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刊:渭北愚公走了 從青絲到白頭 身後留下一座豐碑

昨夜今晨之際,朋友圈看到點點幫農CEO、西農校友、原陝西電視臺同事黃小星轉發的消息,方驚悉李立科研究員走了。我心塞好長一陣子,直到抽完兩根菸、喝完一杯水才回過神來。李老師走了?!這次看來是真的。早在幾年前就聽說他的身體很不好,甚至傳出過他去世的假消息。李老師威震旱作農業領域,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他研究的“一袋黑(碳胺)、一袋白(尿素)”的施肥理論,讓旱地小麥畝產量從一百來斤增長到了四百多斤。從那時候開始,新中國的農民才漸漸吃上了飽飯。

他常講的道理是:小麥從低產到中產,要解決肥的問題;從中產到高產,要解決水的問題。從哪裡取水?黃河之水天上來。我有幸見過李老師四次。三次是在合陽甘井鎮,他那個十分簡陋甚至完全可以用破敗來形容的試驗站;一次是在陝西省農業廳的科技成果鑑定會上。四次都是拍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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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的具體年份和日子已記得不大清晰了,應該在十八九年前。

那是渭北小麥即將開鐮的季節。絕大部分坮塬地變成了金黃色,只有李老師的試驗田還是深綠,那意味著麥子可以多灌一週漿,每一顆麥粒都會熟得更圓更飽更重。我只說了一次,李老師就記住了我的小名兒,往後就一直喊名字,而不是什麼讓我有些反感的“小李”。這一點,李老師讓我倍覺溫暖和親切。

“你來看,這塊地不施肥、不澆水,長成這樣;這塊地施足了肥,但不澆水,長得是這樣;這塊地施足了肥、也澆足了水,當然長得很好;這塊地,施足了肥,但不澆水,用了留茬免耕覆蓋技術,長勢和水澆地基本是一樣的。”

當年李老師應該是六十五六歲,戴著助聽器,左眼的視力只有0.1,但在麥田裡走起來,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年輕有點趕不上。他一次次起身,蹲下,甚至趴在地上,用手指扒拉開土壤,展示裡面的潮溼程度,還耐心用指甲刨出麥子的全部根系來比較長短,充分說明技術的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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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估摸著他的心理:這個記者太嫩,給這瓜貨得講細緻些、講直白些。事實上,我自小生長在寧夏南部農村,親手種、鋤、割、收、碾、打、磨過很多年麥子,後來上學又“混跡”教室聽過植物學、農作物栽培、植物生理學、生物化學等課程。李老師講的,我基本能聽得懂。

我很理解李老師的心情,他太希望我能把他研究出來的技術,通過當年還很有影響力的電視節目傳播給更多農民兄弟,讓更多旱地打出和水澆地一樣多的糧食。李老師的技術是一種懶作法。上一茬作物收了之後不耕地不犁地,把所有秸稈蓋到地上,減少土壤水分蒸發,種下一茬作物的時候,直接在秸稈堆裡下種子,叫硬茬播種全程覆蓋,如此往復循環。

用李老師的這套辦法,配上優良品種和少量化肥,渭北旱地上每畝至少可以打800斤小麥。這個數字,是當地農民幾千年的願望,是李老師一輩子追逐的夢想。上世紀九十年代陝西省有過“將渭北旱腰帶打造成陝西第二糧倉”的規劃,這項技術可以為規劃提供科學支撐;假如能推廣到590萬平方公里的中國乾旱半sheng乾旱地區,其功績無可限量。可惜, 李老師終其一生也沒有實現他這個偉大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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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李老師的時候,我知道了他的心頭之痛。

2003年,我們的節目要改版,樣片很重要。領導決定講一個農民創業的故事,主人公選定了西安市戶縣半農半工的民營機械廠廠長高志文。此人是李老師的忠實追隨者,專門研製生產硬茬播種機,為免耕留茬全程覆蓋技術提供配套設備。高廠長十幾年矢志不渝,刻苦鑽研,不斷試驗迭代產品。錢耗費了不少,以至於後來傾家蕩產,債臺高築。也受盡了周圍人冷言惡語。

為了讓高廠長的故事有個優美的背景和看得見希望的結尾,我們去採訪了李老師。在整個採訪完之後,我才發現李老師的技術省去了耕犁耙磨的勞作和成本,秸稈轉化成有機質,可大幅減少化肥用量,並增產30%以上。與地膜小麥相比,顯然更加省工省時省力,更加環保,更加符合中國人“道法自然”的審美特徵。即便跟“可持續發展”“科學發展”“高質量發展”等大詞彙擺在一起,也毫無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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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也在不久後給出了答案。在麥子不值錢的情況下,地膜小麥種植成本太高,幾十年難以降解的地膜更是後患無窮。曾經轟轟烈烈的先進技術很快消聲匿跡,渭北的小麥種植技術基本回到了四五十年前的套路。

第三次見李老師幾乎沒說上幾句話。

因為硬茬播種機作為一項科研成果,要接受省農機局的鑑定。李老師說希望我能去幫著報道報道。一來是熟人,二來我內心特別想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為他做點什麼,哪怕是一點點。於是就去了。

在那樣一個半研討、半社交、半彙報、半講規矩的場合,李老師顯然沒有在麥地裡那般神采飛揚,更多的是平靜平淡平和。細節彙報由助手完成,李老師沒有說太多話,滿臉都是生澀的客氣。

第四次見面的日子,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11年正月十五。

陝西的麥苗到了返青起身的時候,由於年前的整個冬天缺乏有效降水,全省開展大規模的抗旱保苗。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李老師的那塊試驗田,想去看看他的麥子長得怎麼樣。正月十四給李老師打電話。我心裡其實很不好意思,想著老人家在楊凌過年,跑幾百里路去接受個無關緊要的採訪實在沒必要。但當聽清我的意圖後,李老師很高興,當即答應:明天合陽見。

我們是在合陽一個高速出口見的面。一個親戚用私家車把他從楊凌送他來。他已退休多年了,搞科研純屬業愛好。到了地裡,李老師又把他的技術體系按照幾年前的套路給我講了一遍,對他來說,這或許是第幾千乃至幾萬遍了。事實和我的想象一樣,李老師試驗田裡的麥子果然沒有乾旱跡象。拍攝很快完成

工作結束後,李老師讓我們一定吃口飯再回西安,他給灶上說過了,麵條已經下鍋。等著吃麵的當口,我走進了李老師在試驗站的辦公室。那是我第一次進他的辦公室,前幾次都是在麥地見的面、分的手。一排土木結構的老房子,他用的是陽光最好的一間。窗戶上糊著報紙,一張老桌子落滿灰塵,兩個上世紀八十年代特徵鮮明、不帶門的書架上擺著幾束麥穗,放著幾瓶麥粒,一張硬板床,旁邊堆著很多雜物。這就是一個科學家、一個研究員、一個全國勞動模範工作了四十年的辦公室。

隨口聊天,我問了句,“李老師平時有什麼業餘愛好?”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惹得他老淚縱橫。“我沒什麼業餘愛好,我的愛好就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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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民國,民國十八年,全國餓死了好多人,我媽供我上學,讓我學農業,給我說要想辦法讓地裡多打糧,我現在把辦法弄出來了,但是用不上,我很著急……”

“現在關中已經沒地方種糧食了,陝南土地太少,陝北氣候不好,只有渭北才是陝西種糧的好地方”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要埋到甘井的這塊試驗田裡頭,我要拿我的墳頭告訴後輩人,渭北的旱地,不澆水一畝也能打八百斤糧……”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李老師,他當晚住在了試驗站。對我說,“今天正月十五過節呢,還麻煩你跑一趟,趕緊回吧,家裡人可能都等著呢!”其實根本就是我麻煩了人家。現在看來,我那些所謂的報道,沒起什麼作用。

那年的春雷似乎來得太早。我離開試驗站的時候,天已黑透,突然間,電閃雷鳴,大雨滂沱。在車拐過一個下坡急彎的時候,一道閃電照亮方圓幾公里的範圍,我清晰地看見,試驗站那排房子高高矗立,儼然是一座豐碑……

謹以此文紀念李公諱立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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