礪劍春秋!我們的司令楊業功(一)


礪劍春秋!我們的司令楊業功(一)


去年十月回到屯溪,去看了仰慕已久的楊業功紀念館。那天下午紀念館內人不多,獨自走進大廳慢慢觀看一張張展示的圖片,楊業功司令員那熟悉的身段、手勢、笑容一幀幀飄過眼簾遊移進腦海,冥冥中在眼前鏈接成一幕幕有聲有色的場景,一出大門彷彿就看見他挺胸抬頭的身形,剪開熹微光影從山路上走來,在和我們談笑風生,隨便聊著一起走過的那一段豐富多彩的軍旅歷程。

記得1990年5月我剛從院校調到基地作訓處任參謀。一天上班不久聽樓梯口裡傳來一陣笑聲,我在門口好奇張望,見處裡不少同志笑呵呵地擁著一個小個子大校,熱情洋溢地向處長辦公室走去。處長開門迎出,來者一見大笑一聲“來碗熱乎的”,處長雙手一伸叫聲“羊肉湯”,就把小個子拉進了辦公室,隨後辦公室裡傳出湖北話山東腔,此起彼伏不亦悅乎。

坐回辦公桌前,邊翻開文檔邊問對面的陳參謀:“來的是什麼人呀,和處長這麼熟”。陳參謀說:“是咱們的老處長,和現任處長是基層部隊時的戰友”。“那‘來碗熱乎的’和‘羊肉湯’又是怎麼回事啊”我又問。陳參謀笑著說:“你看咱們處長像不像70年代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線’裡的潛入特務”,我一楞笑了起來。處長長得果然有點像電影中冒著大雨越過三八線,凍得嘚嘚瑟瑟跑到小飯館裡向服務員要碗“熱乎的”那個特務演員。“老處長叫楊業功,所以就成了‘羊肉湯’了,這是他倆多年前就互稱的綽號”陳參謀笑著說。經他這麼一說,老處長楊業功在我心裡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上午在和陳參謀閒聊中得知,老處長楊業功是湖北應城人,入伍前是高中生,在他們同批的湖北兵中算高學歷了。別看老處長為人隨意,愛和大家經常嬉笑玩鬧,辦事卻非常嚴謹、認真,處裡的許多業務規則都是在他任上完善、細化的,現在依然行之有效。

陳參謀還告訴我,老處長的導彈控制專業技術非常紮實,剛當兵就趕上了60年代全軍大比武,在他們那個年代,不是導彈專業技術尖子是提不了幹,更是進不了作訓口的。他這個人很有特點,酷愛學習,興趣愛好也很廣泛。打乒乓球、打檯球都在行,四角號碼字典背得爛熟,毛筆字寫得不錯,還會作詞譜曲。他還有個小工具箱,不時還會搞點兒小發明創造什麼的。前年老處長提升到基地所屬的某導彈旅任旅長,只要回基地開會或辦事,一定會到處裡來看看大夥。​

礪劍春秋!我們的司令楊業功(一)

​後來的日子裡,不斷聽到處裡的同志們提起老處長楊業功的一些逸聞趣事,還有他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雖然還沒和他共事,卻似乎就體會到他的音容笑貌與和藹可親了。不過,頭兩次見面辦事,這預想著的形象就坍塌了。

那是到基地工作的第二年,我被調到新組建的基地訓練團任參謀長。按照二炮首長的指示,要把訓練團辦成院校式的訓練機構,訓練團司令部下設了教研室,教員可以從基地下屬旅、團選調。經人推薦和了解,某旅的一名院校畢業不久的基層軍官,很適合到訓練團當教員,他本人也有這個意願。知道這個消息後,第一個就想到楊業功不就是這個旅的旅長嘛,找他要人去。於是,興沖沖驅車百十公里趕到某旅,直入楊業功旅長的辦公室。嘻嘻哈哈寒暄過後說明來意,不料楊業功脖子一歪,說:“不妥!”。我忙不迭把辦訓練團的意義、二炮首長的指示精神,還有我們那裡缺兵少將的現狀向他述說了一遍。聽我說完,楊業功坐正身子又來了一句“不妥!”。他告訴我這名大學生軍官素質全面,是旅裡重點培養的指揮、技術骨幹。再說,考察調動幹部是幹部部門的事,你自己跑到我這裡要人顯然不妥。你回去可以通過你們團裡向上級政治機關提出建議,上級認為建議合理可以和我們旅協商,或直接下調令,當然我們也會向上級提出我們的考慮。接著楊業功旅長又說,你要是專為這事跑來找我,那我就不送了。

垂頭喪氣出了楊業功的辦公室。回程的路上同來的參謀一路抱怨,我也一腦門子官司,這碗“羊肉湯”也太羶了,難以下嚥。不過漸漸冷靜下來一想,這事我辦的確實不妥,怎麼就把幹部工作的組織原則給忽視了呢?轉過年去,我調到基地另一個團任副團長。上任不久後勤處長告訴我一件棘手的事情。我們居住的營區是當年工兵部隊的老營區,80年代初期工兵部隊調防,我們團和某旅的四營共同部署在了這個營區。原來一向相安無事,後來部隊營區實行了用水用電計量繳費,營區的水電供應由我們團總負責,四營根據水、電的用量,每月要向我們團後勤處繳費。先前繳費都很正常,年初調來個新營長,不知什麼原因快一年了沒向團裡繳過水電費,幾次派人去催都沒有下文。我一聽就火了,欠賬還錢自古就有的道理,解放軍內部怎麼還有這等賴賬的事情,說什麼時候他們旅首長來了告訴我一聲,我去找他們上級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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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長,一天後勤處長告訴我他們楊旅長來營裡檢查工作了。有了上回的經驗,我讓後勤處長帶上總後有關部隊營區水電繳費的文件、當年營區水電分攤的協議,還有今年以來四營每月水電消耗的臺賬,晚飯後和我一起去找楊業功旅長說理。

到了四營,通訊員說旅長在俱樂部打乒乓球,轉到俱樂部見楊業功一身運動衣褲揮拍正忙,看我進來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坐在一旁看他打球,球技屬業餘水平,不過左推右檔煞是認真。一盤打過問我是否來一把,我說想向你彙報點事兒,他放下球拍,邊擦汗邊問“甚事?”,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敘述一遍,聽完他脖子一歪說:“誰欠你們的你找誰,找我作甚”。後勤處長忙說派人找過多次了沒有結果,他說:“你自己為什麼不來呢?”。又轉身對我說:“晚上我還要和營技術骨幹開座談會,不陪了”,說完拎起衣褲球拍出門走了。

碰了個釘子心裡不舒服無可奈何往回走,邊走邊想這碗“羊肉湯”怎麼一見我就不熱乎了呢。這可不像作訓處同志們說的待人熱情沒有架子。後勤處長問我後面咋辦?我說:“他不是讓你去要嘛,改天你自己去看看吧”。

過了些日子後勤處長來告訴我,他去找過營長了,營長說他們那邊水電管線老舊,跑冒滴漏嚴重,按咱們的計量交費不公平。我一聽笑了:“你這些年光管收錢,不管維護,叫我也不繳費”。

三年後楊業功成了我的直接領導和好朋友,我曾多次和他調侃頭兩次與他見面辦事時的尷尬。他總會笑話我:“看你小子那時工作熱情倒挺高,不過光有熱情不細緻,不好好教訓教訓你那會有今天的進步。”三十年過去,我已年過甲子,每當看到營區裡楊業功的掛象,都會多注目一會兒,似乎還能透過他那燦爛笑容,體悟到他堅持原則、嚴謹細緻、一絲不苟的辦事風格。他要是還健在,我想我還會時常和他聊一聊初識時,那兩次讓我受益終身的尷尬。

1992年秋天,我受命隨基地新型常規導彈試驗訓練隊,到北京參加訓練和接收裝備。一日聽帶隊的技術處長說,新調任基地司令部的楊業功副參謀長,要來北京檢查試訓隊的學習訓練情況。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一輛北京吉普車把楊業功載到試訓隊的臨時駐地。下車伊始,楊業功檢查了試訓隊的內務,聽了基地機關和試訓隊領導的情況彙報,徒步到場區幾個訓練場所看了現場,見我也在陪同檢查彙報的人群中,衝我點頭一笑。有了前兩次的尷尬,我沒敢迎著他的目光上前,只是遠遠報以謹慎地微笑。他倒是主動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握手,“我出來時就聽基地首長說你在這裡”。“基地首長派我來一起學習”我客客氣氣的回答。“聽他們說你專業學得不錯,有空要請你給我講一講呀”。見他說的不像客套話,我鄭重其事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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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他和試訓隊的官兵一同在工廠的大食堂打飯就餐,飯後回到臨時駐地的小院,晚上就住在放雜物庫房中為他臨時搭的床上。隨後的兩週他白天到訓練現場跟班組見學,晚上把我叫到他住的小庫房裡單練。按照老導彈兵的學習習慣,小房間裡導彈控制系統電路圖規規矩矩釘在牆上,曬藍文件碼在一邊,學習筆記本和幾張用來寫寫畫畫討論問題的白紙、彩筆攤在桌上,兩根尺把長的小樹枝插在搖搖晃晃的桌子縫隙裡,那是隨手能抄起來跑電路用的。

第一天晚上一走進他的小庫房,看到這個架勢我就知道遇見內行了,心想那年作訓處陳參謀說的果真不假。在和他一道學習交流期間,我發現他不像有些人那樣,學習專業只是為了掌握一些新概念,在適當的時候用來展示自己的才學,而是像一名勤勉的軍校新生,為了迎接專業考試孜孜不倦地求深求透。比如,頭天聽我介紹完基本設計思路,第二天他就把畫的一張圖表拿給我看,圖上轉換步驟畫得絲絲入扣,用三角函數推導的解析式工整漂亮,計算出的數據分、秒不差。這個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的數學基礎果然了得,讓我讚歎不已。再比如給他介紹彈上計算機在導彈飛行中計算週期問題時,他反覆問我計算機都算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麼算。其實,這些問題我那時也沒完全搞透徹,被他問得汗流浹背。他當時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窘境,就說這個問題先放在這裡,不過沒算完,等以後有時間了咱們再慢慢討論。給他介紹了五、六天下來,我突然感覺這哪裡是我給他介紹呀,倒好像他領著我又深入學習了一遍新裝備新技術。

學習交流中論來論去,說深說淺,偶爾也會吵吵鬧鬧,最初的尷尬不知不覺就沒有了,有時討論興奮了也會拍他一巴掌,來句京劇臺詞:“老楊,英雄啊!”,這時候的他不煩不惱,還會接上一句“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楊業功,一位很好相處的首長嘛。​

礪劍春秋!我們的司令楊業功(一)

​一天吃過晚飯,我和他一道從食堂邊聊邊往回走,隨便問他:“你這麼執迷學導彈專業技術,是不是興趣使然啊”。他說:“不是興趣是責任。軍事指揮員不懂手中武器的基本工作原理和技術性能,怎麼指揮部隊打仗”。我說:“我們技術人員給你當參謀,你決策不就行了”。他說:“你說的我都聽不明白,那不是瞎決策嘛”。他又說:“你們搞專業技術的也要從全局上好好研究作戰指揮,不然和指揮員都說不到一塊去,參謀也是瞎參謀”。聽著他的“雙瞎”說道,我頓時汗顏無語。我是把準備打仗當成了口號,喊歸喊做歸做。他是把準備打仗當成了行為準則,砥礪踐行。想法都沒在一個層次上。

日月荏苒,隨後的兩年裡,試訓隊完成了武器系統低溫試驗任務,完成了首發新型常規導彈檢驗發射任務。我也調到了基地技術處。兩年中一直跟隨他轉戰試驗場和靶場。期間,無論工作再忙,他一直都在堅持導彈專業理論學習,我們倆有關導彈專業技術的學習討論也沒有間斷。趁工作之便,他還邊學邊深入到試驗現場對照研究,有時還會自己動手操練一把。

記得1992年全武器裝備系統進行低溫試驗時,一天他在發射陣地看瞄準號手操作訓練,零下20多度的天氣在現場呆了一上午,最後脫下皮大衣還非要自己體驗一把。忙乎一陣鬧騰完了對我說,自然環境對瞄準號手操作精度干擾極大,看來今後部隊訓練中需要特別關注。你們要研究一套訓練器材和方法,最好既能用於技術訓練也能進行心理訓練,要重點保證瞄準號手在各種複雜環境下的操作精度。20多年過去了,他這個靠親身實踐悟出來的真知,如今依然是導彈發射分隊訓練的重點,也一直是科研部門著力解決的課題。​​​​


文字:田阜紀

播音:楊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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