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遺產:姚鼐文章體性說


文學遺產:姚鼐文章體性說


  姚鼐精湛的文章體性說以“天、地、人”同構的民族哲學思維和文化心理結構為背景,容納了儒家的倫理情懷、道家的自然崇拜、釋家的超脫人生、辭章家的美學追求,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是他對古代文學體性風格論的重要貢獻之一。

  姚鼐有關文章體性美學論或曰風格學的闡述主要見於其所撰的《復魯絜非書》《海愚詩鈔序》兩文中,前者論文,後者論詩,大意相同。姚鼐的風格陰柔陽剛二分法簡便易識,是抽象思維的思辨結果。以剛柔論風格可以溯源到魏晉時期,曹丕的《典論·論文》提出文章有“清氣”和“濁氣”之分;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就有“剛柔迭用,喜慍分情”之詞;劉勰《文心雕龍·鎔裁》有“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之說。至宋明時期,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將詩歌風格分為“沉著痛快”和“優遊不迫”兩大類;明人屠隆《文論》把文章風格分為寥廓清曠、風日熙明和飄風震雷、揚沙走石兩大類。清代桐城前輩方苞有“古之作者,其人格風規,莫不與其人性質相類”之論;劉大櫆有“品藻之最貴者,曰雄、曰逸”之見。以上論述都是姚鼐風格學的重要文化資源。

  在前人的基礎上,姚鼐從“天人合一”的哲學高度立論,對陰柔陽剛說作了進一步的闡釋。其《海愚詩鈔序》雲:“吾嘗以謂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苟有得乎陰陽剛柔之精,皆可以為文章之美。”姚鼐以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為基礎,強調文學創作是發乎自然合乎神明的精神創造。天地萬物稟陰陽二氣而生,人又為萬物之靈,故其個性氣質便有陰柔陽剛之不同,並會反映在他的創作上,文學之陽剛與陰柔風格便應運而生。《周易》將“陰陽”視為推動宇宙生命互動的兩種基本因素,柔與剛分別是陰陽所具有的兩種屬性。姚鼐探討文學本源以此宇宙觀為哲學基礎,從而使其陰柔陽剛二分法由以前的感性描述上升為一種哲學觀照。

  姚鼐風格說的價值,就在於對千姿百態的風格現象高度概括,並歸納為兩種相反相成的基本風格類型,從而使紛紜雜亂的風格現象在兩大基本共性的統攝之下變得系統化,成為一種易於被認知把握的對象。姚鼐說:“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他並非沒有認識到風格的無限可分性,只不過認為沒有再作具體區分的必要。

  在姚鼐看來,詩文最理想的審美境界應是剛柔相濟:“陰陽剛柔並行而不容偏廢,有其一端而絕亡其一,剛者至於僨強而拂戾,柔者至於頹廢而閹幽,則必無與於文者矣。”儘管在理論上姚鼐要求陰陽兼勝,但在具體運用中他又常常打破這種平衡:“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他又以天地作比,認為“天地之道,協合以為體,而時發奇出以為用者”,故“古君子稱為文章之至,雖兼具二者之用,亦不能無所偏優於其間”。在陽剛美與陰柔美二者間,姚鼐更偏愛“陽剛之美”,他認為“文之雄偉而勁直者,必貴於溫深而徐婉”,天下之雄才尤為難得。

  以程朱理學為宗是桐城派的特色,姚鼐終身遵循宋學,其《程綿莊文集序》雲:“以程、朱生平行己立身,固無愧於聖門,而其論說所闡發,上當於聖人之旨,下合於天下之公心者,為大且多。使後賢果能篤信,遵而守之,為無病也。”他甚至說“程、朱猶吾父、師也”,詛咒詆訕父師者會“為天之所惡”“率皆身滅嗣絕”(《再復簡齋書》)。姚鼐秉承儒家積極進取的精神推崇陽剛之美,同輩朱孝純(子潁)、王文治(禹卿)和謝啟昆(蘊山)的豪邁之作均得到他極力讚賞。年輕時候的姚鼐充滿雄心壯志,極富報國熱情,他說:“僕昔弱冠歲,始竊鄉曲名。充賦自南來,意氣頗縱橫。”(《阜城作》)他以“偶向人間結豪士,擊築和歌燕市秋”的豪氣自許(《於朱子潁郡齋值仁和申改翁見示所作詩題贈一首》),渴望報效國家,施展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姚鼐對陽剛之美的推崇,是一種對青少年時代積極進取精神的回憶。朋友朱子潁至老豪縱之氣不衰,尤其是他企慕的對象;當姚鼐本人的豪縱之氣不再時,這種敬羨就變得愈加真誠。此外,姚鼐編撰《古文辭類纂》,對陽剛美的推崇也體現在該書對眾多作家作品的評語上。

  但是,姚鼐認為陽剛風格非勉力可為,而自然平淡陰柔的文風更易企及。他說:“夫古人文章之體非一類,其瑰偉奇麗之振發,亦不可謂盡出於無意也,然要是才力氣勢驅使之所必至,非勉力而為之也。後人勉學,覺有累積紙上,有如贅疣。故文章之境,莫佳於平淡,措語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此熙甫所以為文家之正傳。”(《與王鐵夫書》)姚鼐本人所作詩文亦偏於陰柔一路,曾國藩就曾批評其文“惜少雄直之氣,驅邁之勢”,《清史稿》謂姚鼐為文“高簡深古,尤近歐陽修、曾鞏”。姚鼐為文淨潔精微,此與其生活經歷有著密切關係。多年的官場生活磨去了他富有稜角的個性,青年時代的豪氣也日漸消歇,他曾說:“自從通籍十年後,意興直與庸人侔。”(《於朱子潁郡齋值仁和申改翁見示所作詩題贈一首》)入四庫館不足兩年,正值壯年的姚鼐便乞病辭官,據《姚惜抱軒先生年譜》載:“於是纂修者競尚新奇,厭薄宋元以來儒者,以為空疏,掊擊訕笑不遺餘力。先生往復辯論,諸公雖無以難而莫能助也。”姚鼐治學路數與眾不同,毅然辭職,自此選擇了授徒講學的道路。姚鼐自幼羸弱多病,壯年又連遭正妻、世父、繼室相繼而亡的打擊,並黯然辭職,老莊、佛家思想由是滋生。宋學本身就融合了道、佛的血液,姚鼐接受道、佛思想自然亦無須較多曲折。姚鼐曾著《老子章義》《莊子章義》,對老莊之學有較多體悟。他在《莊子章義序》中說:“《莊子》之書,言明於本數,及知禮意者,固即所謂達禮樂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與造化為人,亦志氣塞乎天地之旨”,“若道之本,則有‘不離於宗,謂之天人’者。周蓋以天人自處,故曰‘上與造物者遊’”。王文治又教之以佛學,《食舊堂集序》雲:“先生好浮屠道,近所得日進。嘗同宿使院,鼐又渡江宿其家食舊堂內。其語窮日夜,教以屏欲澄心,返求本性。”原本排斥佛教的姚鼐由是漸信佛學:“鼐以衰罷之餘,篤信釋氏,佞佛媚道。”(《與朱石君》)在他看來,佛學與儒學看似相悖實則相通:“夫儒者所云為己之道,不待辯矣。若夫佛氏之學,誠與孔氏異,然而吾謂其超然獨學於萬物之表,豁然洞照萬事之中,要不失為己之意……儒者以形骸之見拒之,吾竊以為不必。”(《王禹卿七十壽序》)本土化的佛學與道學無甚差別,道、佛思想亦成了姚鼐的行為準則之一:姚鼐示佛書佛理於陳用光,葬親而觀形家之學數十家,退隱後知山樂水,視奇山為天地之至文而廣遊天下名勝。道、佛思想的滋生促使姚鼐性格趨於內斂,創作上由此形成了陰柔之風。

  《清史稿》評價姚鼐的為人特點:“鼐清約寡慾,接人極和藹,無貴賤皆樂與盡歡;而義所不可,則確乎不易其所守。”總體說來,姚鼐融合儒佛道思想,形成剛柔並濟的處事風格。在詩文創作實踐中,姚鼐不自覺地偏向了陰柔。姚鼐雖以恬淡閒適示人,但他絕非“佛系”老人,儒學才是他立身之根本,積極進取是一生的內在精神信念。姚鼐致仕後孜孜不倦地創建桐城派,較好地闡釋了這股內在的堅韌與剛勁。更何況“尚陽而下陰,伸剛而絀柔”是一條自古而來悠遠、深邃的文化潛規則,他尚陽剛而以陰柔為次的觀念,顯然是受了古代“天尊地卑”思想的影響。《易經·繫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圖上首尾相合的陰陽魚預示著陰陽相生的道理,但在八卦圖中,純陽卦在上、純陰卦在下,男為陽而女為陰,尊男而卑女的意思十分明顯。姚鼐所處的乾嘉盛世,剛健文風尚不迫切;道鹹以降,危機四伏,經世之風盛行,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姚鼐這一傾向對其弟子們產生了較大影響,這為清末古文注入了雄奇、遒勁之風。

  (作者:陳志揚,系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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