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径”这个字,是在父亲的身份证上,名字中作为辈分的“经”字被写成了“径”字。对此,父亲解释说,是当初别人给填错了。
想来有些事真是巧合。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注意过,等到发现的时候,已是物非人亦非了。父亲身上蓦然呈现出来的陌生感让人无措。
走在身边的父亲,身上穿着棉衣,步态少了原来的健步匆匆,身材也像是矮了,心下叹息,终归是老了!
对于父亲的老,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是三年前有一次回老家,事先没有通知父亲,当时到家的时候父亲没在,后来透过窗户看到父亲从外面回来,在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地收拾工具。
那个身影,那种步态,缓慢疲惫地让人难以言表。用姑姑的话说,你爸爸盖房盖的累傻了!
父亲的精明家人亲戚尽知,他的能干也在庄乡亲戚间成为美谈,忽然之间,这一切成为过去,成了姑姑眼中的傻。
不只是姑姑眼中,母亲也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傻老头子。
第一次说起的时候,母亲慨叹父亲,真是又明白又傻。所谓明白,是说父亲明确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哪里有治好了的;所谓傻,他又幻想着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奇迹。
冰火两端,在父亲意识里激起漩涡,一般人尚难应对,更何况父亲是个心思极重的人。
医生为他诊脉,看舌苔,说些安慰的话,赞赏了他的性格为人,也指出他心思重,想得细,劝他以后得想开点。
“你这么大年龄了,抽了这么些年的烟,有点炎症还不正常吗?没事,吃点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虽说只是安慰人的话,但确实给了父亲活下去的希望,像是一道光,照亮了疾病带来的灰暗。
那以后,父亲便老老实实地配合治疗,仔仔细细地看完药盒上的每一个字,认认真真地记录自己的状态。看着他戴花镜的样子,想想医生提及要瞒他病情的话,何其难也。
在家人看来,父亲像是忽然间魔怔了,满心满眼满脑子里都是自己的病,其他的都变得不重要了。
作为家人,作为子女,我惊讶于父亲的这种遽变,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父亲。然而理解并不代表就能够完全接受。
显然,自己在心理和情感上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这让自己在处理与父亲的关系过程中显得有些狼狈,更有些疲惫。
说狼狈与疲惫,作为父亲身边最近的人,母亲感受更深,甚至是一种折磨。父亲的病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个人的陌生,程度不同的陌生。很显然,他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我感觉自己也像是发生了遽然病变,哭泣有之,忧郁有之,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连绵不断地谈论相关话题,像是全覆盖火力轰炸,让爱人陷入深渊。
她像是父亲的母亲,面对自己男人的陌生毫无选择。
若不是这场病,父亲原本可以一路走下去,达成一种他希望的圆满。比如说,可以像爷爷那样活到八十多岁。
可是即使爷爷也是得了这种病,听说也是病后三年才去世的,也没有像父亲这样查出来短短四个多月就离世了。对此,家人、亲戚的解释是父亲不沾脾气的光,太急躁。
母亲痛骂父亲傻,舅妈劝解说父亲是个没福的人。其实母亲又何尝不傻。
父亲得病之后,时常对母亲喝斥责骂,母亲百般迁就,总盼着父亲能多吃点饭。在她看来,人只要能吃饭,就有希望。可是这希望随着父亲吃饭喝水吐的逐渐加重破灭了。
父亲去世后,伯父家的大哥二哥从济南赶来,母亲哭诉:“你叔真受了罪了!”
那一刻,父亲生前对她的诸般不好都不重要了,她疼惜这个陪了自己五十多年的傻男人近期生生受了那些罪,疼痛,憋气,呕吐,狂躁,把原本一个精明能干开朗热情的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母亲说,父亲得病之后她曾做了一个梦,梦到朝北走,结果总也过不去,要么被河拦住,要么被其他障碍挡住,联想父亲治疗的各种不顺,可不是么?
我没有告诉母亲,其实父亲得病之后,自己也做了一个梦,梦到父亲陪别人去看墓地,爷爷指着父亲说,他还陪人家看墓地,不知道自己都快死了。醒来惊骇,继而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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