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疫情愈演愈烈,我還沒有回到出租屋,剛剛走到安保崗亭的時候,果然就被攔了下來。
一個保安問道:“從哪回來的?封村了!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房東跟我說測體溫登記就能進。”
一個大媽趾高氣昂地問我:“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回來?!沒通知你嗎?”
“真的沒有啊,公司還要上班,我才回來的……”
“那我管不著,你找公司去,你找房東去。反正別想了,這兒肯定進不去……”她說完,準備轉身走開。
我也跟上一步,繼續說:“我也知道情況不好,但我也是沒辦法。要不您說我回來幹嘛啊?”
“你離我遠點兒啊!誰知道你身上有沒有毒。”大媽開始有些生氣。
我也有些著急:“這大晚上的,我讓我去哪啊?那我跟您這兒耗著吧?”
“那我們也管不著,我們這兒二十四小時值班。趕緊找個地方隔離十四天再來,村委會旁邊就有個賓館。”
見自己糾纏不過,我只好嘗試給房東打電話。但是,房東說他管不了村委會,也沒有辦法。
在我繼續僵持的時候,又有一個小夥子無奈地被攔了下來,他解釋說:“我沒出北京,就是從通州過來的。”
大媽並不買賬:“我怎麼知道你出沒出去?你是北京人嗎?”
“也就是說身份證必須是北京的才能進唄?”小夥子似乎感受到了外地歧視,故意這麼說到,心情頗有些激動。
就在我們兩個都無可奈何的時候,對面的另一個值班崗亭,突然爆發起了一陣衝突。原來是一位被攔下的大哥,性子急,試圖硬闖關卡的時候,和值守保安直接動了手。
看見這樣的架勢,我乾脆放棄了將近半個小時的糾纏。
徘徊
沿著村子繼續向前走,發現每個路口或是被鐵門焊死,或者留人把守。走出村子,來到一片漆黑的野樹林裡。我撒了一泡尿,卻照不見自己的影子,只覺得流落街頭的冬天有點兒冷。
路燈昏暗,四下闃靜無人。
我一個人形影相弔,愈發覺得淒涼,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七年前自己進京被騙的場景——那也是在一個寒風裡的冬天,也是獨自流落街頭。
那次我放聲大哭,這次卻安靜地回到了馬路邊。我坐在花壇上,發微信告訴爸媽我已經安全到家。見媽媽又一直追問,我便把年前剛拍過的一張室內的照片發了過去,叫她放心。
然後,我嘗試給12345市民熱線打電話,話務人員詳細做了登記,卻遲遲沒有回覆。一直等到冷得受不了的時候,我想了想,眼下已經將近午夜,估計也不能這麼快得到處理。
於是,我便開始往回走,七年前是因為被騙,既沒有錢也沒有身份證,才迫不得已流落街頭。今天的我至少還有很多種選擇,我決定另想辦法。
決定
走到一個被鐵柵欄封死的一個衚衕口時,我看見一位姑娘正拎著箱子徘徊,便走上前去詢問。得知大家的遭遇差不多,我們便一起走進一家快餐店繼續想辦法,姑娘說:“我現在回家都沒啥事兒,關鍵是我的貓還在屋子裡,沒人管呢。”
這時,我忽然想到病毒在入侵人體後,往往會引起機體的過度免疫反應,釋放的大量免疫細胞甚至會造成對健康細胞的錯殺。回頭看了看把我們拒之千里之外的鐵柵欄,我似乎看到了因為過度恐慌而引發的過度防禦,正在滅殺社會環境的健康和公平。
快餐店的一個男店員在聽說我們的遭遇後,說道:“這沒什麼的,村子裡每天還是人來人往的。只要你別揹著大包小包的,就能進去。”
我覺得有些遺憾:“早知道這個就好了,現在她都認識我們了……”
後來,姑娘終於打通了自己房東的電話,在她好說歹說之下,她的房東才同意接她進去。
我本想跟著姑娘一起過去,質問崗亭值班的人,所謂的“一律不許進”,為什麼有的人能進。但轉念一想,一來怕是會壞了姑娘的好事兒,二來房東各自有別,也實屬無奈,便和她匆匆告別了。
在快餐店待到12點打烊的時候,我重新回到了那個鐵門前,一直貓著。
等到周邊完全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兩個箭步就翻了過去。不敢在監控攝像頭前停留,又不敢像做賊一樣跑起來,我便邁著大步流星的輕快步子拐進了小衚衕裡,又迂迴著走到了自己的樓門前,順利地走進了房間。
將怦怦跳動的心安撫下來,我開始為自己返京之前的盲目自信而感覺到一絲無地自容,為盲目相信新聞發佈會的聲明而感覺到一絲天真,為能經歷這樣魔幻的遭遇而感覺到哭笑不得。
反思
我的耳邊還一直迴盪著村主任大媽的話:“你們從哪來的?”……“是北京當地的,就能進去。”……“我得為整個村子的人想,誰知道你們從外面帶什麼回來。”……
我曾以為北京是很包容,即便不能成為它的一份子,也能與它和睦相處。然而,大事到臨頭,卻竟然以鄰為壑。不過,細想之後又覺得他們也沒錯,畢竟全國各地都封村了,大家都在自保。或許,所有的本地人都排斥外地人,不過是“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
我又回想起了大年二十八那天晚上,哥哥們對我說的話:“在外面漂著,我說實話,還不如在家找個差不多的工作,過個小日子。”……“就是,還能陪著爸媽。”
這一刻,我感覺到自己的人生觀經受了莫大的考驗,甚至連曾經的信仰都有了一點兒垮塌。
我曾經相信平淡的人生不值得過,而真正的生活應該就是去體驗各種各樣的精彩,我曾經相信自己可以做一個城市發展的建設者,可以在時代的洪流中激起一朵浪花,相信所謂“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但是,經歷過這個別樣的春節,我開始嘗試走向另一個極端,對自己發問:身為普通人,能有什麼了不起的精彩呢?那些廉價的人生體驗和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真的就值得孜孜不倦的追求嗎?又是誰說平淡一點兒的生活,就沒有什麼價值的?
我們一直在追尋生命的價值,卻沒有人追問生命的價值該怎麼衡量。
是感情豐富?是影響別人?還是功名利祿什麼的……樹蔭搖椅之下單純的天倫之樂,比起殿堂之上豪邁的揮斥方遒,究竟以何評判,才差那麼多?更何況又有幾個人能走上巔峰,大多數人都不是城市的建設者,只是城市的一塊磚,還是個臨時的。
都說“城市容不下肉體,農村裝不下靈魂”,一個人靈魂到底有多麼自視甚高,以至於千千萬的農村都放不下了?
我雖然反思了很多,卻一時間沒有找到什麼答案。價值觀本來各有差異,哪有答案呢。
寫完日記,洗了澡,時間已經很晚,便躺下睡了。
第一天
返京後的第1天,我睡到很晚才醒,頭腦有些昏昏沉沉的,不想動彈。無聊地刷著新聞,又看到了更多返程務工被拒之門外的報道,事情一個比一個離奇。於是,我的心裡越發覺得慌亂,一直不得安寧,好像自己像一個逃犯一樣。
這一天,紅十字會因為對防疫物資處置不當,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新聞發佈會上,相關負責人公開解釋,是因為物資質量參差不齊,沒有辦法直接分發使用。有一位紅十字會的老員工也承認:“紅十字會幾十年沒打大仗了,一打仗就有點亂。”
但這樣的解釋,顯然遠不能讓輿論熄火。
群眾從對分配問題和處置效率的合理質疑,逐漸演變成了對紅十字會本身的謾罵和攻擊,甚至滋生了一些明顯是無中生有的謠言。相比之前的憤怒和糾葛,我開始勸自己放下這些東西,捲入爭執總不如做點兒有用的事情。
一整天下來,從對自己處境的擔心到對社會輿論的操心,除了洗洗衣服,我一直沒能安心學習和寫文章。
稍晚些的時候,公司終於決定開工的第一週統一在家辦公。但為了保證辦公質量,要求大家儘量使用公司的辦公電腦。週日各個部門會安排專人,通過跑腿公司把電腦送到每個人的手上。
於是,我計劃明天取電腦的時候順便買菜,今天就不準備出門了,只隨便吃了些從家裡帶來的東西……
P.S.
望月塵 | Yann:
有時胡言曾經,有時亂語現在
千萬不要信我,有思考就好
閱讀更多 望月塵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