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作為普通的讀者,一般意義上是在讀作品,而並非在意“作家”的個體。作家與作品是不應該分開來進行解讀的,而應該是從作品最大限度的去反思作家,然後才去觀照作品本身所折射的社會、人生與現實的種種關聯。也許是由於自己年齡的關係,近於知天命,“作家艱難”這個詞語便映入我的內心。

作家有何艱難呢?當我寫下這幾個詞語的時候,才漸漸感知到作家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艱難,他們有自己的勞動,有自己的精神苦役。耕耘一篇文字,往往就是一次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流放。一個作家醞釀作品的過程,其實就是流放自我的歷程。在艱難中行走,在苦役中博弈,在困厄中反思,這樣說似乎又有些言重了。作家這個神聖的職業豈不是佈滿了荊棘與苦楚了嗎?這似乎並不矛盾,反而作家正是這樣的處境之中,才精心鍛造了自己的作品。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要扛起黃土高坡的路遙

宮崎滔天曾說,“貧窮與人皆是苦痛,若慣於浪人生涯,則並不覺其苦。”這是將物質與精神之苦樂分開說了,這是不同層面上的問題,困苦於物質上的貧瘠,愉悅於精神上的豐沛。路遙在《作家的勞動》中說:

“我們應該具有普遍勞動人民的品質,永遠也不喪失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感覺,像牛一樣,像土地一樣的貢獻。”作家的勞動,“在某種意義上,不完全是智慧的產物,更重要的是毅力和艱苦勞動的結果。”

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就是作家艱難最好的明證。路遙對自己究竟有多“殘酷”?

在《早晨從中午開始》這篇隨筆中已說得最為深切。在那個西方現代思潮波湧的年代裡,路遙在艱難的走自己的現實主義文學之路。他認為:

“任何一種新文學流派和樣式的產生,根本不可能脫離特定的人文歷史和社會環境”,“現實主義作為一定歷史範疇的文學現象,它的輝煌也是永遠的。”

對於路遙而言,從《人生》一開始就似乎註定他要揹負著從山上滾落的巨石了,就像西西弗斯一樣,這需要曠世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精神來做支撐的。

在《人生》這部小說中,我更關注作者對“愛情”這個主題所傾注的心血,這是最為貼近人性或者說是靈魂的部分,讀者的感喟與時代的饋贈,也許就在這裡吧,而並非以分包責任制、城鄉地帶才獲得人們的關注。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在那個迫切需要知識、思想來救贖飢渴靈魂的歲月,《人生》無疑是最可寶貴的精神食糧。路遙對高加林、劉巧珍們並未抱著批判的精神來抒寫“他們”,而是將“他們”當成一粒粒時代的精神的種子播撒在這片貧瘠而又荒涼的黃土,讓它們生根、發芽。這是這篇小說的重要指向,而並非僅僅要侷限於其社會屬性的範疇。

當然,路遙也想撥擺這個步履蹣跚的現世,但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個體思想觀念、道德意識的逐漸甦醒,這是時代的春風吹拂使然。高加林、劉巧珍如何選擇自己的理想與歸宿,都不可能盡善盡美。人的意欲與願景是不同的,其思想認知的不同也會導致他們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這在農村傳統習俗影響之下是根深蒂固的。

劉巧珍在得到讀者認可、同情與讚譽之時,高加林的奮鬥拼搏也不能夠斷然的否定。他渴望闖一闖外面繽紛的世界,而不願困苦於老牛山這一帶的窮山惡水之中了。劉巧珍對愛的憧憬、對愛的執著與對愛的樸素,她也是想讓自己在這片黃土地上好好活人啊,“這山,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養活了我們!”這樣的農業生產觀念,自然這片熱土才是人們生存的根本。

高加林追求的是藍天上潔白的雲朵、空中搖曳的花蕾,在人生的選擇面前是艱難的,這也是作家自己的苦痛與焦灼的呈現,——作者以那張虛假的招工合同讓高加林的命運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也不難體味到作者自身所受的心理與藝術的雙重摺磨之苦。在這個意義上,作家是艱難的,一部小說就是作家的一部心靈史。它並不是單純為眼前的讀者的,主要在於為以後的讀者立一面時代的鏡子。

作家並不能夠直接改變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而是在於“我存在,故我思”這種狀態。當你孤獨的時候,你能時時牽絆著這部作品,這至少說明作品有溫度,有筋骨,有情懷,這就是作品所折射的意義及人的信仰。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史鐵生:扶輪問路,他以透明輕盈的精神之羽帶著我們飛向遙遠的清平灣

在“作家艱難”這個語詞的指向中,至少應該談及史鐵生的作品,因為他給了讀者以無窮的想象與精神力量。作家史鐵生何嘗不是在與自己抗爭?在與這個世界抗爭?為何上帝偏偏選擇了他?讓他陷於人生的苦痛之中?為何現世有那麼多偶然與必然?冥冥之中,上帝留給他選擇的機會並不多了,讓他選擇寫作來救贖自己。

史鐵生在地壇看過存在的消逝的,看過宿命與悲觀,看過人生百態。你要存在著,你要為人生好好活著,這是一種寫作信仰在支撐著疲憊的軀殼。作家是在用心用生命愛這個世界的,他要傾訴,用一千種辦法,在嘗試愛著這個值得眷念的世界,這是作家的初戀,他需要極大的耐心與毅力,輕輕觸碰這個純粹歡樂的世界。

《命若琴絃》這部小說中,一老一少兩個瞎子,亦形同虛設:

“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人生就像一把琴絃,要“永遠扯緊歡跳的琴絃,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

那關乎人間的愛情註定與你沒有關係,若非要問出原因何在,僅僅因為“咱們是瞎子”。“瞎子”的世界已別無選擇。這就是悲觀主義者麼?未必,這是不要你去看那所謂的結果,你一定要戰勝這厄運之神,要看重命運的過程,否則,即使再好的運氣,也只是擺設,也只是平庸。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事實上,人類的一切精神嚮往,無不始於一個愛字”,“這就像上帝給人最後的機會,在這危險係數最小的一對關係中,人啊,你們若不能傾心相愛,你們就毫無希望了。”

當你擁有了這樣的依憑,你應該感激史鐵生在病痛中是如何為你也為這個戀戀不捨的世界默默的奉獻著每一個字以及他柔弱的身軀。在這艱難的歲月裡,作家史鐵生一直在扶輪問路啊,他以透明輕薄的精神之羽在和我們對談:

“此一處陌生的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中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還是一樣的無限之問。”

史鐵生他對“二十一歲那年”一定有著錐心之痛,也一定很懷念或者說要對這個世界我們還應該懂得感恩,——從此他再也不能站立起來了,他要在輪椅上度過艱難的時光。他的“好運”也許要重新設計了。不知不覺間,北島的詩句湧在心頭: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卑鄙是被逼者的通行證

彷彿這世間給人談論愛情、談論人生的機會是那麼少,又是那麼短暫,倏忽即逝的狀態,多麼殘酷,都讓那些庸人暫時揮霍了。

——你不配談論愛情

——你不配談論理想

——你不配談論人生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在這個古怪精靈的世界,我只有向你默默的祈禱麼?而作家偏要觸碰這些艱難的問題。他要談論人間的愛情、理想與人生,在《我的丁一之旅》這部長篇小說中就創造給他的讀者看。

“愛情所以是一種理想,首先是因為,她已從生理行為脫穎而出,開始勾畫著圖景了”,“相互衝突的兩種行徑,悲喜迥異的兩種結果,竟始於同樣美好的理想”。

我不能再引用有關愛情與理想的言辭了,史鐵生作品所彰顯的意義,在於給讀者很多種可能性的選擇、無窮的想象與純真之情及烏有之鄉來救贖常常陷於苦難中的自己。他說出作為人要生存的幾種本質的東西,愛、性、職業與宿命等。他要在自由的王國裡證明精神的不自由以及人生的有限性,說出你有可能需要承擔的多幕悲劇。你必須與這個世界抗爭,與自我抗爭!這個抗爭的過程,其實也是愛眾生的象徵。你就像在樓宇之間不停的飛翔的鴿子:

所有窗外都是它們的影子

所有夢裡都是它們的吟哦

無以復加,無以陳述。

鴿子,每一行字都是一群眺望的精靈

期期艾艾,吟吟哦哦

愛這個塵世吧,我們生活的平凡的塵世!《病隙碎筆》已經向我們無聲的袒露了……

在短暫的人生旅途中,我們要學會愛他者,愛眾生,這也許是史鐵生小說的全部意義。他說:

“寫作肯定不是為了重現記憶中的往事,而是為了發現生命根本的處境,發現生命的種種狀態,發現歷史所不曾顯現的奇異或者神秘的關聯。”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在我看來,寫作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不停歇的抗爭,由此作品不能僅僅是表現或者是所謂的回憶;而認為生活、現實應該是另一種形態或作者情狀,生命有很多種可能性,而不是如此這般的宿命。

寫作是在和自己的軀體及所有可能觸及到的部分進行著抗爭,又是在堅守著良知和人性的底線,在刀鋒上行進。它需要風雨雷電霧雪的伴隨,在緩慢的行進中,也許未能學會拒絕平庸。究其底裡,世俗之海快要將他的靈性或者說一切湮沒了,而流淌在紙張上的筆墨,也只能為後人所鑑所吟哦了。

寫作是一面能夠灼照靈魂的鏡子,我們說了那麼多違心的話,那麼多令人生厭的話,至某一處風賞之地也未能為之改觀。

但也有一種可能,寫作走向了自然之境,讓讀者擦拭著身上的煙塵,久在樊籠,心向自然亦久。當我們不能大幅度改變這笨拙而又繁瑣的現世之時,就有可能找尋某處純粹的心靈庇護之所,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我們的內心也許隱藏著一個烏有之鄉了。

於此,我們就會發現越是失去的越是感覺到值得擁有的甜蜜的,也可能是苦澀,也許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說服自己,——也請你不要步入我的精神苦旅,作家將苦痛給了草木風塵與日月星辰。人生就是這樣,在柔弱的內心和巨大的場域裡,不斷的自我妥協與酣眠,這也許是心靈的自我療救吧,這個過程大概就是寫作的歷程。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張承志:黑駿馬昂首飛奔喲,跑上那山樑,跑上山樑以後呢?

讀書寫作的意義僅在於此麼?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有了要重新認識自我的慾望,而張承志的《三十三年行半步》就給了我另一種人生的思考:

“但人的理想,卻依然如此璀璨的星。雖然遠,但永遠在高處照射。除了一切社會政治分析,更有人生而為人便立下的志向”,“三十三年的奮起和命筆,我未能真的達到勸人從善,我未能真正改造過一個人”,“三十三年,只走了半步。”“三十三年懂得了斟酌文字,三十三年習慣了沉吟詞語,我一點一滴提高文字的質感,努力讓它高貴並內藏分寸。”

如果你是張承志先生作品的讀者,你有何感想呢?這是他在年近古稀的時候寫下了如此謙卑與內斂的文字,曾一時叱吒文壇而之後又大隱於民間的時代作家,我想你一定能夠深味到文字裡透射出的尊嚴與分量。他青年時期那種在草原深處湧動著的情愫呢?《鋼嘎·哈拉》悠長蒼涼的調子呢?越過伯勒根河的索米亞呢?白音寶力格還在山樑上悵然的回望麼?

黑駿馬昂首飛奔喲,跑上那山樑

那熟識的綽約的身影喲,卻不是她

青春時光美好的瞬間就這樣漸漸模糊了,轉而又幻化成天邊的彩虹,凝固在沉吟的內心……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那個一頭撲進燃燒的黃河裡的青年呢?——“這黃河像是我的父親”的那個青年呢?那個在夢中推開黑龍江大河的樺皮舟的青年呢?時光在猛烈的飛濺著……於此刻又似乎凍結了,一切都將要返還它們最初的原點,只是朱顏改。

在《韃靼海峽》中,張承志說:

“直到50歲才第一次見到黑龍江的波浪,他不可能奢望太多。見識的缺少和認識的淺薄是一對畸形兄弟,那一次抵達了黑龍江,但什麼也沒有看見。人的啟蒙,連時機都是有前定。”

這些語言的背面究竟隱藏了什麼微言大義呢?生命個體或者說個人之於大自然,究竟能置換出幾多江山呢?言辭已被記憶刪減,刪除了人生的故事與演繹,僅留下幾處被時光沖淡了的風景,也是隻言片語,甚至成了無法解讀的謎語。

在《日文版後記自譯》中說:

“今天,面對著那個在小說借男主人公之口,傻瓜般吼叫著熱情與真心的年輕的自己,胸中靜靜湧起的不知是羞恥還是感動的心情”,“藉助大河的力量達到了宣言”。

在我看來也足以影響一代青年了。我想這已足夠,或者說還有什麼不值得欣慰呢?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思緒回來,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情感卻隱藏在黑水的怒濤裡,或許是正在消逝的民族記憶之中……張承志在《編後小記》中說:

“我不知為什麼一開頭就寫起小說來。其實我愈來愈感到自己不適宜也不喜歡小說形式。”

這是在彷徨呢還是在準備吶喊呢?一切不得而知。作家在莊嚴的儀式中朝向一種“近詩的散文體”,也許讀者可以意會出箇中心情。

作家在現世的步履中顯得多麼艱難,在思辨與駁詰中又是多麼的遲緩,簡直有塊無形的巨冰壓在你的心頭,彷彿有突兀的高原在斜切過來給你以威壓,讓你感覺到無法呼吸,甚至找不到記憶中迷蹤一樣的路徑和它光明的出口。

我們的讀者,金色陽光的絲線已從雲翳折射過來,希望、理想,就在我們的眼前了。人生中這樣的“半步”走得過於漫長,過於艱難,心靈的苦痛與慰藉又一起融合到貧瘠苦寒的黃土層了。

咋到不惑之年,才懂:路遙、史鐵生、張承志,三位作家艱難?

在這篇文字即將結束的時候,張承志先生的話也許能夠道出讀書的部分意義:

我相信,當你們擦掉額頭上的汗鹼和黃塵,重新細細品我的著作時,你們會發現——它因你們的參與而完美了。

如果想再迫近“半步”呢?但在我看來,我們不能將命運等同於宿命與悲觀,時代的洪流一直推動著每個個體在顛簸中奮然前行,在疲憊與歡愉的中,一路上憧憬:當古老的大海朝我們迸濺湧動時,我採擷了愛慕的露珠。

作者簡介:趙會喜,1970年5月生,魏縣第二小學教師。現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邯鄲市評協副秘書長。曾榮獲第十屆河北省文藝評論獎、首屆“白馬湖杯”全國網絡文學評論獎等,曾出版詩集《風中的故鄉》、長詩集《故鄉來兮辭》和文學評論集《美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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