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馮、歐的《浣溪沙》談起,看五代、宋初詞在技巧、題材上的轉變

前言

《浣溪沙》應該算是詞牌界的“鱷魚”了,非但起源古老,而且還在各代詞人詞集中非常活躍。最早在唐教坊曲中就有以“浣溪沙”為名的曲調,隨後改作詞調,據考證,最早使用此調的詩人是韓偓,其有以春夜為主題的《浣溪沙》兩闕,五代時候《金奩集》入“黃鐘宮”,宋代《張子野詞》入“中呂宮”,且歷代鍾愛此詞派的詞人不在少數,尤其是因為近似偷聲七律的體制,使得其實用範圍尤其廣泛------這卻又是比“鱷魚”更加蠻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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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奩集


值得注意的是,恰恰是歷代詞人都或多多少填過浣溪沙的原因,遂使得此調能非常清晰的反饋出各代詞學的“風會”轉移,尤其是在辭詞字面上最為明顯,如《浣溪沙》在五代與宋初、北宋與南宋都非常能體現當下對於辭詞的審美風尚。筆者便茲取其中最為典型的代表作品,品藻議論,漫談嬗變。



馮延巳到歐陽修:題材的突破

宋初作者受到南唐君臣(李煜、馮延巳)的影響是非常之大的,儼然達到了各家詞作互入而難以區分的境地,但在“互亂楮葉”的大環境下,獨獨《浣溪沙》以近似律體的獨特體制,將南唐與宋初文人的詞風拓出了兩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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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名的一首亂入詞集的詞作是《蝶戀花》其詞雲“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o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這首詞入馮延巳的《陽春集》也入歐陽修的《六一詞》,按本此詞易混淆的關鍵在於並沒有體現出意象的時代差異,不論是庭院還是楊柳,甚至是章臺路、風雨等都是非常有同質化的東西,加之歐陽修取法馮詞------模糊的主題,相近的風格詞辭,難以區分當是正常。但與歐陽修相近的李清照有《臨江仙》小序中有記雲“酷愛歐陽公‘庭院深深’”云云,且認為是歐陽修手筆。與蝶戀花不同的是,歐陽修與馮延巳的《浣溪沙》就有非常大的藝術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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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延巳《浣溪沙》不多見,今傳一首,其詞雲:“春到青門柳色黃,一梢紅杏出低牆。鶯窗人起未梳妝。o繡帳已闌離別夢,玉爐空嫋寂寥香。閨中紅日奈何長。”這首《浣溪沙》與他另外一首《南鄉子》不論是主題還是章法上都非常相似,其《南鄉子》上片雲“細雨溼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我們看,“春到青門柳色黃”一句雲春過盡而柳色黃,是雲“時光荏苒”,自青而黃;而《南鄉子》同樣是點“時光荏苒”之意,不過是寫自疏而長,兩處後句都是自景色潑色到細調的大小過渡,後再轉自閣樓、女子,再側筆烘托,如《浣溪沙》之“玉爐空嫋寂寥香”、《南鄉子》之“睡起楊花滿繡床”都是如此,這即是馮詞的筆法,也是南唐詞的獨特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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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的《浣溪沙》則不同,雖然歐陽修有不少《浣溪沙》俗之更下,但很多時候卻能突破題材的限制,尤其值得注意的便是題西湖的一首《浣溪沙》,其詞雲:“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o白髮戴花君莫笑,六麼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引晁無咎說:“只一‘出’字,自是後人道不到處”,王國維則說:“餘謂此本於正中(馮延巳字)《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當然,“出”字甚妙,但這首詞的關鍵並非在此,這首詞雲作者所見,作者所感,都是將詞人與詞作“主角”統一了起來,這與馮延巳的“異位創作”顯然是更具有血肉的豐盈感的,頗有些取法李煜詞的意味了。



韋莊到張先:技法上的修葺

除去歐陽修《浣溪沙》對題材的突破,還有張先自韋莊詞後的技法修葺,這種技法修葺主要體現在對於句式的工煉上。筆者在 一文中談過浣溪沙這個詞牌的填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在浣溪沙過片換頭兩個七字句宜用對仗,才能起到點明主題的功能。韋莊的《浣溪沙》比較獨特,共傳五首《浣溪沙》沒有一首是在過片換頭使用對仗的。


從馮、歐的《浣溪沙》談起,看五代、宋初詞在技巧、題材上的轉變


《浣溪沙 其一》下片換頭雲“指點牡丹初綻朵,日高猶自憑朱闌”;《浣溪沙 其一》“此夜有情誰不極,隔牆梨雪又玲瓏”;《浣溪沙 其三》:“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浣溪沙 其四》雲:“日暮飲歸何處客,繡鞍驄馬一聲嘶

”;《浣溪沙 其五》雲:“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當然,這種筆法的優點是靈活多變,可一氣之下,也可迂緩迴轉,但全都需要建立在相對較高的美學素養之中,故而難學。而宋初後的詞人經過創作嘗試,便對《浣溪沙》此處的筆法進行了修葺,完成了對仗體制的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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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張先兩闕《浣溪沙》詞雲:

輕屟來時不破塵。石榴花映石榴裙。有情應得撞腮春。

(夜短更難留遠夢,日高何計學行雲)樹深鶯過靜無人。

其二雲:

樓倚春江百尺高,煙中還未見歸橈。幾時期信似江潮?

(花片片飛風弄蝶,柳陰陰下水平橋)日長才過又今宵。

這兩首詞就非常注意換頭過片的對仗了,同時通過這種對仗修葺了這個詞牌整體上的支撐,雖變化較之韋莊更少,但工穩程度要過之。值得一提的是,這裡點張先為代表,因為他處於宋詞自令詞向長調轉變的關捩期,同時按陳廷焯的說法是張先詞“時見溫、韋古意”,故而,張先詞與韋莊詞是有更好的對比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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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既然是說“宜用對仗”,就並不是必用對仗,這與《青玉案》的“忌用入聲字”是決然不同的,到底,如《浣溪沙》、《鷓鴣天》這類的唐教坊曲是沒有太大的聲律限制的,按夏承燾先生的考證,溫庭筠僅僅是注意平仄,柳永則開始注意“去聲”,到了周邦彥也才是在“緊要初”明辨“平、上、去入”而已,而至於句法、章法之間自然也會比後世的自度曲更為寬鬆。如李清照的《浣溪沙》即有對仗處如“玉鴨薰爐閒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

”、“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也有對仗不工的如“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我們只需要注意這種技巧上的修葺是大方向性且是求同存異的即可。




結言

五代至宋初,其實詞體的發展並不算特別快,甚至於說這數百年都是非常遲緩的,畢竟連近代詞的重頭戲“長調慢詞”都還沒為文人階級所接納。但恰恰又是如歐陽修、張先等詞人在偶然間對題材,對技法的突破,才使得後人找到了文學性上的創作方向,詞學之所以自歌法絕亡後,還能再有中興,篳路藍縷之先賢們,可謂厥功甚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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