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長夜中人性之光:《洪業—清朝開國史》的兩個故事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漢學家魏斐德教授的歷史學鉅著《洪業—清朝開國史》(新星出版社2013版)終於讀完了。

历史长夜中人性之光:《洪业—清朝开国史》的两个故事

在這本厚達八百頁、共計近90萬字的鴻篇鉅著中,作者利用上千份相關史料,詳細描寫了大清異族征服與明朝滅亡這一漫長殘酷的歷史朝代更迭進程。

在掩卷感慨歷史進程的殘酷與反覆無常之餘,內心卻一直被書中記敘的兩個關於人性的細節故事所觸動,它們如同幽深黑暗的漫漫歷史長夜中一閃一亮的微光,雖弱小,但卻觸發了我對於大歷史觀背景下,弱小人性那既豐富又殘酷的複雜性深深地思考。

歷史研究著作中,相對於金戈鐵馬、波瀾壯闊、朝代更替的大歷史畫卷,我更願意閱讀另一種微觀史,即學者利用盡可能詳實的史料、儘可能近的距離,顯微鏡一般探究歷史長河中那無計其數的個體及家族命運,他們是如何在滾滾歷史長河中如草芥般翻滾沉浮,又如何最終泯然於無聲無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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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處於歷史進程中單獨個體的內心世界變化,其實也是另一種探究歷史大勢規律的途徑,正所謂“英雄造時勢,而時勢亦造英雄”。

上司投降,下屬遭殃

清朝統治者奪取崇禎皇帝及其祖先天下的計劃,早在1618年努爾哈赤攻克撫順時就開始了。至1644年崇禎吊死煤山、順治帝遷都北京時,在清軍與明朝軍隊這近30年的無數場大小戰役中,大淩河之戰,無疑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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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場戰役之後,明朝在關外最有戰鬥力的精銳部隊被摧毀,在清朝與明朝之間,便再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滿漢之戰了,取而代之的,便更多的是以遼東邊民、降清明將為代表的漢人與明朝軍隊為代表的漢人之間的戰爭了。

大淩河城是明朝在東北的軍事重鎮和貿易中心,明朝總兵祖大壽是城中最高將領,也是著名的明軍將領。他曾經在北京城下擊退過皇太極,也將鑲藍旗貝勒阿敏的軍隊趕出灤州。說起他的外甥,也許讀者更為熟悉,就是那個把清軍引入關內的歷史著名人物吳三桂。

1631年9月1日,皇太極率領滿、蒙、漢大軍共2萬人,分兩路集結於大淩河城下。通過長時間的圍困與阻擊,大淩河城內的軍民漸漸糧絕薪盡,甚至城內伕役商賈已全餓死,戰馬多被殺而食之,士兵則開始以人肉充飢。

皇太極不斷地與守將祖大壽進行信息溝通,勸其投降。開始祖大壽裝聾作啞,拒不回應,但隨著後來戰事越來越不利,尤其是在外無援兵、內斷糧草的絕境之下,這名老將內心也開始產生鬆動,並最終產生了投降之意。

但因為部下中有許多將領,鑑於之前永平城被貝勒阿敏佔領期間,軍民遭到屠殺,因而產生了心理陰影。擔心此次如果投降滿人,也會重蹈前車之覆,所以寧可戰死,也不願意束手就擒後被殺死。

后皇太極一再對祖大壽表示願與明降將一同開創美好事業,所需人才甚多,絕不會再幹那種喪失民心的屠城之舉(皇太極確實也因為阿敏屠城而將其投入大牢),祖大壽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城投降。

當然,投降的前提是需要強力清除手下的阻攔,其中堅決不投降的副將何可剛(綱),便做了這樣一個犧牲品。

1631年11月21日清晨,大淩河城門大開,祖大壽令二人押副將何可剛(綱)出城,於後金營前示眾,說這是唯一拒絕歸順的明朝將領,奉命斬於大汗面前。何副將神色不變,不出一言,含笑而死。但其屍首被拖入城門後,城中饑民竟一擁而上,爭割其肉。

這個記載於本書的令人悲傷的故事,魏斐德教授依據的史料是《清太宗實錄》,我在另一本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明代史》中也看到了相應的記載。

提起明朝歷史著名人物,後人往往記住的是那個抗清名將,後因清軍的離間計而遭崇禎皇帝凌遲處死的袁崇煥。

這名何副將原來也做過袁崇煥的部下,他最終的遭遇與袁相比也同樣悲催憋屈:身為明朝軍人,守衛國土、保護百姓是神聖職責,卻因與上司的投降路線不合,竟被當做上司向敵人表明投降決心的祭品。死後,還被自己奮戰保護的城中居民分食,這種遭遇,令我對人性之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更為可悲的是,他的投降上司祖大壽,因為對清朝盡心效力,死後還被清朝皇帝依正黃旗旗人身份以最隆重的軍禮下葬。而堅守忠誠的何副將,卻無聲消失於歷史長河中。

這事兒,你找誰說理去?

到底要忠哪個君?

努爾哈赤建立的後金在吞併遼東後,有許多的漢人投降,其中包括一個名叫馬與進的明朝將領。

1621年金軍入侵時,馬與進積極投入遼東保衛戰,因為他的聲譽很好,以至於其防區慘遭金軍蹂躪時,人們紛紛傳說他已經英勇戰死。

馬與進的妻子趙氏在遼陽聽到傳說後,為表示對丈夫及其為之獻身的大明王朝的無限忠誠,竟帶領全家老小和家奴40餘人集體自殺,並率先懷抱孫女投入井中。

當然,馬與進並沒有死,而是向金軍投降了。他的兒子馬鳴佩,數年後成為清朝駐南京的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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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讀者或許深為趙氏及其家人對於大明王朝的忠誠而唏噓感嘆。您先別急著感嘆,後續還有故事。

當清朝統一中國,根基已固時,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三藩之亂。“三藩”指的是當時鎮守雲南和貴州的吳三桂、廣東的尚可喜以及福建的耿精忠,這些封疆大吏在南方實行割據,替清朝剿除李成棟殘部,以及抵禦駐守臺灣的鄭成功之子鄭經的水師。

其中吳三桂於1673年12月28日殺死雲南巡撫朱國治,逮捕康熙皇帝的兩位使者,宣佈恢復明朝舊制(吳三桂也是反覆無常的投機之人)。起兵至湖南,為了站穩腳跟,有意拉攏當時仍忠於清朝的廣西巡撫馬雄鎮。

這個馬雄鎮的爺爺不是別人,就是前邊提到的一家四十幾口為明朝效忠自盡的馬與進。

馬雄鎮是文官,當時廣西的軍權卻在將軍孫延齡手中。孫延齡在吳三桂公開反清後,也趁機將馬雄鎮軟禁起來,並逼迫其一同反清。

馬雄鎮拒不妥協,甚至幾次試圖自殺,但都被其手下阻攔。在此後的三年中,馬雄鎮的一個女兒、4個孫子和14個家奴都死於獄中。

1677年,吳三桂因懷疑孫延齡反清的“革命意志”發生了動搖,便派出他的孫子吳世琮前往桂林,並趁機殺了孫延齡。當吳世琮接管桂林時,才發現巡撫馬雄鎮及其僚屬和家屬等倖存者還在獄中,於是又是一番威逼利誘。

馬雄鎮依然重申他對清王朝的忠誠,並痛罵吳三桂是奸臣。爺爺被罵,吳世琮這個當孫子的自然惱羞成怒,便殺了馬雄鎮及其兩個兒子還有9個僕人。

最令人動容的是,當聽到馬巡撫已死的消息後,還在牢中關押著的包括馬雄鎮之妻李夫人在內的馬家女眷共24人,依次在牢中懸樑自盡,重蹈了60年前馬家的悲劇。

後來康熙帝鎮壓了三藩之亂,得知此事後大為感動,對馬氏家族大家褒獎,賜龍袍、追授英雄稱號、建立祠堂、號召組織學習等等,18世紀的劇作家蔣士銓據此還創作了一部戲劇《桂林霜》,在乾隆年間流傳很廣。

這,就是歷史弔詭之處。近60年前,馬家祖母為了抗擊清朝效忠明朝而選擇家族成員集體自殺,而60年後,馬家集體自殺的悲劇再次上演,這次,卻是因為堅決地效忠於清朝。

那麼問題來了,對於馬氏家族面對不同統治者表現出的相同的忠君思想,我們應該如何評價呢?這個“忠”字,到底怎麼寫才是正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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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個問題,其實魏斐德教授也進行了思考,正如他在本書中所總結的:“遼陽馬氏家族證明,一種始終保持單一門風的家族傳統,既能容納在單一世界秩序下對特定王朝的忠誠,也能在統一的道德世界中,把平時的理想主義與戰時的清教主義結合為一種為個人名譽的純粹的獻身精神。”

對於此,我的理解是,無論哪朝哪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不管文化傳統如何不同,總是有一些人類共同認可的品質,比如忠誠,比如善良,這些品質會依附於獨立的個體,不因個體所處環境的變化而變化。

歷史從來就不僅僅是記敘過去發生的事,從過去我們可以看到現在,乃至預見未來。

而這,就是閱讀歷史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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