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明月

散文:父亲的明月

父亲,寡言。

年轻的父亲,也曾走南闯北过,农闲时,走乡串寨,收破铜烂铁。父亲翻山越岭,去到更深更闭塞的山寨,看不见繁华高楼,也没有城里的月光。

父亲原本可以从山寨走出去,走向不一样的人生。可中学时,祖父因病去世,为给祖父治病家徒四壁,身为家中长子,父亲就是天天不吃饭光喝水都不能再念书。

祖母因祖父的去世,元气大伤,卧病在床,叔叔小姑尚年幼,大姑也不过十来岁。

十三四岁的父亲,只好卷起破被烂褥,红着眼睛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老师同学,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中的梁柱,和大姑一起,挑起照顾生病的祖母和抚养弟弟妹妹的重担。

父亲由此从文弱书生快速地成长为田地里的一把好手。

天蒙蒙亮就去爬酷暑天山巅上还有积雪的白云山,到杉木丛中去采蘑菇和猕猴桃、到茶田里去采茶叶,换回弟弟妹妹的学费和一家的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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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和叔叔婶子们去后山的野竹林里砍青竹,剃尽枝叶,一捆一捆地背回家,与十来岁的大姑一起,编竹席贴补家用。

后来,在大舅的引领下,父亲和母亲一起,在老屋所倚的后山上,开辟了一大片荒山,种上橘子树、沙田柚,两三年的光景,枝繁叶茂,小有收成。

父亲没事就喜欢在挂满半青半黄的桔园里转,怕谁偷摘了他的橘子,晚上,就睡在桔园里搭建的简陋窝棚里。

靠着这片橘园、柚园,父亲将叔叔送进师范读书,毕业当了老师,不用像他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

将小姑送到艺术学院,学她喜欢的舞蹈,让小姑能不必遵从古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将儿女们相继送进大学,有能力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而父亲,连外出旅游都不曾有过,既是舍不得花钱,也怕年迈的祖母无人伺候。

叔叔和姑姑们相继成家立业,祖母,也在九十五岁时寿终正寝。白发渐生的父亲在叔叔姑姑面前有绝对话语权,这是给他越来越密的白发和逐渐佝偻的脊梁的安慰和补偿。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我对父亲,也是绝对崇拜。因为母亲,我和父亲之间,隔海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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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父亲,也许是因为生活的重负无处宣泄排解,所有情绪的刀枪锋芒都对准了母亲,在母亲面前,父亲所有的修养都荡然无存。少年的文弱书生,瞬间成了一只凶横的狼。

由此,我小小的心里,年复一年,没有存下多少父爱,只有越积越深的怕与怨恨。尤其母亲在病院的那三年,我跟父亲,像仇人。

后来,我离家远走,偶尔回家,看见卸下肩上的重担的父亲,性情大变,也许因为愧疚,对母亲,忽然变得无微不至、温存体贴,也没有了在母亲面前的说一不二。

但我们之间,依然形同陌路。我回,我走,父亲似乎从来视而不见。

善良的母亲早已原谅年轻父亲的血气方刚和鲁莽冲动。私底下,母亲对我说过很多父亲的好话,说父亲不容易,要理解他,说父亲是疼我的,他只是不说出来。

说我每次离家,父亲都在院子里的老杏树下看着我,直到看不见我的背影。其实我明白,我是父母亲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第三个孩子,父亲的心里,是珍视的。

不是没有触动。我是父亲的女儿,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和他一样地不善表达,一样地倔强,一样地不肯示弱,一样地即使心里潮起潮落,表面,却平如静湖,不生觳纹。

父亲的字写得不错。偶尔还有乡邻让父亲带笔给远行的亲人写信。可是,父亲却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字。十几岁离家,写给我的家书,都是不识字的母亲让别人带笔或者让弟弟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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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字,我是认得的。就跟父亲从不写信给我一样,我写给家里的信,也吝啬,从不在“父亲”这个称呼上落一笔。

我给家打电话的日子也不多,多半是母亲接。偶尔父亲接,听到是我的声音,会说:“我喊你娘。”然后大声地唤母亲过来。

可每次,和母亲说完话,母亲都会问一句:“你爹在旁边呐。”父亲在旁边。我却不吭声。挂断电话,眼里,总会蓦然生泪。

父亲,并非不写信给儿女。妹妹和父亲的感情最好,每个学期,总会收到父亲几封信。虽然不多,也知道父亲其实不会写什么,无非是一些日常生活的问询和叮嘱,却足以让我羡慕。

偶尔和妹妹通电话,听她开心地说起父亲,说父亲真罗嗦。我听得出来,虽然妹妹说父亲罗嗦,可甜甜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幸福。

细细地听妹妹说着父亲的唠叨,在妹妹的话语里,感受父亲的爱。

一直以为父亲是冰冷而坚硬的,却不知父亲还有着如此细腻温情的一面。在妹妹的叙述里,父亲,在我心中,一点点生长,不再隐形。

在潜意识里,很盼有一封父亲的家书,跟写给妹妹的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咛,罗罗嗦嗦地嘱咐。可就跟父亲了解我的倔强一样,我也了解父亲的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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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奢望过父亲的家书。其实即便父亲写给了我,我也不一定能回信。

日子沉默地流动,经年在外,时光何时偷走了父亲的岁月,压弯了父亲挺直的脊梁?我一无所知。前些年,不服老的父亲,居然又种下一片板栗树,几年之后,栗树成林。

祖母去世后,父亲和母亲被弟弟接到了城里。他住不惯,说:城市里有啥好的,连喝口水都要花钱,哪里比得上山寨自在呢?

随便在山里的哪个地方行走,都有清亮亮的泉水,从半山腰的山洞里一路叮叮咚咚,渴了,蹲下身,摘两片桐叶或者干脆用手,掬一捧,从舌尖甜到心,从心凉到肺。

父亲说:城市里的房子哪里能像他的山寨啊,推门就是有着泥土清香的田野,抬眼,就能看见对面山上,他早年开荒的绿油油的桔园,门前,就是一条穿寨而过的河流。

流水微声里,有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还有,和他一起,在光阴的流逝了花白了鬓发的老伙伴。

住了几天,父亲就惦记着回乡下,弟弟再去接,父亲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不走。

父亲60岁那年,因为仰头打板栗,一颗板栗落下来,正好落在眼睛上,板栗壳上的刺扎进了眼睛里,看好之后,弟弟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再住山寨的老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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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儿女们不担心,父亲如今也安然地住了下来。好在,离山寨并不远,想回去看看,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年少时对父亲的怨恨,似乎在岁月渐生的白发里慢慢溶解消散。打给母亲电话里会问一句:爹呢?逢年过节回家,也会与父亲闲坐聊几句家常,仅仅是家常,不说我,也不问他。

今年夏天,妹妹利用年假,带着终于一身轻松的父亲和母亲转了个大圈,去看了看海。回家的父亲很兴奋,逢人就说海。

冰心《繁星春水》第七十五首是写给她父亲的诗:父亲呵,出来坐在月明里,我想听你说你的海。

在这首诗里辗转良久:不管如何与父亲恩怨,我的一生,都游弋在父亲的海里。我们,就是父亲的明月。我的父亲,一生务农。但我想,父亲的心中也一定有他的海。

今年也翻修了老屋,虽然无人居住。但那是父亲的根。

也许会有一个月明的夜晚,和父亲一起坐在老屋的院子里,听他说说青岛,说说他不止于青岛的海,说说他未来得及出港就折了桅杆不曾驶向远方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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