉的不能再熟的路,怎么高低不平了呢?深一脚,浅一脚,觉得脑袋胀的好大,好沉好沉,抬不起来。

努力睁开恍惚的眼睛,看清了肚子上涌出的污血,还有一段肠子在那悠荡着,一头栽倒在路边的麦地里,不动了。

辛庄在即墨城正北,归营上乡管,这里是离城里最近的村庄了。

一串炸豆一样的枪声,从城里传来,又扩散到城外。从密集又到稀稀落落,这是与鬼子又接上火了。把老人,孩子们都按在地窖里,有胆大的趴在梯子上,向枪响的方向张望着。地窖里的和趴在梯子上的人们都默默地指望着老天,这次一定打胜仗,把那群狗娘养的鬼子都打死,一个也不留。

二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厢房屋顶,在青砖矮墙下面露出剃着木梳背的半拉脑瓜,往枪响的方向张望着。娘在地窖和屋里都找遍了的时候,焦急的喊了起来,“二生,哪去了?二生,快答应……”

“娘,俺在这呢!”

“祖宗啊!赶紧下来,不要命了,俺的娘嘞,弄这么个平顶的破屋干啥呢?”二生娘,心里着急,埋怨起这个厢房的房顶是平的,让二生太容易上去了。

大儿子前年在庄外的湾里玩耍,再也没有上来,他娘心也碎了,几天时间,才四十来岁的人头发白了一大半。二生如今就是她唯一挺下来的希望,当时几近崩溃的神经,是在二生喊一声,“娘,俺饿了!”给叫了回来。

看不到二生,心就发毛。千万不能再有散失了,他爹去打鬼子,等胜利了高高兴兴的回来,知道大儿子没了,二生娘不敢往下想了……

冲上房顶,硬是把二生拖了下来,照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二生嚎了起来。他娘打得不疼,往下拖他,腿刮掉了一块皮,有点疼。最可怕的是娘原本好看,慈祥的眼睛如今瞪得溜圆眼里面都是血丝,脖子和太阳穴上面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二生是被吓哭的。

直到一切都又归于平静,他娘才松开搂着二生的手。二生舒了一口气,伸伸腰。刚才娘搂得太紧了,憋得慌。十五六了,去哪耍耍都不让。出个门娘还得牵着手,让人笑话。

两天以后,娘领着二生去挖野菜,家里缺吃的。二生跑得快,娘是半大小脚,当年刚裹上半年就松开了,虽然不像纯小脚那么严重,脚趾也变了形。一走一拐,一走一晃,紧着在后面撵。娘还在沟这边挪动着,他已经下了沟里头。

灌溉麦田的水沟,总是打仗地都没种上,干了半年了,里面杂草丛生。野菜也都藏在水沟边上,荒草底下。唧唧菜还有野云清采回去,娘用棒子面拌上,做菜饼子或者菜包子,都能将就吃。就是苦菜和小米或者棒子面做的菜糊糊粥太难吃,可苦了。二生咽不下,娘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娘,你快看,有个人……”二生在沟里喊上了。

听说里面还有人,二生娘那根弦一下又紧绷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去拉二生回来,紧张的嘴都不好使了。刚要喊出来的话,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别惊动了那人,伤到她的孩子。

“给俺口水喝吧!水……”

“还活着,娘,他还活着!”二生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

二生娘是滚下沟的。正好停在躺着的那人身边,几乎脸对着脸。爬起来没顾得上一身的泥土,赶紧仔细看看,惶恐的心才平静了。从衣服上看得出是国军,二生娘没见过啥世面,孩他爹参军穿的军装的颜色她还是记住了。头上,身上都是干了的血迹,有些蝇子在乱哄哄的闹着。二生闻到了腥臭的味,捏着鼻子跑一边去了。二生娘框里拿出水壶,凑到他嘴边,一只手轻轻的扶起他的头,一下碰到了一块当啷着的头皮。吓得她差点没叫出声来,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慢慢的把他的头侧着一点,“慢点喝,别呛着!”

等天黑了,叫来乡邻把他背回村庄,彻底的清洗一下身子,才瞧出个模样,还是个孩子,比二生大不了几岁。

叫来村里的郎中给看过了,后脑勺的一块头皮被掀掉了,仅仅还连着一点。大腿上有条大口子,没伤到骨头和动脉这是万幸。头上的那块皮,直接用剪刀剪掉。腿上伤口上爬着些蝇蛆,郎中用盐水给清洗一下,用缝衣服针线给缝上了。战乱年月缺医少药,能活下来,也得看看造化了。看着这个哥哥,盐水清洗伤口的时候,头上都是冷汗,手紧紧的攥着铺在身下的褥子都快撕破了,愣是没吭一声。二生打心眼里佩服,自己手破个皮,又去拿咸菜吃,都疼得受不了,这要是换做他,不得像杀猪一样嚎叫才怪呢!

娘把家里仅有的大半碗小米都做成了粥,那可是二生和他娘掺上野菜能对付十来天的口粮。每一勺都小心翼翼的吹吹,生怕烫到。那小米粥的香味直往二生的鼻子眼里钻,好香啊,把他馋得直咽哈喇子。嘴撅着赌气,娘咋这么惯着这个不认不识的人,当初不应该救他回来,还跟着争吃的。

“哎,没有办法又是一次败仗,这次即墨城都丢了。”乡邻摇着头,叹息着。不能怨谁,也都拼了命了,仗打成这样让人看不到希望。就怕时间长了,鬼子稳定下来,再想反抗都难了。总是吃败仗,会有更多意志不坚定的都去当了汉奸。救回来个打鬼子负伤的英雄,大伙儿都来看看。这家一个鸡蛋,那家一小碗小米,他家两个地瓜的,都是一份心。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地没法种,哪来的粮食,这样也都尽力了。

最吓人的是头几天,高烧不退,二生娘一宿一宿的不睡觉,一遍一遍用毛巾蘸凉水给他擦身子,没事就给灌点水喝。保长领着狗腿子汉奸还挨家挨户查看有没有异动情况,他好去鬼子那里汇报领赏。幸亏乡邻们提前把伤员转移到了地窖里,才过了一关。

闷雷轰隆隆的滚过,云压得很低,又要来雨了。地窖里更阴暗,潮湿。二生和娘拿着乡邻借来的羊皮褥子下到地窖里,轻轻的挪动一下身子,铺在那孩子身下。二生捏着鼻子,地窖里的霉味就够呛了,再加上伤口溃烂更是让人受不了。要命的是倒便桶,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有几次差点没把好容易填饱肚子的东西都折腾出来。要不是看在借他光吃些乡邻们送来的东西,他才不想遭这个罪呢!

“俺叫你一声娘行吗?”他彻底清醒了,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很微弱,二生娘听到了,别是又在高烧说胡话。伸手摸摸他的头,是凉的。这孩子命也挺硬,在二生娘悉心照料下,他真闯过生死这道关。

“太好了,退烧了!”再看看他的脸,苍白看不到血色,消瘦得皮包着骨头,这样颧骨显得很高,浓黑的眉毛下面深陷的眼窝,眼睛望着二生娘,等着她答应。

“行,孩啊,你爹娘呢?都好吧!你咋这么小就出来打仗了呢?”这一句话刚说完,他的眼泪就像被束缚已久的洪水,突然从深陷的眼窝里涌了出来。伤口那么疼没见一滴眼泪,如今就像打开了一道闸门。

“孩,咱不哭了,有啥伤心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给娘听听……”娘安慰着,抚摸着他的脸。

“娘啊,俺爹娘都被鬼子杀害了,是部队把俺救起来,俺也跟着部队打鬼子。那场战斗太惨了,人都快打光了,增援的部队也没有等来。城没守住,俺们随着往城外撤,被炮弹炸昏了,醒了才知道是娘把俺救回来的。”

娘的眼泪也簌簌的落下了,滴落在了孩子的脸上。先擦擦孩子的眼泪,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孩,咱都不哭,好好养好了,俺又多个儿子。”

“娘……娘……”

“哎,好孩儿,娘叫你大生吧!来,二生,叫哥!以后这就是你哥哥……”

“哥?俺哥早死了,他是谁?”

“为了打鬼子,差点命都没了,让你叫声哥,你……”

“行,哥,行了吧!俺出去了,这地窖闷死了。”

即墨城东松花泉一带有八路军活动。二生在院外跟谁说话时让大生听到的,大生的心又活动了。一晃三年,大生早就要走,娘死活没让。保长也从乡邻那里了解到,他家有一个远方亲戚家人都死绝了,没地方去,到这里落了脚。几次摸底都觉得没啥可疑的,这一篇也就翻过去了。再说二生不知道怎么跟他套的近乎,跟着他进城,帮着推着洋车子,混顿酒喝。娘说过二生,让他离那人远点,学不出个好来。二生嘴上答应,压根就没听过。

地都又种上了,农活都是大生干。给鬼子收粮食的时候,保长和二生就忙上了。娘气得直摇头叹气,“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二十来岁你就不学好,当狗腿子,汉奸,你还是人吗?”

“这老太太,别说俺了,城里多少有头有脸人模狗样的都给日本人做事,吃香的,喝辣的多快活,脑袋还是活份一点好。你们一个个的死脑瓜骨,活遭些罪。说俺不是人,嘿嘿,俺要真不是人哪!早就把你认的宝贝大儿子供出去了。要不是看在给咱家干活,俺早就把他送城里领赏去了……”二生说完了,骑上洋车子走了。

娘气得直哆嗦,倚在墙根半天没站起来。大生从田里回来,扔下锄头赶紧一把扶起了娘,“娘,你咋啦?哪不舒服?快进屋歇歇。上炕躺下……”又去倒碗水端过来喂娘喝一口。

“大生,娘没事,你不是说要去找队伍吗?去吧,娘不能再拖累你了。万一在家,露了风声,咱还不如去部队杀鬼子去呢!二生靠不住,他越来越不是人了,都是俺把他惯得,不舍得让他干活,游手好闲的,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娘,俺弟弟还是小,过几年就好了。俺这一走,娘你这日子可咋过呀?”

“大生,走吧!娘不留你了。真要是因为那个活兽把你抓了,娘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娘也舍不得你,娘也想好了,家家都这么舍不得,谁还去打鬼子。小心点,咱心眼好使,子弹都躲着咱,娘等你回来。你回部队打听有没有二生他爹的消息,记得他叫林东升……”

娘把两个蒸熟的地瓜装在大生兜里,送到了大门外。夜色很浓,那一牙新月从乌云缝隙里露出了脸,跟着大生走,给他做个伴。阵阵海风吹来,腥咸的味道,与那流到嘴里的泪水的滋味那样的相近。

娘松开了手,大生转身走了,海风呼呼的刮着,依然还是那腥咸的味道。“打完鬼子,记得回家,孩……”

“嗯,娘回吧!俺记住了!”

大生在松花泉找到了八路军游击队。他们开展敌后游击斗争,破坏公路,铁路,电话线路,搅乱鬼子稳固后方,支援作战部队的战略部署。

游击队的活动范围,人员编制这一切都严格保密。大生随队伍在周边活动了三年,都没有回家看看娘。他想娘了,多想回去看看。有一个坏消息,是分区领导那里打听到的,不知道见了娘该怎么告诉她。

从即墨城经辛庄安了一趟电话线,一直通到鬼子新据点周各庄。这一带大生相对的熟悉一些,领导派他和班长小王摸一下情况,适机破坏掉这条线路。

天彻底黑下来,两人动身了。大海那边吹过来腥咸的风,被快要成熟的麦子的清香味掩盖了。这地是种上了,收割在即的粮食大多数都要交给鬼子。喂饱了这些饿狼再祸害咱们。游击队最近有一项任务就是抢收一些粮食,掐断各据点的电话线,就是此项任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旦有情况,让他们无法顺利的沟通联系。小股鬼子和伪军要是敢出来,就直接消灭他们。

麦熟时节,白天太阳烘烤着大地。夜里行动凉快些,赶路有点急,大生还是出了一头汗,呼呼的喘着粗气。小王班长二十出头,是个老兵。给比他小一岁的大生讲在豫南游击战争的故事,也说些大生愿意听的道理。

“咱们走的是光明大路,天黑也影响不了咱们的方向。咱俩掐断电话线,那边抢收粮食,据点里的小股伪军联系不上城里的鬼子,天黑不敢轻举妄动,不费一枪一弹完成这次任务那多好。你看咱们的任务有多重要。”小王说得有劲,大生走路都觉得轻松不少。

“小鬼子的日子长不了,等彻底消灭了鬼子,咱们都去上学,有文化了,给国家做更大的贡献……嘘……前面有人,咱们等一会儿再走。”小王的警惕性很强的,这个有五年战斗经验的小老兵,领导派出来都很放心。

前面就到辛庄最东头,一排电话线杆子,贴着村庄边向周各庄方向延伸着,就像一条随时准备咬人的大毒蛇。大生真想马上斩断他,彻底结束它的生命,才痛快呢!稳一稳观察一下情况,再动手,做到万无一失。娘就住在电话线底下,先去看看娘。小王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有两个人在门口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由于离得挺远,没有听清楚。不过大生总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一直等那两人走远了,他俩才翻墙进了院子。屋里还点着油灯,一定是娘还在做针线活。大生凑到门口轻轻的敲了几下。

“二生回来了,你这些天又跑哪去了?屋来吧,给你留门了。”

当大生和小王悄悄的进了屋,娘一个机灵,手里正纳着的鞋底一下扔出去老远,随手抓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子,“谁……”

“娘,别害怕,俺是大生啊!这是俺们小王班长。”

娘端着油灯仔细一端详,“大生回来了,看把娘吓的,哎呀,手都被针扎破了……”

大生赶紧抓起娘的手,准备用嘴吸扎破的手指,让娘给拦住了。

“快都坐下歇歇,锅里还有两个地瓜,娘给你们拿来垫垫,饿了吧?”

大生和小王刚坐在炕沿上准备吃娘递过来的地瓜,这时候,外屋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进了屋。小王手迅速伸到了怀里,抓住了盒子枪把,起身站在里屋门后面。大生也站了起来,随着侧身也躲在了门后。

“俺回来了……”人还没进屋,一股酒气先喷了进来。二生晃荡着脑袋进屋了,

“二生回来了,没事的,快都坐下……”娘让两个人都回来坐下。当看见有两个外人在屋里,差点没把他吓坐地上。

“哎呀娘嘞!你,你们是……”

“弟弟,是俺回来了。”大生赶紧过来搀扶了一下险些跌倒的弟弟。

酒吓醒了,眯缝着小眼睛一转个,马上热乎了起来,“哥,你咋回来了呢?这些年都干啥去了,回来有啥事呢?有任务咋的?”一连串的问题,顺嘴就嘚嘚出来了。

“俺这次……”大生的话刚到嘴边,小王在身后踢了两下他的后脚跟。“啊哈,回来看看娘的,你咋还喝上酒了,这么晚才回来干啥去了?”

“没事跟两个伙计碰上了,非得让喝点,那就喝吧!回来晚了。哥这人是谁呀?”二生闪着贼光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小王。这三年不见了,二生变化可真大,油头滑脑的,看到他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讨厌,就跟见到一只跳到脚上的癞蛤蟆。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感觉他的眼睛后面藏着很多东西,而且藏得很深很深。

“是一起搭伴的伙计,俺们都在一条船上扛包,跟俺一起回来看看娘。”大生之前脚后跟被踢过两下,也提高了警惕。

“啊,知道了,你跟娘说话,俺去趟茅房,一会儿回来。”二生说着话就向外屋走去,看来他的酒彻底醒了,看不出一点晃荡了。

“娘,俺们该走了,天亮还得装船,俺们赶紧赶回去,哪天再回来看你。娘,还有件事俺跟你说你可别难过,有个林东升已经在两年前就牺牲在战场上了,说也是即墨人。不过可能是重名,可能……”大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娘一下就坐在了炕沿上,眼神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生还要安慰娘两句,被小王抓住衣袖,拽了出去。

“快,你去茅房看看有人吗?”

不一会儿,大生回来了,“没人。”

“马上行动,快……”

两人冲出村庄,每人爬一根电话线杆,掏出兜里的钳子,咔,咔,干净利索的掐断了电话线。

大生回头看看娘还没有熄灯,也没有出来送他,心里好惦记,真想回去看看娘再走,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两人赶紧往周各庄方向跑,告诉收割麦子的战友赶紧撤退,二生肯定去报告鬼子了。

远处马的嘶鸣,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生,你快走,鬼子来了,俺往西面跑,引开鬼子,快,要不来不及了。”

参加这次任务的游击队员都安全撤了回去,小王班长没有回来。几天以后城门上挂上了他的人头,侦查员回来说,小王什么都没说,是被活活打死的。还听说给鬼子报信的那个汉奸的娘上吊自杀了。

那天下着雨,夜被雨水搅动得异常的不平静。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个炸雷轰隆隆的滚过天际。惊醒的人们都在心里念叨着,老天爷又开始劈那些祸害人的妖孽啦!

早上,天晴了,有人在路边看见了二生的尸体,肚子上还啷当着一段肠子,还被野狗啃没了半张脸皮……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