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靜:汪闢疆的藏書故事

近代江西藏書家中,有不少出身書香門第。這些望族名重一鄉,或科甲聯芳,或簪纓累世,藏書也自然成為一門“家學”。中國近代著名學者、版本目錄學家汪闢疆就屬於這一種情況:他的伯父是狀元,父親是地方官,自己畢業的學校是北京大學,服務的大學又是名校,俯仰周旋,都是士林書海,其著書、藏書的條件十分優越。世代書香,相承一脈,他的孫女方方也是當代著名作家。

前山過雨雲猶溼

汪闢疆(1887—1966),原名汪國垣,字笠雲,號展庵,晚號方湖。汪闢疆出生於光緒十三年,也正是這一年,他的伯父汪鳴相高中狀元。汪闢疆的出生地是彭澤縣黃花畈汪村(今黃嶺鄉老屋灣汪村),彭澤就是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發生地,千餘年來陶公的高尚品行激勵著此地民風,所以小小彭澤縣,卻出了不少人才。汪鳴相中的是癸巳科狀元,曾任翰林修撰、廣西鄉試主考官,是江西有清一代為數不多的狀元之一。汪闢疆的父親汪際虞沒有兄長如此高的科第,自己只是光緒二十三年(1897)的一個小拔貢,所幸朝考一等第六,覆試二等第一,歷任河南泌陽、商城知縣。汪闢疆出生後就跟隨父親在河南,父親政暇親自教授歐陽修詩文。略長後,汪闢疆入河南客籍高等學堂讀書,1909年,他與弟弟汪國鎮一同被保送京師大學堂。畢業那年,京師大學堂正式改名北京大學。

毛静:汪辟疆的藏书故事

汪闢疆

在當時的京師大學堂,學術氣氛頗為活躍。汪闢疆與胡先驌、姚鵷雛、林庚白、周維華、王朝琮、趙繼川、袁霖慶、程家桐等詩友結社倡和,號稱“太學十君”,這些年輕人倜儻不羈,揮斥方遒,日後在不同領域都卓有建樹。汪闢疆偶爾參與時事評論,涉獵頗廣,曾率真地指出著名翻譯家林琴南文章的瑕疵和錯誤,被林氏視為畏友。

汪闢疆對藏書及圖書版本學的興趣,就源於在京師大學堂的讀書生涯。他曾通讀巴陵方氏《碧琳琅館遺書》,其中提到不少禁書和秘笈,他一邊靜讀,一邊嘗試寫《禁書書目提要》,嘗試尋覓版本目錄學門徑。他看到清季末造,萬方多難,於是借研究明末清初史料的機會,探求王朝興衰運勢規律,寫成不少考證文章,並投稿《國粹學報》,形成了一定影響。清末革命思潮風起雲湧,汪闢疆傾向革命,宣統末年秘密參加了同盟會。辛亥革命成功後,汪闢疆急流勇退,1913年左右去了上海,與蘇曼殊等人結識。不久驚悉父親去世,遽回故鄉彭澤守喪,閉門讀書五六年,不問世事。

1919年,汪闢疆應江西實業廳長夏同和之聘,出任書記長。在昌期間,他與退居東湖的前清御史、大藏書家胡思敬交遊頻密,得以一窺“退廬”藏書津逮,更明確了自己從事版本目錄學研究的志向。此外,他還與王易(曉湘)、王禮錫、朱希祖等名士交誼頗篤,時有往還。

為了生計,汪闢疆於1921年開始到南昌二中任教,又應熊育鍚之聘為江西心遠大學教授,1925年又受章士釗之聘為北平女子大學教授,1928年到南京,先後任第四中山大學、國立中央大學、金陵大學教授,此後他隨學校避日寇至重慶,光復後回到南京,在國立中央大學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1949年改名南京大學,他都是本校的資深教授。汪闢疆於1966年“文革”狂潮驟起前夕去世,歸葬雨花臺望江坡公墓。

汪闢疆的學術成就,主要在詩學、文獻和版本目錄學研究三個方面。眾所周知,他最有名的著作當數“當代詩壇排行榜”的《光宣詩壇點將錄》,在書中,他接續《乾嘉詩壇點將錄》的體例,將近代詩家一一進行評隲,系之水滸天罡、地煞,第之高下,公論允當。即使是傾動一時而且頗為自負的康有為、陳衍,也不得不佩服汪闢疆眼光獨到與內行。據說鄭孝胥曾對自己排位頗有微詞,他跑去偽滿洲國當漢奸後,汪二話不說把他踢出榜單,也表現出汪闢疆先德後才的立論思想。

汪氏的詩學成就不只在詩詞評論方面,他對近代詩學的見解,很多地方都是發前人所未發。例如他認為清詩“以近代為極盛”,有的方面甚至超過了宋詩的成就;又以地域為綱,敘述彼此之間的異同播遷。他將近代詩壇分為六大流派。《近代詩派與地域》《近代詩人小傳稿》《光宣以來詩壇旁記》等都是其比較有代表性的詩學論著。

文獻學方面,主要反映在唐人小說方面的研究。例如以前很多學者沒有注意到唐代甘肅皇甫枚的作品,汪闢疆卻從《三水小犢》一書中,輯出《王玄衝》《王知古》等六篇進行重點研究,取得很多突破,其《唐人小說》一書就是代表作。此外,他對《水經注》文獻也有很多獻替,進行過周密的考證,能補楊守敬之不足。

汪氏的目錄學研究,體現在他的《目錄學研究》一書內。此書考證精審、材料詳贍,對目錄學的定義、源流發展及演變等進行了細緻的研究,闡幽發微,功不可沒。他的《目錄學研究》有很多前人沒有進行過的工作,例如從其中考證了從漢代劉向《七略別錄》到隋代許善心《七林》等在內的二十八種目錄,梳理了中國目錄學史的流變;又統計了宋代官修藏書目錄就達十五種之多,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從而肯定了宋代版刻在圖書史的歷史地位;他很重視叢書的價值,對叢書的類別定義也進行了界定,指出“叢書之變遷,即學術之變遷”等等,可以說有嚆矢之功。

毛静:汪辟疆的藏书故事

至哉天下樂 終日在几案

彭澤為蕞爾小縣,藏書風氣卻很盛,從明末進士王演疇,到清代中晚期歐陽氏家族藏書,都久負盛名。如海州道臺歐陽霖、翰林歐陽雲兄弟,翰林歐陽熙,外交家歐陽述,以收藏書帖見稱的歐陽惠叔,以及後出的陶博吾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由於汪家與其他文獻之族為通家之好,所以也葆有藏書風氣,累世藏書甚多,足夠汪闢疆在鄉守制期間恣意披閱翻讀,五六年的下帷苦讀,使他打下了紮實的舊學功底。

到大學任教以後,較為豐裕的薪水,為汪闢疆創造了良好的藏書條件。他生活儉樸,自奉甚儉,一有積蓄就去買書。他在南京曬布廠五號自籌資金建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裡面放滿了圖書,他為自己的藏書樓取了一個怪怪的名字,叫“小奢摩館”,它源於梵文“奢摩陀”,翻譯成中文就是“止”“靜”的意思,這層含義,讓人想起彭澤籍翰林許業笏在棄儒禪修後取名“許止靜”,也許也是這層含義。

除了小奢摩館,汪氏的藏書樓還有一兩個名稱,卻透露著山河破碎的悲辛:1937年12月前,汪闢疆隨國立中央大學內遷,臨行只匆匆拿了一些常用的經學和文學類的書籍。南京淪陷後,小奢摩館的藏書毀於戰火,其中比較難得的是他苦心孤詣研究《水經注》時蒐羅的五十多種不同版本。此外,作為詩學研究專家,他收藏了清以來詩家別集,一度達到二百五六十種,這些珍貴古籍都在日寇的兇焰中化為灰燼。為此汪闢疆借用宋代皇室書齋“損齋”,痛心地將書齋改名“損之又損齋”,重慶簡陋的書房,只好叫“讀常見書齋”,表達了自己無限的愁悵與失落。到了晚年,他陸續將藏書捐給南京圖書館和南京大學圖書館,總算使“小奢摩館”的藏書有了一個“止”和“靜”的歸宿。

因為自己懂書、愛書,所以汪闢疆對藏書很是珍視。除了善本書外,一般的古籍有條件的話他都收藏兩部,一部收藏,一部自己批註使用,丹黃燦然,註釋密佈。而精藏的書,整潔挺刮,一塵不染,這都跟他細心呵護有關。他享受著坐擁書城,日夕披覽,寒暑不輟,陶然世外的日子。他的藏書印,多用一長方型朱文印,內容是“彭澤汪闢疆藏書印”,因為其書或毀或捐,市面上難得一見。筆者只曾見一種清初靜思堂刻《錢牧齋先生箋註杜工部集》,為汪本人題簽並鈐有此印,售價8萬;另有乾隆年間刻《玉溪生詩詳註》一部,在2011年保利秋拍中以3.22萬元成交。

毛静:汪辟疆的藏书故事

汪闢疆藏《玉溪生詩詳註》

汪闢疆為人恬淡,不計榮利。他曾與同樣愛書如命的同事兼藏書家黃侃之間傳有一段趣聞:黃侃藏有《元詩選》相同的兩部清刻本,因好友汪闢疆十分喜歡,便出讓了一部。事後黃侃獲知即使是清刻本《元詩選》也是極其難得的珍本,有點後悔出價太低,想讓汪補足差價,以便拿錢買別的書。於是黃寫信給汪闢疆,並示以一詩,流露出自悔輕售《元詩選》之失。最初汪闢疆並未當回事,還和詩一首。誰知黃侃急了,竟登門拜訪約汪闢疆赴茶社敘談,欲索回《元詩選》。汪闢疆仍未當真,黃侃便糾纏不已,不惜託人說項,擬以原價將書回購。汪闢疆後來考慮到該書並非自己急需,遂一笑允之。黃侃次日在日記中寫道:“汪闢疆肯以《元詩選》見還,令人感愧。”從中可以看得出兩人友情之率真和藏書的異趣,不過此事中汪氏似乎更為超脫一些。

善藏之家,亦必善讀善用。汪闢疆曾說,一些好書要常讀,他所收藏的清詩百家,自己能成誦者四五十家,其中又對顧炎武、全祖望、汪中、鄭珍四家最為熟稔。“四十年間奔走南北,此四家著述未嘗不以自隨,且收庋各種版刻,晨昏展玩,心目開朗,亦人世之一樂也。”多讀之外,就是勤記。汪闢疆在《讀書說示中文系諸生》中介紹自己藏讀心得,得益於勤作讀書筆記。在讀書的時候,要注意用不同的版本、不同的學說流派相互考異,註明出處與優劣,再將心得寫成筆記。他曾描述“餘於講貫之暇,喜墳籍,往往午夜篝燈,屢忘就枕;又苦善忘,久而茫昧,爰置一冊座隅,偶有會心,輒命筆札”,點明瞭讀書筆記的積累作用。他給自己的學生訂立《讀書四約》,即“讀書之先,先屏絕外誘,藉益志虛”;“篤信古人,勿輕謗議,鐵求近功,勿忘勿助”;“前師勝於後師,目治勝於耳學,闕疑則可,奮臆則妄”;“勿求博極群書,但求博極一書”。為此,他為學生開列十種“源頭書”,鼓勵學生從原典學起,多練童子功,他的學生程千帆等人後來皆成為著名學者。

當代著名作家方方,原名汪芳,她的祖父是汪國鎮,1938年日寇進入江西,彭澤淪陷,汪國鎮痛斥日軍,被日寇殺害。痛不欲生的汪闢疆承擔起撫養侄孫輩的義務,所以方方出生以後,以為汪闢疆就是自己的親爺爺。在方方眼中,祖父慈祥而有趣,對孫輩尤其疼愛有加。方方甚至還記得小時候居住在南京曬布廠五號三層樓的事情,對後來的峨眉路新居則印象更深,由此也能讓我們一窺汪闢疆起居及藏書之所的面貌。據方方描述,在峨眉路的新宅“左玄武右雞籠,前林後崗,風景極佳”,新房是一幢二層西式帶花園的樓房,樓下住人,樓上藏書。晚輩們對他讀書寫字的印象也很深,即使是中風偏癱後,汪闢疆仍用左手寫字,並認認真真寫上“方湖左筆”的款。這一時期他的藏書印,也多用“方湖”,這是汪闢疆老家彭澤鄉里的一個小湖,取此為號,也流露出老人濃重的故園之思。

最後再說說“小奢摩館”的故事。作為藏書的載體,“小奢摩館”也有幾次變遷。1962年,南京市政府要拓寬東海路,決定把汪闢疆、宗白華、王易、湯用彤等人的房子拆掉遷建,政府動員汪闢疆搬到南京大學宿舍的過渡房住一段時間,他積極響應配合政府號召,搬入鼓樓四條巷二十六號。在重新擇址建房時,當局決定讓他自己選一個地點,為他建造一棟獨樓,以便做學問,最後汪闢疆選了峨眉嶺上一處山坡野地,披荊斬棘,重新建房。正好他的女婿是建築工程師,依照老人的想法畫圖興工,不久以後就搬進了新家。這棟家居兼書房的建築由政府出資興建,在當時也是絕無僅有的曠典。可惜這處舊居在近年的拆建大潮中被房地產商看中,並不顧其後裔反對,最終拆了“小奢摩館”,建了商業樓盤——被譽為“國學大師”的汪闢疆故居兼藏書樓,就此灰飛煙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