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前 言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這兩句詩出自宋代葉紹翁的《遊園不值》。尋春、覓春是中國古代詩人普遍存在的一種情結。春景動情,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產生了許多著名的詩篇,各有千秋,那麼,《遊園不值》又妙在何處?

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五代 趙喦《八達遊春圖》

  北宋宋祁《玉樓春·春景》雲:“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這首詞因“紅杏枝頭春意鬧”而名聲大噪,是詞人寓目春景之後有感而發。葉紹翁的《遊園不值》也寫了紅杏,卻體現出遊園“不值”之妙。


想象成詩 意外驚喜


  宋代詩人葉紹翁的《遊園不值》雲: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詩人猜想:園主人應該是憐惜自家院裡的蒼苔,不忍人們(指園主人和詩人)用屐齒去踩踏,所以,即便是我久久輕釦柴門,也沒有為我開門。可是,即便柴門緊閉,依然關不住那醉人春色。你看那一枝紅杏探出頭來,向我報告了春色滿園的消息。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應是因果、順承關係,是詩人猜想出來的。類似的結構在宋詩中經常見到,如宋代晁補之《貴溪在信州城南,其水西流七百里入江》雲:“玉山東去不通州,萬壑千巖隘上游。應會逐臣西望意,故教溪水只西流。”“應會逐臣西望意,故教溪水只西流”亦為詩人猜測之語,意為:造物主大約是理解我西望京師的心意,故只讓溪水一味向西流。仿此,“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亦可改為“應憐屐齒印蒼苔,故教柴扉久不開”,因果關係顯而易見。


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宋 陳清波《湖山春曉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古人作詩,絕句四句的邏輯關係講究起、承、轉、合。若譯為“本應憐憫我虔誠地踩著青苔小路來探幽尋勝,可是我禮貌地輕輕敲叩,門卻一直不開”就變成了轉折關係,與絕句的寫法不符。“小扣柴扉久不開”一句實起承上啟下的作用,詩人在這裡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將“久不開”的原因歸結於園主人憐惜蒼苔不忍踩踏,表面是寫園主人,其實恰恰是詩人自己惜春之情的自然流露,可謂角度新穎,落筆不凡。由於詩人自己惜春,才有其探春、覓春、尋春之念和遊園之舉,也便有了“春色滿園關不住”順理設想、園外賞春的實際行動以及“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外驚喜。

  這一枝紅杏可謂滿園春色的使者,正如唐代詩人齊己《早梅》中“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的紅梅。“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欣賞春色,一枝紅杏足矣,窺一斑而見全豹,何必非要進到園子裡呢?這是意外的驚喜,更是詩人隨遇而安、隨緣且喜的心態的寫照。


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元 王冕《幽谷先春圖》

  葉紹翁的心態與唐代詩人王維頗為相似。王維的《終南別業》雲:“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偶然發現,比專門探尋更令人欣喜。王維偶遇“值林叟”,相談甚歡,甚至忘記了回家的時間。正是這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心態,才賦予了詩人閒逸之情和悠然之心。

  《遊園不值》全詩以時間為線索,雖然題為“不值”,其實詩人頗有收穫,不虛此行。從遊園之路到小扣柴扉,再到扣門不開,繼而園外欣賞,最後意外驚喜,完成了遊園的全過程。這一過程其實也是詩人惜春、覓春、賞春的過程。那出牆的一枝紅杏,令詩人想象出園中春色滿園的大好景象,雖未入園,勝似入園,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正是由於“不值”,詩人才有閒情駐足園外,才會邂逅牆外的那一枝紅杏,遂有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千古名句。


兩字之改 意境全出


  《遊園不值》的文本有兩種,主要差別在於前兩句詩中的兩字不同,一種為“應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另一種為“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前一文本最早見於南宋出版家陳起編纂的《江湖小集》卷十,此外,宋末人所編《詩家鼎臠》捲上、明李蓘編《宋藝圃集》卷十四、清康熙皇帝《御選宋詩》卷七十二,以及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三《屐印》節引葉靖逸《愛苔》詩皆為這一文本。後一文本最早見於題為宋陳思編、元陳世隆補《兩宋名賢小集》卷二百六十。此外,清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三十五亦為這一文本。由此可見,“應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這一文本更為常見。


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明 劉琰《行旅圖頁》

  從內容來看,“應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中,“嫌”字過於直接、生硬,缺乏美感,反而坐實了園主人閉門謝客、遠離塵囂的清高,與“遊園不值”,無緣進門的詩題相違背。仔細推敲,“十扣柴扉九不開”也不甚確當,其言外之意是詩人經常到訪,且曾進過園中,只是入園幾率很小而已。果真如此,詩人自然就不會有發現“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喜悅之情了。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中,以“憐”字展開聯想,大膽猜測大概是由於園主人愛惜園內的青苔,怕彼此的屐齒在上面留下踐踏的痕跡,所以“柴扉”久扣不開,將主人不在家故意說成主人有意拒客。正是由於開頭有了“應憐屐齒印蒼苔”的設想,才引出後兩句“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更為新奇的景象。一“關”一“出”,將“春色”和“紅杏”擬人化,使得詩歌更加含蓄蘊藉,耐人尋味。

  《兩宋名賢小集》作為“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文本的來源,受到了後人的質疑。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提要《兩宋名賢小集》曰:“彝尊本有宋人小集四十餘種,或舊稿零落,後人得其殘本,更掇拾他集合為一帙。又因其稿本出彝尊,遂嫁名偽撰二跋歟?”四庫館臣懷疑該書是後人利用清代詞人朱彝尊所編宋詩稿本的偽託。因此,就出現時代而言,“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這一文本屬晚出,但由於其藝術成就更高、感染力更強,而更為後人所喜愛。


緣情解詩 品出真味


  清人譚獻在《復堂詞錄序》雲:“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關於《遊園不值》這首詩的解釋,許多觀點不同。詩無達詁,多元化闡釋是詩詞鑑賞的內在需求。然而,有的賞析卻值得商榷。

  有鑑賞者對詩人面對閉門不開的場景做了大膽猜測:“詩人在花園外面尋思著,徘徊著,很是掃興。在他無可奈何、正準備離去的當兒,抬頭之間,忽見一枝盛開的紅杏花探出頭來衝著人打招呼呢。”


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隋 展子虔《遊春圖》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遊賞受阻對一般人而言是一件掃興之事,對於詩人來講,卻未必如此。如若詩人因園門緊閉而感到掃興,定會興盡而返,又豈會流連園外的風景而有“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外驚喜呢?詩人惜春、覓春之舉,由內而外,豈可限於小園之中?小路蒼苔、出牆紅杏皆飽含春意,其與滿園春色等量齊觀,於詩人定然不會厚此薄彼。如此理解,詩人尋春、覓春超脫了小園之限,而拓展到了園外無限廣大的空間,“一枝紅杏出牆來”正是詩人對大地回春的驚歎。

  唐代比丘尼《嗅梅》詩云:“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尋春不見又有何妨,家裡一枝盛開的梅花不也是春意十足嗎?以此繩之《遊園不值》,園門緊閉何足沮喪,園外一枝盛開的紅杏不也是春意盎然嗎?這正是詩人的心境。

  有鑑賞者甚至從“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讀出了道理:“一切美好、充滿生命的新鮮事物,必須按照客觀規律發展,任何外力都無法阻擋。”“‘春色’是關鎖不住的,‘紅杏’必然要‘出牆來’宣告春天的來臨。同樣,一切新生的美好的事物也是封鎖不住、禁錮不了的,它必能衝破任何束縛,蓬勃發展。”“新生事物一定會衝破重重阻難,脫穎而出,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如果這樣生硬附會、刻意拔高去欣賞旨在“緣情”的詩,詩的情感、興味豈不大打折扣!


張華:遊園“不值”之妙

明 周臣《春山騎遊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如果說這首詩蘊含哲理,其所給予我們的啟示,恐怕與上述刻意拔高的引申之義恰恰相反:只有淡化行為的目的性,對過程持一種品賞的態度,以一種詩意的眼光看待生活,才能發現生活中處處充滿詩意。“值”與“遇”固然可喜,“不值”與“不遇”也未必遺憾。

  在中國文學史上,寫“不值”與“不遇”的詩歌不勝枚舉,先有東晉名士王子猷《雪夜訪戴》,南朝文學家吳均《詣周承不值因贈此詩》,後有不少唐詩,如唐求《友人見訪不值因寄》、邱為《尋西山隱者不遇》、皎然《尋陸鴻漸不遇》、孟浩然《尋菊花潭主人不遇》、李白《訪戴天道士不遇》、王維《酬嚴少尹徐舍人見過不遇》、賈島《尋隱者不遇》等,不都飽含詩意和美感嗎?因此,除了欣賞《遊園不值》詩歌藝術本身之外,我們更應該欣賞的是詩人詩意的眼光、平和的心境,以及瀟灑超脫、優雅從容的人生態度。


張華,西安建築科技大學文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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