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舅舅

大舅比娘小四岁,年前刚过六十。但由于在装农行道里下的苦多出的力多,致使现在看上去比娘还要老些。寥寥无几的头发全部发白,眼睛微眯;因为睡眠质量不好,上眼皮肿的像扣着两个贝壳。

说起大舅下过的苦,我记忆犹存。

那时节,我尚小,我家还没有电视。但舅舅家有——黑白电视是碎舅打工买回来的"黄河牌",十七英寸。每年暑假,随娘去舅舅家收麦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割完麦子,娘忙着回家去了,我要留下来,帮舅舅牵马:犁秋田,或者往场上驮麦子。

那一年暑假,午夜剧场演电视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趴在被窝里,为了不影响大人睡觉,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看得入迷。两集电视剧还没看完,就听见大舅睡的房门哐啷一声开了。

我知道,大舅起床了。

随着房门响动,然后是大舅在院子里找柴火的声音。大舅有喝罐罐茶的习惯,不管起多早,几罐茶雷打不动。

散文:大舅舅

喝茶上瘾的滋味我经历过,一旦迷恋上,很痛苦。不过我有茶瘾已是七八年后的事。那年读初二,暑假帮家人干农活,为了提神,在田间地头吃早饭,一玻璃杯浓茶不能少,不管吃什么饭,必用一缸子茶收尾。

没想到,一个暑假结束,竟然喝茶上瘾了。回到学校,早晨两节课人困马乏、呵欠连天、眼泪婆娑。坚持了两周,总算重新适应了没茶喝的日子。

在大舅带动下,妗子也喝罐罐茶。但妗子喝茶要背着姥爷。小时候不懂,等到真正懂了的那一天,并不是妗子怕姥爷,有尊敬和高抬在其中。

等院子里没了动静,就听见柴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虽然趴在被窝里,但能闻到丝丝缕缕的烟火味。

大舅肯吃苦、不怕苦的精神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之所以半夜起来,为的是趁着夜色里的潮气,把白天割完的二亩麦子背回来。这二亩地在村子下面的半山上,牲口不能驮,架子车不能拉。

白天,天气干燥,麦粒爆裂在外,稍一触碰,圆溜溜的麦粒就会蹦出麦壳,造成浪费。大舅为了减少粮食在运输途中的损失,才和妗子选择夜里劳作。

两集电视剧看完,刚刚进入梦乡,被大舅背完麦子回来开大门的声音吵醒了。紧接着姥姥起来了,姥爷起来了……

厨房里,风箱吧嗒,吧嗒,妗子开始为一家人做早饭了。大舅端来磨镰水,蹲坐在台子上,刺刺,刺刺,在磨刃片。不多时,就该下地割麦子了。

散文:大舅舅

大舅家住在北山旮旯,严重缺水。冬天,水量不多的泉水全部结成冰凌,村里人要赶着牲口去八里外驮水;夏天,水量勉强够全村人饮用。牲口用水靠收集在涝坝里的雨水,这样的涝坝村里有三个,其中一个因为有小孩溺水而亡,不得已将其填埋。至今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填埋一眼涝坝,要知道杏花村可是闻名遐迩的缺水村。仅凭"不吉利"三个字将其毁坏,不太理性!

大舅家的饮用水,全由妗子一人承担。特别是夏天,黑天半夜里,妗子挑着一担水桶,咯吱咯吱在山路上来来回回,她借着夜里担水的人少,泉水旺盛,就算不睡觉,也要把厨房里的盆盆罐罐都储满水。

很多时候,妗子担回来的是黄泥汤,要倒在水缸里沉淀半天,才能饮用。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酷夏,雨水少,地下水下降,泉水像姥姥不会流泪的眼睛。

妗子拿着马勺,跪在水泉口,等待水一点一点渗出来。

有一回,妗子在等着舀水的过程中,跌(打)了个盹,来了个倒栽葱,一头钻进空间狭小的水泉里。水泉成窑洞形,洞口用木头石板箍了一遍,这样造,图的就是安全,以防牲畜或小娃娃掉进去。

幸亏泉里没水,满是淤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如此,妗子还是昏迷了过去,过了好久,被另一个来担水的人唤醒。妗子回来,病了一场,浑身无力,头晕恶心,脸变的蜡黄。开好多药,吃过不见好。

大舅和家人一律认为,妗子是粘了不是(意思是中邪),于是,从远路上请来一阴阳先生,给妗子又是掐又是算又是画符又是念经。

散文:大舅舅


可能是吃的药慢慢起了作用,或者妗子的灾难该结束了。经过阴阳先生一番打整(做法),妗子身体才回复正常。

说来奇怪,这个阴阳先生是大舅家的远房亲戚,还是一名小学教师,怎么就干起了阴阳的行当呢?至今不解。

就是这个戴副眼镜的老师,从学校走出来,就换了身份,有人叫他刘老师,有人唤他刘阴阳。不管喊什么,他都答应。

记得有一年,家里接二连三被偷盗,犁地的犁铧一夜头亮不见了,过年挂在门上的新门帘也不见了,严重的而一次是有人撬开父亲的药铺窗户,把所在抽屉里的钱洗劫一空……为此,娘大为恼火,亲自跑到大舅家,让大舅带着她找到刘阴阳。

搬来刘阴阳,还是那老一套,有掐又算,有念又画。

打发走刘阴阳,又过去好几天,家里一切如故,父亲和娘继续干农活,我和姐姐们继续上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天清晨,娘打开房门,台子上放着半年前丢失的犁铧。

一家人惊奇坏了!

难道这是刘阴阳的功劳?我心存疑惑。

现在想来,犁铧失而复得,原因有二,有可能是偷盗犁铧的人用完了,还有可能是偷盗者胆小,听闻我家请来阴阳,生怕做一些对他不利的手脚,偷偷还回来了。

散文:大舅舅

……

总之,妗子病好以后,大舅不再让她夜里去担水了。好多个晚上,我看完电视,刚躺下,大舅就起来了,院里传来他轻微的咳嗽声,飘来呛人的旱烟味。大舅要去担水了。

没两年,在大舅的建议下,村里人请打井队在大舅家不远的处打了一眼水井。井很深,隐藏在一个山湾里,山湾处长着几棵白杨和柳树。爬在井沿向下望,水井深不见底,只有在正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幽深的井底像放着一面镜子,如果不小心有沙粒掉进去,半晌过后,从井底传来沙粒落水的声音,像下雨,但很空洞。

水井没用几年,就废弃了,因为水太少,等待几天,也不见得能吊一桶水,常听到水桶撞击井底的声响……

没想到,二十几年后,大舅所在的杏花村整体迁移出去了。有一次,有一朋友,是铲车司机,他在微信群里发来一段小视频。一辆铲车在荒草葳蕤的野外作业,一只轮子不小心陷进废弃的井口,卡住了。

他告诉我,他所在的地方叫杏花村,他是被一个包工头请来修路的。几经细问,我如梦初醒,他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大舅的家乡,卡住铲车轮子的陷阱,正是那口多年前废弃没有填埋的水井。

可惜,多少年过去,当年的枯井已是井水满满。朋友说他丢进去一块石头,那声响如同深水炸弹。

杏花村搬迁前,先退耕还林。如今的杏花村所在地,已是树高草丰,一到梅雨季,雨水不断。枯井,就被雨水灌满了。

……

散文:大舅舅

大舅人到中年,开了一个门市部,养了几头牛,小赚了一把。由于忙着照顾他的产业,把晚年时期的姥姥独自撇在炕上,不闻不问。(关于姥姥的晚年,另有文章专门描写,不再赘述)

手头宽裕的大舅,喜欢说大话,自吹自擂。每次去赶集,总要背些针头线脑、廉价的秋衣秋裤、小孩玩具,偶尔把攒下来的钱也卷进鼓鼓囊囊的袋子,顺道拿到信用社存了,以给表弟占媳妇用。

几次下来,大舅去信用社存钱的消息,被一些人夸大其词,说大舅每次去赶集,都要背半袋子钱存进银行。大舅好面子,没有解释。

就这样,大舅成了闻名乡里的有钱人。

门市部里,常挤满前来串门子的人,茶水管够,烟管够。在村里人的恭维下,大舅渐渐迷失了方向。不但给人借钱,还把自己的东西往外赊,大舅装大款,还不记账,小账也就算了,大账连个欠条也没有。

大舅养牛,承包了好多土地,种植了苜蓿和红豆草,几年下来,成捆成捆的干草码放成几座小山,经人介绍,大舅把干草赊给县城一养牛大户,连着两年,都是欠账。

村里人向大舅要土地承包费时,大舅慌了,赶忙进城,找养牛老板讨债,又拿不出一丝一毫证据,被人家一口说了个五五二十五。钱没要到,还被人羞辱一顿。

没法,只能向贷款以还清村民的承包费。

吃过大亏的舅舅,一夜之间变老了。沉默寡言,逢人再不吹嘘。

表弟如今三十出头,怎么也说不成一门亲事,一说一黄。大舅变得更加焦虑,现在骑辆三轮车,在就近的工业园区上班。

前天,我去菜市场卖菜,又遇到大舅的债主,她看见我,老远就喊:"过年看你大舅去了吗?他还欠我三百元呢!"

此人是从杏花村搬出来的,几经辗转,现在和我生活在同一小城,以种蔬菜大棚为生。她所说的三百元,就是大舅当年欠的土地承包费。我问大舅,大舅说给他男人了。可是他男人早死在工地上了,死无对证。

大舅说:那个女人混着呢。

女人说:你大舅是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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