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在西天路上亟需“认同感”。可惜，妖怪中却难有“拥趸”“粉丝”出现。
许多熟悉西游故事的人，常有一个疑问：取经路上，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居然打不过下界妖怪？
无论是神仙菩萨的胯下坐骑，还是他们的思凡门徒，甚至是委身下界的草根妖怪，只需要盗得主人一二件法宝，就会让孙猴子麻烦连连，甚至好几次有性命之虞。
在孙悟空的取经回忆中，他一定不会忘记：小雷音寺黄眉老佛的“金铙儿”，把他困得寸步难行；金兜山独角兕大王的“金刚琢”，让他威严扫地；号山火云洞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得他怀疑人生，差点一命呜呼……
更难堪的是，这些妖怪，不仅在技能上实现了对孙悟空的全面碾压，在精神上更是专挑猴子敏感的地方招惹：妖怪们好像都不怎么瞧得上孙悟空。他们不在乎孙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名头，也对“齐天大圣”的虚衔表示了不屑。
从肉体到精神，在西游宇宙中，没有谁，比孙悟空更需要来自对手的“敬意”和“认同”。
可事实，往往事与愿违。
被妖精鄙视的“齐天大圣”：做话题人物太难了
妖怪们是否瞧得上孙悟空，我们还是用事实说话：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袈裟拿来了，你待怎么！你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若问老孙的手段，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会你，有什么手段，说来我听。”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了！（孙悟空赘述其成仙了道、大闹天宫的旧事）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不要走，看棍！”（第十七回）
观音院一折，偷袈裟的黑熊怪，态度很是不恭敬。关键词：闹天宫的弼马温（不屑）
《西游记》黑熊怪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第十九回）
高老庄一折，寻取经僧的猪刚鬣（猪八戒），对孙悟空很不友好，新仇旧恨一道算。关键词：诳上的弼马温，不知带累我等多少（恼恨）
《西游记》猪八戒
却说那妖精，脱命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已此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第二十七回）
白虎岭一折，占山作祟的白骨精，态度轻浮。关键词：有些手段，戏他一戏（粗知无畏）
《西游记》白骨精
那妖魔攥着拳头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那妖怪见了，大惊道：“呀！浑家，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象有些认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认认看。”那怪道：“我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你把我浑家估倒在何处，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着实无礼！可恶！”行者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孙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那怪道：“没有这话，没有这话！我拿住唐僧时，止知他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何曾见有人说个姓孙的。你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到此骗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来，是我师父因老孙惯打妖怪，杀伤甚多，他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将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第二十九回）
波月洞一折，偷下凡间的黄袍怪（二十八星宿之奎木狼），对孙悟空的名头压根不知情。关键词：我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无知无畏）
《西游记》黄袍怪
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 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得与我父亲做兄弟？”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第四十一回）
号山火云洞一折，牛魔王儿子红孩儿，同样不知情。关键词：一发胡说，那里肯信（无知无畏）
《西游记》红孩儿
行者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什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第六十五回）
小雷音寺一折，黄眉老佛（弥勒佛座下黄眉童子）对孙悟空表示了战略性蔑视。关键词：有些手段，将汝等打死（轻蔑，视为蝼蚁）
《西游记》黄眉怪
妖群抽样分析：他们为啥瞧不起猴子
以上仅仅举例，自是不能穷举。但我们可以归纳梳理出一些线索来。在西天路上，孙悟空遇到的上述妖怪，恰代表了五种不同类型：
1. 【战友类】猪刚鬣是神仙贬谪，拥有一定基础（有洞府，无小妖），已被观音收编。属于开除出神仙系被佛老系收编的体制内成员。（类似的还有鹰愁涧小白龙、流沙河沙和尚，尽归取经队伍）
2.1.【佛友类】 黑熊怪是地方妖魔，拥有一定势力（有洞府，有小妖），之后被观音收编。属于被收编的佛老系体制内低阶成员（守山大神）。（观音将佛祖的禁箍套之，最后和孙悟空和解）
2.2.【佛友类】 红孩儿是地方妖魔，拥有极大势力 （有洞府，有小妖，奴役地仙），之后被观音收编。属于被收编的佛老系体制内高阶成员（善财童子）。（观音将佛祖的金箍套之，最后和孙悟空和解）
3.【佛敌类】黄眉怪是佛老思凡，拥有极大势力（有洞府，有小妖，奴役地仙），后被弥勒佛召回。属于佛老系体制内成员。（类似的还有乌鸡国狮子精、通天河金鱼怪，狮驼岭三怪、祭赛国獬豸洞赛太岁等）
4.【道敌类】黄袍怪是神仙思凡，拥有较大势力（有洞府，有小妖，干涉人间势力），后被天宫召回。属于神仙系体制内成员。（类似的还有平顶山的金角、银角大王，金兜洞的青牛怪、比丘国白鹿精、陷空山无底洞耗子精、天竺国玉兔精等）
5. 【路霸类】白骨精是地方妖魔，于佛道两家无甚关联，自己创业，拥有一定势力范围，但最后难免落得魂飞魄散、修为尽失。（类似的还有车迟国虎力大仙，火焰山牛魔王、铁扇公主，西梁女国蝎子精，盘丝洞蜘蛛精，隐雾山折岳连环洞南山大王，青牛山辟尘、辟暑、辟寒等）
以上妖怪分居西牛贺洲各处，出身、家底、归宿各不相同，在西天取经路上，基本代表了所能遇到的各种妖怪的类型。但无论其战斗力、拦截取经人的目的如何，他们对孙悟空（自报齐天大圣后）的态度，却出奇的相似：极不尊重，态度不端。或是恼恨、心毒，或是轻蔑、不屑，或是无知、无畏，总想和猴子一比高下，从实际战况看，基本都有必杀技或通灵宝贝一招制敌，把孙悟空打得没有招架之力。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孙悟空在西行途中遭遇的职场“名誉危机”，是多方面的。
齐天大圣的名头管用吗？也管用。但一般唬不住这些早已占山为王、仙籍在册的妖怪，只能对本方土地城隍、雷公电母云伯雨师这样的当值小仙有些拘束。事实上，这种拘束也来源于观音的承诺：“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第十五回），如此看，这种资源也非齐天大圣本身的称号带来的。
齐天大圣，看起来更像是孙悟空一个自吹自擂的名头，妖怪不认，诸仙不重，同门看轻。这虽不能说成是孙悟空的“负资产”，但也没有给他西天路上带来多少增值。每一次给妖怪打得满地找牙，无奈搬救兵时，“齐天大圣”四个字，是孙悟空成为斗战胜佛前，人生最大的讽刺。
大闹天宫2.0版本：一个孙悟空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疑问不会止步于此。
通过以上抽样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孙悟空值得炫耀的资本，并非是华而不实的“齐天大圣”，而是五百年前他用智商和生命侥幸留名的“大闹天宫”。但，即便是这一层遮羞布，孙悟空恐怕也盖不住了。
因为，在《西游记》中，有一个对孙悟空而言，更残酷的真相：有过“大闹天宫”经历的，并不只有孙猴子一个。而且，这个闹天空的人，比孙悟空更为强势。
《西游记》狮驼国
我们来看本书最重要的第七十四回至七十七回，狮驼岭那一折（狮驼岭在《西游记》的篇幅就占了四回，堪称着墨之冠），孙悟空变幻成“总钻风”，向“小钻风”打听狮驼岭三怪的情况。也怪那小钻风老实，竟将实话吐了个干净：
“长官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要大能撑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柬来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开大口，似城门一般，用力吞将去，唬得众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是一口曾吞十万兵。” （七十四回）
这段话是爆炸性新闻。原来在《西游记》里，还有一位大闹天宫的主儿——狮驼岭的狮魔王。在区域影响力和个人战斗力上，这位狮魔王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要受电视剧创作的影响）
从小妖的叙述里，我们知道，他居然在某年蟠桃大会召开时主动跑去和玉帝争天要蟠桃，这可比孙悟空厉害，
猴子是鲁莽惹祸，他是主动挑衅，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有多厉害呢？根据狮魔王和孙悟空的斗法来看，论智谋他或许不及猴子，但论战斗力，两人是不相上下。而且神通广大的大鹏金翅雕（如来之舅，孔雀大明王菩萨兄弟）后来夺了狮驼国，却跑来和四百里外的狮魔王结盟，以一国之尊，屈居老三，可见狮魔王没有些手段和阅历，是无法服众的。而我注意到，狮魔王正是如来座下文殊菩萨的坐骑之一——青毛狮子（文殊菩萨的坐骑不止一头狮子，另一头狮子被派到乌鸡国去执行佛旨了）。他一定是从他的主人那里知悉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事情。猴子要得，我要不得？两下联系，我们有理由相信，狮魔王去争天，应是事实。
而令我更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大闹天宫2.0”的事件，孙悟空却对此不甚知情。
孙悟空是从小钻风的表述中知道这一事件的。从“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过。’”的反应看，孙悟空大概是相信的，但言外之意有对方是邯郸学步，亦步亦趋的意思。且不管孙悟空有无醋意，我们应该能明白：
这个“大闹天宫2.0”的事件，不是发生在孙悟空大闹天宫前五百年以及更久的以前，若是发生，依照孙悟空在天宫任职弼马温和齐天大圣期间“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的状态，他不可能不知道天宫曾经发生过这样一起性质恶劣的“争天事件”。只有发生在大闹天宫后五百年到西天取经之前这段时间，才符合孙悟空的认识规律。因为那五百年猴子正被压在五行山下“饮铜食铁”受罚呢，外界变化他自然一无所知。
《西游记》安天大会
因此，在西牛贺洲的舆论场中，“大闹天宫”并非是专属于孙悟空的荣耀和资源。相反，一边是，一个鲁莽无知的地上散仙在天宫搞了一次任性的胡闹，换来了五百年的囚禁和取经人一路调教；另一边，一个唬得众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的混世魔王，结交佛老系、屠城灭国称霸一方却安然无恙。孙悟空因为不知情，所以也无知无畏起来，以为闹天宫是他的本事和专利。殊不知，长江后浪推前浪，孙悟空这个前浪在西牛贺洲的妖界认知中，早已是明日黄花，遗人笑柄。
孙悟空像极了乱入池中的一尾鲶鱼，用一个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名头，为佛老系在西牛贺洲重新洗牌，生生打开了局面。
于是，在我们熟悉的西游故事里，原本势力均衡、各占山头的西牛贺洲开始崩塌。
代表地仙祖庭的五庄观遭遇佛老系的重创，神仙系控制影响下的宝象国、车迟国、比丘国、西梁女国、凤仙郡 纷纷供奉三宝，原先奉佛却遭遇背叛的乌鸡国、祭赛国、灭法国重尊释教，与神仙系暗通款曲的平顶山、号山、黑水河、金兜山、火焰山、无底洞、隐雾山等据点被相继端掉，搞独立不服管教的通天河、小雷音、獬豸洞、狮驼国等帮派被悉数收拾，无数的妖魔鬼怪被带入佛老系的教化体系内追求一个正果，无数的凡夫俗子被无上法力感染投入佛祖的怀抱，从唐僧踏上西天取经之路开始，神仙系在西牛贺洲便败象连连，而佛老系的“东进计划”越来越畅行无阻。
西游的暗线索：唐僧肉食用指南
以上分析，不过是西游秘密的一鳞半爪。其实，孙悟空是否厉害，并不是西游的主旨。
关于西游记潜伏的一条神秘的逻辑线索：为什么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为什么妖怪抓了唐僧后迟迟不吃？妖怪们真的是忌惮孙悟空，还是别有原因？
揭示真相，尽在本文。看官有心，可以移步我在头条的连载——
感谢您的驻目 · 让【鹿舟楫】的文字 · 在茫茫人海中 · 找到了您
历史 · 文化 · 社会 · 一点细节 · 与您一起推敲世界
閱讀更多 鹿舟楫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