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古典中國文人畫應該有兩座高峰。一座高峰是由元代四家之中的黃公望和倪瓚所構成的“黃倪模式”,而另一座高峰,餘以為是由徐青藤和八大山人所構成的“徐朱模式”。前者是在董巨傳統的基礎上所形成的更具精神逸趣的文人畫,兼具技巧與精神;而來到了徐渭與八大山人這座高峰,我們所看到的中國文人畫的面目已經與宋元諸大家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風格與面貌。或者說,徐渭和八大將文人畫的文人屬性與精神氣韻強化到了一個極致。

如果說黃倪模式的文人畫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那麼徐渭和八大的則是一部先鋒主義或者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特別是沿著徐渭這條道路走出來的八大山人,其作品往往顯得晦澀難解。諸如他筆下奇怪眼神的魚,孤零零的小雞,還有無所依靠的荷花。當我們試圖通過西方形式分析法去理解八大的作品時,會發現這是一條行不通的路。我想,這大概就是文人畫的魅力所在。文人畫本就是悅心而非悅目的,“求於形似之外”始終是蘇東坡以來文人畫的基本宗旨。基於這層宗旨,我們讀八大的繪畫作品時,往往離不開其作品中那些題詩,特別是八大的自題詩。否則,我們會感覺到“難以下手”。

前幾日在翻看畫冊之時,再見八大的《魚石圖卷》,頓時心生歡喜。也許是心境不同了,過去一些被自己所忽視的作品,等到換了心境,有些作品居然能夠如此打動人心。這令我想到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在不同的時間段裡給我的觸動。兒時讀《背影》,感動於朱自清樸實文字背後的美感,這是一個心懷文學夢的少年所獲得的文學之美;中年之後讀《背影》,心中卻多了些漣漪,那是一個男人對已故父親的思念。八大山人的《魚石圖卷》,初讀感嘆筆墨的精妙、意境的唯美;再讀所見所思的是生命在當下的超越之美。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朱耷(八大山人)《魚石圖卷》

一、《魚石圖卷》:人生天地間,左右是兩級

觀此卷整體面貌,大體上,《魚石圖》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右上角以幹筆和焦墨畫幾抹墨影,在這裡很難具體說是什麼具象的實物,有點像懸崖,又像河流,又似山巒,亦有幾分煙嵐之味。在該圖像的左邊處可以分明看到幾朵小花,是什麼花葉並未清楚交代出來,看似菊花之類的小黃花。如果僅僅是看圖形,或者通過這樣的形式去了解這幅作品,顯然在這裡十分困難。

好在,八大有自題詩在旁:“去天才五尺,只見白雲行。云何畫黃花,雲中是金城。”相比八大山人其他晦澀的題詩來說,這首題詩大概是最為簡單明瞭的。通過這首題詩,大概知道了這裡所繪的是天國之景象。“金城”在禪家口中即是天府之意。《五燈全書》中有禪師語錄記載:上堂,“問:如何是金城境?”師曰:“寨小規模大。”相比金城,人世間的一切城一切寨,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我們所看到的大千世界,在仙人眼中,不過是卑微渺小的。世人的生命,相比仙人也是短暫即瞬的。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1

“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八大所畫的黃花,不再是人間的黃花,而是具有無限智慧與信仰的黃花。這是八大生命之黃花,也是八大精神田園裡的盛開的黃花。“黃花”的出場,讓“金城”更富夢幻色彩。此處的“黃花”又明顯像太陽,花瓣如同陽光的光芒,照耀著潮溼的人間,沐浴著著悲涼的塵世。

這一段就如同酒醉時的八大所作的一首迷離的詩。不知所指,卻又分明有所指。時間的秩序與空間的秩序,在乾焦墨的皴擦之中,被打碎了。呈現給讀者的是來自遙遠天國的清音。任時間在人間流轉,任空間在世間騰挪,而八大山人的“金城”,在雲深處,在峭崖處,在光芒處。生命的形態,如同這幾筆墨色,氤氳縹緲,沉穩激盪。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2

《魚石圖》的第二段為兩條魚和一塊怪石。八大的魚大概是中國繪畫史中最具特點的魚了。我們看到的這兩條魚,一大一小,一左一右,它們翻著怪異的眼神。很多人說,八大是借翻白眼的魚來嘲弄新政權,也藉此表明自己的立場。在這裡的兩條魚,它們構成了一個“人”字,如同八大山人簽名中的“人”。

兩條魚的上方有一首題詩:“雙井舊中河,明月時延佇。黃家雙鯉魚,為龍在何處?”我們知道黃庭堅出生於江西雙井村,後人因此也稱該地為“黃雙井”。這首詩的前兩句頗有時間交錯的味道。雙井村的河還是過去的河(今天這條河當地人稱之為“明月灣”),而今天的明月就在雙井上空靜靜地觀照著歷經了不知道幾千幾萬年的河流。“黃家雙鯉魚,為龍在何處?”如果說黃山谷家的河中有雙鯉魚,不知道是否已經幻化為龍,而今龍又在何處?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3

八大看似在說黃山谷的故事,實則是借黃山谷家鄉的河來說一個天地故事。畫面中的兩條魚,是八大心中的雙鯉魚,而怪石的存在也頗為有趣。怪石橫亙在雙魚和金城之間,似乎就是一道坎,鯉魚躍龍門的龍門,豈不是這怪石?這怪石一點也不圓潤,稜角分明,要躍過這道“龍門”實在不易。大魚朝著怪石的方向,似乎在想著怎麼躍過去;而小魚則朝著相反方向,似乎想著“還是算了”。這如同人生中的常常伴隨著我們的兩種抉擇,這種矛盾感同樣充斥在八大山人的心中。人在怪石前,左右抉擇何其艱難。躍過了怪石,便直飛金城;或者轉身朝向一個安逸的密林。讀到這裡,再聯想到八大的生平經歷,似乎也能明瞭其中意思。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4

第三段畫的是深山高林。筆墨極為抽象,山林的形態只保留了最為概括的線條,濃墨、淡墨再肆意染出一種迷幻的山林效果。這與傳統中國山水畫中的山林表現完全是兩種路子。八大已經完全擯棄了“形似”的部分,追逐的是心中的山林。山的下方似有荷葉叢生,中間的小魚正朝著荷葉深處游去,去尋一個幽閉之地,不關心世事。

左上方有題詩一首:“三萬六千頃,畢竟有魚行。到此一黃頰,海綿冷上笙。”前兩句形容了浩渺無際的大海,有魚兒自由自在地暢遊其中。這天大地大,原本生命是自由自在的,就像一條魚在浩瀚的海洋之中,無拘束,任逍遙。“到此一黃頰,海綿冷上笙。”詩意一轉,一條小魚在這雲山雲海之中,卻顯得如此的孤寂無助。前兩句說的是八大心中的生命願景,後兩句則是現實的生命際遇。

反映在圖畫中,便是高山、密林與幽荷所構築的一個大宇宙。而生命在期間看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卻時時因為自己不隨波逐流而感到無助和孤獨。每個平凡的“黃頰”都應該是獨立且有趣的,然而在這混沌的宇宙中,平凡終歸平凡,有趣終歸無趣。兩條魚在這混沌之中,似在水中游,又似在雲中飛。遊往何處?飛往何處?誰又能說得清楚明瞭?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5

二、超越混沌,優遊金城

整卷作品講述的是一個人在天地之間所處的兩級抉擇:向右,是雲中金城;向左,是混沌山壑。向右,需要通過有可能喪命的怪石,方能騰飛雲端直達金城。而向左,只需撲騰幾下便可潛入混沌的山壑之中,成為一條普通的“魚兒”。“人”在其中,總是很難抉擇。

雲端金城對於現世而言,是虛幻的,是不真實的,世人很難看清楚。八大筆下的金城遠沒有山壑來得“具象”,也不似山壑那般可見其貌。筆墨上的繁簡之別,正是對人生兩種抉擇的真實表述。八大山人生命中的前面大部分時間都處在焦慮與矛盾的境況之下。身為前朝皇室後代的八大山人,在新朝所面臨的窘迫是可想而知的。是入俗還是尋找金城,八大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尋找一個確切 答案。這也是八大窮盡一生都在尋覓的生命答案。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6

這幅圖卷的創作時間為晚年,畫卷中使用了一枚如同木屐形狀的印。這枚印章為的八大60歲左右開始初次使用,直到1705年去世。《二十四詩品·清奇》一品種有“可人如玉,步屟尋幽”一句。反應了八大晚年對高逸文人生活的嚮往,以及對塵世羈絆的放下。著木屐,不再注重世人的眼光,樂得自在;追逐生命的怡然自得,樂得逍遙。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7

晚年八大山人的創作進入到了一個爐火純淨的境界,不僅作品數量多,而且作品質量高。同時佛家與道家思想的影響,為八大的創作提供了源源不絕的靈感和源泉。這卷作品中的三首題詩,均有著無盡的佛家智慧和禪門思想。

在這卷作品中,既是在說自己的生命故事,又不是在說自己的生命故事。當我們站在局外人的視覺來看,八大分明又是在如同以為老禪師一般在給世人講述著一個關於生命超越的大故事。而那兩條魚,便是我們每個人心中所藏匿的兩種形態。金城是理想,山壑是現實。是奮力一搏去追逐理想,還是圖個悠然進入山壑?八大沒有給世人一個具體的答案,一切只待世人自己去抉擇。但是,八大自己選擇了獨屬於自己的答案。

我們讀八大的畫,常常會覺得禪味十足。不可否認禪門思想對八大的影響深遠,諸如他的《眠鴨圖軸》,孤零零的一直沉睡中的水鴨,天地之間無一物般的純淨,這就是《楞嚴經》所闡明的“返歸於性之本明”。在《魚石圖卷》中,八大超越了塵世生命的侷限,站在了宇宙的大視野之下。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眠鴨圖軸》

徐渭是在人間遊戲筆墨,用悲涼的生命音調唱著一曲悲涼的生命樂章;而八大在徐渭的基礎上則是站在了一個遠離戲臺的位置去看舞臺上的“墨戲”。八大有一幅特別仿倪山水作品,畫中極簡的墨線山石、林木與亭子。山水在倪雲林這裡已經極為疏簡了,沒想到八大進一步地簡化到了只是一個模糊的面貌,如果不仔細辨認,似乎畫中的墨線可以任意成為別的物象。八大常常用這種極簡的墨線來闡述一個更大更深更廣的宇宙,一如本卷中的雲中金城。

經過人生前60年的風雨,晚年的八大已然已經在“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中徹悟了。他畫的不是自己個體的生命思考,而是一個無分別宇宙的生命思考;他表現的不是一個具體的山水世界,而是一個剝離了具象內容由真山水幻化而成的生命山水;他所向往的不是一朝一夕的安逸、歡樂,而是永恆的生命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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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魚石圖卷》局部8

三、莫忘“雲中金城”

我們來到這人世間一遭,並非只有一條路可尋。世間萬物也並非只有一種方式存在。一年春夏秋冬的面目各不相同,一棵樹在十二月的姿態也不盡相同。人生的際遇,是羈絆,是選擇,也是歷練。都說,生命是一場修行。有些人選擇在喧囂塵世修行,有些人選擇在靜謐山林中修行,而有些人,則遊戲在兩者之間。最終修行成怎樣,全憑個人造化。

在修行的路上,又常常會有一些令我們感到難以抉擇的岔路口。向左?向右?一條是安逸的修行之路,一條是艱難的修行之路。安逸的修行之路,無風無雨總是情;艱難的修行之路,險象環生路坎坷。歷經坎坷之後,是雲中金城在等待著;而大多數人卻沒有機會看到雲中金城的那一天便在翻越“怪石”的過程中“粉身碎骨”或折戟而返了。

三年前曾採訪過一位臺灣的香道師。他的父親是臺灣傳統制香的龍頭人物,父親想著將來這份產業可以交給兒子來繼承和打理,而事實上,兒子也的確擁有這方面的天賦。但是,遺憾的是,年輕氣盛的他卻喜歡上了香道,而非傳統制香產業。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當初的少年已經步入中年。二十年間,他飛往世界各地的沉香產地,親自去探訪,以瞭解不同的香料;他也會常常自費參加各種交流活動,瞭解現代人對傳統香道的認知。這種執著與偏見,促使他看到了他心中的“香境”,這也是他努力所要直達的“雲中金城”。

當我在等下盯著《魚石圖卷》良久之時,便覺得有些恍惚。到不是看不清眼前的這捲圖畫,而是看到了更多更豐富更有趣的內容。八大富於變幻的筆墨,常常能夠在不同的時間裡給人不一樣的心境。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雲中金城”,有些人隨著年歲漸長困於時下的生活,便不再仰望這座雲中金城;有些人,在混沌的山壑塵世中習慣了當下,便不願去跨越“怪石”追逐自己的雲中金城。讀罷,掩卷,心生歡喜。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雲中金城向右,混沌山壑向左

八大山人《魚石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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