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曲》

简单 |《幻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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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 |《幻想曲》

我若说,黑暗必定遮蔽我,我周围的亮光必成为黑夜。

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见,黑夜却如白昼发亮。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样。

——《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一百三十九篇

简单 |《幻想曲》

阳光明媚。

海面上卷着雪白的浪花,几只海鸥在浪尖间中扑腾着飞起,顺着风穿越嘈杂的街道,从海港旅馆的窗棱上掠过去。

这家旅馆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是老板布朗先生的曾祖父建造的,整座房子用深灰色的石头搭成,外墙没怎么打理,爬满了藤蔓和一些细碎的花朵,有种别致的风情。

艾菲娜正站在这家海港旅馆的门口。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精致绸缎缝制的衣物显示出她高贵的家世,深褐色的卷发衬托出她优雅美丽的容貌,引来了路人们惊艳而好奇的目光。

“那不是领主家的艾菲娜小姐么?”

“听说她过些天就要嫁到国外去了。”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艾菲娜并没有听见这些,她正专心地看着旅馆里面,直到她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走了出来。艾菲娜仔细看了他一会,确认他正是她要找的人。她走了过去,说:“先生,我需要您的帮助。”

那名男子身形高挑,艾菲娜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男子披着不符合夏日季节的深红色斗篷,脚上是双破旧的厚重皮靴,看起来像是名旅行者。他的灰白长发像是老年人才会拥有的,但他的容貌很年轻,英俊而瘦削的脸上有着双深蓝色的眼睛。

那时是中午,阳光铺头盖脸而下,非常热。而男子的眼睛就像是结了薄冰的湖面,散发出清冷沉郁的气息,看着它们,艾菲娜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消失成烟雾,刚要到嘴边的话也忘记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对方。

男子并没有出声,似乎并不介意艾菲娜的失态,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艾菲娜终于回过神来。

“非常抱歉。”艾菲娜赶忙低下头去掩饰尴尬,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恢复了优雅的神态,“请原谅我的失礼,丹先生。我是艾菲娜,本城领主布拉克·霍路维尔伯爵的女儿。”

叫做丹的男人仍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于是艾菲娜继续说了下去。

“我听说您是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为这家旅馆的布朗先生医好了多年的老毛病。我的祖父已经卧病多日,城里的医生都来看过,却没什么好转,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艾菲娜看了看他的表情,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赶忙补充:“听说您想到法国去,可城里直到三个月后才有商船出海去法国,恐怕会让您等上很久。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办法。”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微笑道:“十天后我就要嫁给法国的查勒斯伯爵,届时会有船只来接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的婚船一同前往法国。我们需要彼此的帮助,不是么?”

丹看着面前的贵族女子,她从容而优雅地微笑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她语调中的紧张没法掩饰,还有那些因为忧虑而产生的悲伤。

于是他微微颌首,回答她:“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马车沿着海边行驶,时不时会有水手的号角声传过来,天空很蓝很高,漂浮着丝丝絮絮的白云。

丹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飞过的一群海鸥,还有远处的海岸线,那里有着一些隐约的影子,大概是几个海岛。而法国,在眼睛看不见的更远处。他想找到的东西,是否会在那个国度等待他呢?

风中传来的音乐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并不是很清晰,时断时续的,仔细听,原来是钢琴曲。丹仔细地听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圆舞曲也能演奏得这么气势宏大,原来这里有位了不起的音乐家。”

“您有双好耳朵。”坐在他对面的艾菲娜微微一笑:“那是我的祖父。”

他像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注视着她:“你的祖父,是乔瑟尼·霍路维尔?”

艾菲娜愣了一下:“您认识他?”

“不。”丹平静地否认道,“只不过,我听说乔瑟尼·霍路维尔是这个国家最好的音乐家。”

伴随着音乐声,马车穿越过一片野玫瑰花田,接着,红砖砌成的伯爵城堡便在馨香的空气中展现在了眼前。

那座城堡看起来很新,至多不超过二十年历史,四周打理得非常整洁,墙上找不到一根藤蔓,墙角的花丛也收拾得很规矩,城堡的主人一定是个个性严厉的人。

艾菲娜领着丹,沿着灰色的石子路面走到大门口,早有管家等在那里为他们开门,城堡里站着两排女仆,看见他们了,就深深地弯下腰行礼。

圆舞曲在他们进门时结束了尾声,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丹的皮靴在地板上踩出的沉重脚步声。

“艾菲娜,你去哪里了!”突如其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丹抬起头,看见大厅旁边的楼梯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标准贵族的装扮,身材并不魁梧,下巴却抬得老高,脸上带着种严肃和傲慢交织的表情,眼神阴沉。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让人一眼就能明白,他正是这座城堡的主人,霍路维尔伯爵。可除了那头深褐色的头发,伯爵和他的女儿艾菲娜看不出来任何相似之处。

“他是谁?”伯爵冷漠的目光在丹的身上打了一个转,又回到艾菲娜脸上,“我不记得有教育过女儿和流浪汉做朋友。”

“父亲,请收回您的话。丹先生是名医生,祖父需要他的帮助。”艾菲娜辩驳道,她慌忙地看了看丹,后者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情,仿佛习以为常。

伯爵皱了皱眉头:“城里的医生不是已经都来过了?他们说过那只是小毛病,很快就会好。难道他们还不如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浪医生?”

“父亲!”

“好了好了。”伯爵挥了挥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艾菲娜,多为你的以后想想!我可为你准备了足够的嫁妆!你会拥有前所未有的豪华婚礼!如果有时间,不如多去想想如何讨你未来丈夫的欢心。”

艾菲娜脸色发白地站在那里,紧紧咬着下唇,似乎还想辩驳什么但开不了口。看着她不甘的神情,丹忍不住想到,也许艾菲娜并不期待那场盛大的婚礼。

这时钢琴声再度响起,是一首小夜曲,优美轻快的旋律从窗外传了进来。

“天哪,谁能让这该死的声音停下。”伯爵咕哝了一声,转身上楼去了。

“你的父亲并不喜欢音乐。”看着伯爵的背影,丹对艾菲娜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很柔和, “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听出了话语中的安慰,艾菲娜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下来,她长舒一口气:“父亲他,并没有做为音乐家的天赋,他和祖父的关系也不太好。”

丹的目光缓缓浏览过墙上的画像:“所以他成为了一名军人。”

城堡大厅的墙壁上挂满了油画,全都是霍路维尔伯爵的画像,有他穿着军服英勇杀敌的画面,也有他被授予勋章时的画面,众多的画像摆在一起,被华丽的外框装饰着,简直是一种近乎恐怖的炫耀。也或者是一种无言的对抗,和伯爵的父亲,那位被载入这个国家音乐史册的伟大音乐家,乔瑟尼·霍路维尔。

艾菲娜也看着那些画像,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父亲是个英勇的军人,因此得到了伯爵的封号,可是祖父他……那是完全不同的。”

穿过城堡的大厅,从后门出去便是花园,数不清的紫色薰衣草在风中招展,一支攀着一支,散发出浓郁的香。花园的中心是座四面镶满落地窗的房屋,午后的阳光在玻璃上反射出薄金的色彩,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推开胡桃木的大门,小夜曲的旋律犹如春夜的薄雾一样扑面而来。

那些音符落满了整间房子,时而缓慢倾诉,时而快活地跳跃,仿佛带人走进了宫廷舞会之中:夜幕低垂,鲜艳的红玫瑰在窗口吐露着芬芳,金色水晶吊灯照映着的,是骑士手中醉人的葡萄酒,贵妇的微笑藏在羽毛扇后面,只露出会说话的眼睛,舞蹈着的少女们比花朵更加娇艳,她们缀满蕾丝的裙边扫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扑闪的蝴蝶。

可这优美的旋律并没有完整地结束,到达最后几个小节时,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杂音,演奏者倒在了琴键上。

“祖父!”原本沉浸在音乐声中的艾菲娜猛然惊醒,她立刻跑过去扶起了那位老人,“您怎么了?”

乔瑟尼·霍路维尔是名消瘦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眉头紧皱着,已经昏迷了过去,可是他的嘴唇还在颤抖,看得出来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祖父最近一直头痛,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怀抱着老人,艾菲娜焦急地看着丹,“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仔细地观察着乔瑟尼的状况,丹抬起他的手腕,右手三根手指搭了上去。艾菲娜奇怪地看了丹一眼,她并不明白这是什么诊断方法,但她并没有做声,因为丹的表情非常专注,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那一点点的起伏上面。过了片刻,丹放开了乔瑟尼的右手,伸手到他的头部,在不同的地方时重时轻地按着,当按到几处时,老人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这时,丹的表情凝重起来。他打开随身的破旧背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个很旧但是很漂亮的木盒,散发着一股疏淡而陈旧的香味,暗红色木面上刻着一些奇异的生物图案。艾菲娜曾经在书上见过它们,那是一种东方神话中的生物,叫做凤凰的美丽神鸟。

接下来的事情,让艾菲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丹从这个奇异的木盒中拿出了几根细长的银针,他抬起乔瑟尼的头部,似乎要把银针插进去。

“请等一下!”艾菲娜拉住了丹的手肘,“您这是要做什么?!”

“帮他减轻痛苦。”丹这样回答。

“可那些是针!”看着那些尖锐的凶器,艾菲娜几乎要尖叫出来。

丹的神情很平静,仿佛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什么银针,而是无害的鲜花似的:“它们能够帮助你的祖父。”

难道自己请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医生,而是臣服于魔鬼的巫师么?艾菲娜呆呆地看着他,纤细的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着,但是她的手牢牢地抓住丹,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量。

看着她这样的姿态,丹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不相信我,何必要带我来这里?”

不能松开手,那些奇怪的治疗方式会伤害到祖父。理智这样提醒着艾菲娜。可是老人痛苦的呻吟在她耳边时断时续,仿佛粗糙的石头磨砺着她的心口。

就算是巫师,如果能帮助祖父……

艾菲娜咬咬牙,松开了手。

几只银针以奇怪的角度的插入了乔瑟尼的头部,随着丹的手部动作,它们按照某种规律慢慢地转动着。隔了好一会,老人的睫毛动了动,他醒了过来。

“祖父!”艾菲娜惊喜交加地握紧他的手,“上帝保佑。”

乔瑟尼脸上还保持着痛苦而疲倦的表情,仿佛刚从噩梦中苏醒,当他看见艾菲娜时,无神的瞳孔逐渐聚焦,他费力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庞:“孩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您会好的。”艾菲娜迅速收起惊惶的表情,故作镇定地笑出来,她转过脸去看着丹:“您一定有办法治好他是么?”

既然能够用那些银针减轻痛苦,那么就算是用更加奇怪的方法也无所谓,这个男人一定能救祖父。艾菲娜心里充满了希望。

可是她的期盼无法得到更多有力的支持。丹沉默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或者是正在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他动作轻柔地把银针一根根拔了出来,收回木盒中。

在艾菲娜的扶持下,乔瑟尼支撑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并没有给丹继续思考的时间,他问道:“我没救了,是么?”

手中的动作顿时停止,丹看向老人。

乔瑟尼微微一笑:“请不要隐瞒我。如果让我自己去猜测,那只会更加绝望。”

丹终于开口回答:“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但此刻,只有上帝能够帮助您。”

“丹先生!”艾菲娜不可置信地看着丹,无法控制的强烈情绪让她抓住了他的披风,“您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好了,孩子,不要让医生觉得更加困扰。” 乔瑟尼向前探出身,把手覆盖在艾菲娜的背脊上,温柔地抚慰着她,让她冷静下来。他看着丹,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您是个诚实的医生。我的情况自己能够感觉到,可是城里的那些医生都怕我的儿子,没一个人敢说真话。”

“至少在减轻疼痛上,我可以帮助您,霍路维尔先生。”丹淡淡说道,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同情的色彩,只有医生对于病人的尽心尽力。这让音乐家感到了被尊重,于是乔瑟尼安心微笑道:“上帝是怜悯我的,在他召唤我前去的时候,让您来到我身边。”

丹在城堡中暂时住了下来。

他与众不同的外表引起了仆从们的诸多猜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见有人小声地议论着这位神秘的医生。

可是丹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克尽职守地完成着医生的工作,每天都会用银针为乔瑟尼消除头痛,而花园的琴房中,也就多了一个时刻守候的听众。

仿佛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味自己的一生,除了基本的睡眠和饮食,乔瑟尼一直没有离开那架钢琴,他把自己创作的钢琴曲一首接着一首地演奏下来。

而艾菲娜,在乔瑟尼的吩咐下,她开始帮助祖父整理曲谱,为每一本曲谱缝上漂亮的封面。

有时候她会抱着那些曲谱发呆,眼圈慢慢变红,可每当乔瑟尼呼唤她的名字时,她会强忍下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露出温柔的笑容来。

丹到来后的第四天,乔瑟尼突然发起了高烧,经过银针止痛后,直到深夜他才昏睡过去。

把治疗工具放好,丹再度走进乔瑟尼的房间时,看见艾菲娜正坐在老人床边凝视着,她握着老人的手,表情哀伤。和第一次碰面相比,才短短几天时间,艾菲娜瘦了一圈,看起来憔悴无比。

“祖父……他的情况如何?”看见丹进来,她问道,“还会更糟么?”

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是否告诉她实情?丹在内心犹豫着。他明白艾菲娜的温柔和坚强,她不会因为他的结论而出现不理智的行为。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说不出口,艾菲娜勾起了他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是他现在仍然不敢去碰触的伤口。

过了这么多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用旁观者的目光来看待一切,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酷,不为任何事情动容。可此刻,丹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他说不出一个字,他无法告诉她:高烧是病危的标志,你的祖父已经撑不过三天。

艾菲娜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她已经不需要得到任何答案,丹的表情告诉了她一切。

“我是祖父带大的。”沉默了很久后,艾菲娜开口了,她看着床边的一叠厚厚的曲谱,那是她整理出来的乔瑟尼的所有曲谱,“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而父亲,又成天忙着打仗。只有祖父和他的琴声陪伴着我。”

艾菲娜的声音很微弱,似乎并不是想说给丹来听,而是在自言自语。

“音乐就是祖父的生命,他做了五十一首曲子,这就是全部了……为什么不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至少让他等到爱德回来……”

“爱德?”

“他是祖父的学生,虽然只学习过两年,却是祖父教过的最好的学生。”艾菲娜停顿了一会,她从厚厚的曲谱中抽出一份来递给丹,“这是祖父从未发表过的一首曲子,他一直希望爱德能够来演奏它。”

那份曲谱上面写着《幻想曲》的标题,纸张已经泛黄,看得出来有些年月了。

丹翻阅着曲谱,突然一张纸片从页面间掉落出来,拾起来看,那原来是一张肖像画。

“这就是爱德。”艾菲娜说。

画纸虽然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清画上的人,那是个漂亮的少年,黑色的短发,绿色的眼睛,五官的线条非常精致,眉目之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

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丹凝视着这张画像。

“他是一个天才,听过他的演奏你就能明白。”艾菲娜说,“但他并不是贵族子弟,不被允许正式登门学习钢琴。所以祖父会在夜晚让他偷偷进来。”

艾菲娜露出了怀念的表情。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时光,想起每个夜晚她会在花园的后门口等待爱德的到来,她总是会早到,在薰衣草花田里走来走去地等,有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她已经睡在琴房的长椅上,而爱德正在练习,他的外衣披在她小小的身体上。

“小时候我觉得他就像童话书中的王子,虽然他不是贵族,但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都要优雅,礼貌,无论对待谁都是从容不迫的态度。只有在和祖父争论音乐时,他才会变得孩子气。和父亲相比,祖父和爱德更加像是父子。”

那时候的爱德常常会为了一首的曲子的演奏技巧,或者某个小节的气氛营造,和乔瑟尼争论起来。爱德的声音会变得不安,他的表情也会带上寻常少年一般的急切和焦躁。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最终他们会达成一致,爱德继续演奏,而乔瑟尼坐在一边的靠椅上,闭目聆听。

钢琴上亮着两盏昏黄的油灯,爱德的侧面在灯光中忽明忽暗,他修长漂亮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像是舞蹈一般。如果有风,就会把窗帘吹得一层层飞起来,爱抚着他的身体。有时爱德会感觉到艾菲娜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他后来怎么了?”丹问。

这句话打断了艾菲娜的回忆,把她拖回现实之中。

“他失踪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祖父找了他很久,一直没找到。可就算已经过去十二年,祖父还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回来。”艾菲娜垂下眼神,注视着丹手中的曲谱,“这首《幻想曲》是爱德在的时候祖父创作的,还没等写完他就消失了,这曲子也没有了结果,如果爱德能回来,也许……”

那些流水般的钢琴声还在她记忆中徘徊,那些已经褪色的图画渐渐鲜明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落地窗没有关,风中送来薰衣草的香味,深黑夜幕中挂着浑圆的月亮,爱德的身体像是剪影一样镀上淡金色的月光,而他的笑容就模糊在那一抹灯光之中。在艾菲娜眼中看来,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仅仅只是这样简单地注视着,心里就会变得温暖,忘了时间。

悲伤突然涌了上来,艾菲娜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她提醒着自己不能哭。她转身过去捂住自己的脸,不让丹看见她的表情,可声音还是从指缝中泄漏出来。

“你在哪里,为什么你不回来?”

之后的两天,乔瑟尼一直昏睡,受着发烧和头痛的双重折磨,他睡得并不安稳,有时候会喃喃自语般说一些梦话,但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霍路维尔伯爵不能相信父亲即将离开人世,但是挨个质问了城里的医生之后,他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给乔瑟尼治疗的时候,丹偶尔会看见霍路维尔伯爵,他站在门口,并不走进来,就那样无言地注视着床上的亲人,冷酷倨傲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第三天的一大早,乔瑟尼醒了过来,高烧略微退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是吃了一点食物后,他终于恢复了些精神。

得到乔瑟尼醒过来的消息,霍路维尔伯爵赶到了他的房间,由于太匆忙,当艾菲娜看见伯爵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她那一向严肃的父亲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脚上只有一只拖鞋。

意识到自己的衣衫不整,伯爵有点尴尬,想要拔腿离开,但乔瑟尼突然开口:“进来吧,布拉克。”

伯爵走到床边,他似乎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和自己的父亲说,只能沉默地站着。

“这里是我所有的曲谱,等我离开后,把它们交给宫廷音乐主管艾尔法力先生,他知道该怎么处理。”乔瑟尼指着床头那一厚沓曲谱,“另外还有件事……”

还未等他说完,伯爵打断了他的话:“够了,父亲。还没有到宣布遗言的时候。”

他的语气很生硬,带着怒火。

伯爵的粗鲁并没有让乔瑟尼生气,老人凝视着儿子,说:“这里还有份曲谱,希望你帮我交给爱德。他是我的一个学生,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伯爵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份曲谱。

“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让他弹奏这首曲子,虽然是首没做完的曲子,不过你可以听听……”

“不用等他回来了。”冰冷的声音从伯爵嘴里发出,他的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表情,“也不要用音乐来笑话我,我听不懂那些乐曲,和那个小子不同。”

“父亲,您是什么意思?”强烈的不安让艾菲娜脱口问了出来,“您知道爱德?您对他……”

“我赶走了他。”伯爵干脆利落地回答,“只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居然妄想和贵族一样学习音乐,不自量力的家伙。”

艾菲娜瞪大了眼睛,她看向乔瑟尼,老人也怔怔地看着伯爵,仿佛无法相信刚刚听见的话。

“我让人揍了他一顿,然后告诉他,让他滚远点,如果让我再次看见他,我会杀了他。”伯爵笑了笑,“所以他不可能再回来,忘记那个曾是你学生的孩子吧。”

“只有这些么?”丹突然问道,他的声音不大,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仅仅只是赶走他?”

“对了,还有件事我忘了说。”伯爵露出了残酷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赶走他前,我折断了他的手指,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弹奏那些美丽的曲子了。”

“上帝啊!”艾菲娜捂住了嘴,声音和身体一起颤抖着,“父亲!他只是一个热爱音乐的少年!上帝不会原谅你的暴行!”

面对艾菲娜的声嘶力竭,伯爵的表情泰然自若,声音却比冰雪更冷酷:“那就让上帝处罚我吧。”

一片沉默。

好安静。伯爵想着,就像十二年前一样安静。

那一年他遇上了生命中最激烈一场的战役,杀人与被杀,在他身边咫尺处不停上演,两方都死伤惨重,他也受了重伤,以为自己会在战场上死去。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艰难地获胜了,他带着荣誉,带着重伤,带着破烂的盔甲连夜赶回家。他想去看看父亲和女儿,那是让他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最大勇气,可他看见了什么?

芳香四溢的琴房中上演着最温馨的一幕,那是属于音乐的盛宴,那是属于爱的交流,但不是他的。

四周变得安静,那么美妙的琴音也无法进入他的耳朵,他只听见自己血砸在薰衣草上的声音。

在他征伐战场的时候,在他为自己的荣耀而战的时候,在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他的亲人已经不再属于他。

他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被抛弃了,彻底地,无情地,永远地。

这是他高傲的自尊所不能容忍的。

伯爵抬高了下巴,眼中尽是轻蔑和挑衅,对着他的父亲,乔瑟尼·霍路维尔,等待着一个回应。

乔瑟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我的儿子,在很多人眼中,你是个英雄,他们模仿你,敬畏你。我知道我快死了,可我并不害怕,我害怕的是人们有一天再也无法认识到音乐的可贵,我害怕他们只能够用争斗来交流,就像你一样。”

伯爵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他,用着丝毫不妥协的表情对着乔瑟尼大吵大闹:“我不要学钢琴,我要去做个军人!”

乔瑟尼突然感到一股难以相容的疲惫,仿佛这么多年的岁月就这么一眨眼过去了,可他什么都没留下。他抬起右手对着儿子轻微地摆了摆:“出去吧。我无法宽恕你的行为,虽然你并不需要我的宽恕。”

伯爵直勾勾地瞪着乔瑟尼,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不能用言语去填补,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挺直了他那属于军人的身板,转身走了出去。

“祖父……”艾菲娜想要握住乔瑟尼的手。

可他对她虚弱地笑了笑:“你们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关上乔瑟尼卧室的门,丹来到了走廊,转眼就见艾菲娜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安静地看着外面。这条走廊正对着后花园,从艾菲娜的目光看过去,阳光穿过琴房挑高的窗棱,画出不规则的形状,那些错落着的金色光影继续下落,在薰衣草上闪烁摇晃。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那是个很奇怪的梦。”艾菲娜突然这样说,“在我的婚礼上,爱德突然闯进来,他拉着我的手就跑,跑回了这里。祖父的病已经好了,父亲也不再顽固。”

她的语速有点快,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色彩。

“爱德弹奏钢琴曲给我们听,那是幻想曲,我从没听过那首曲子,但我知道就是它。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过了一会,她才再度开口。

“我总会想着,至少能有一个人陪我到永远吧,可那只是梦。醒来后才是真实,父亲需要我嫁给一个显赫的外国贵族,祖父就要永远地离开人世。而爱德……再也不会回来。”

“对我这么重要的人,我能留得住谁?”艾菲娜看向丹,她说,“您是个旅行者,一定见过很多人很多事。您告诉我,是不是我的愿望太过奢侈了,上帝不愿意给我?”

说到最后,那声音已经嘶哑了。

丹没有回答,他伸手抚上她深褐色的卷发,手心的温度顺着发稍传递到她身上,只是一瞬间,艾菲娜的眼眶就热了起来。

“哭吧。”

他说。

乔瑟尼把自己关在卧室内整整一天,谁都不肯见。

夜晚来临,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艾菲娜终于敲响了卧室的门,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推门进去,发现乔瑟尼已经晕倒在床边。地毯上一片狼藉,散落着纸张,而他就躺在上面,一动不动,不知道已经有多久。

艾菲娜吓坏了,直到她冲上去拥抱住他,感受他微弱的呼吸时,才明白他还未离她远去。

跟随而来的丹帮着艾菲娜把乔瑟尼扶到床上,观察了老人的状况后,丹摇了摇头。

“去请神父吧。”

听见这句宣判,艾菲娜的脸色变得惨白,但她的态度还算镇定,她喊来仆人,让他们去通知霍路维尔伯爵,然后再让管家去城里的教堂请神父过来。

丹被地上的纸张吸引了注意力,他捡起它们,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直到看完最后一张,他对艾菲娜说:“他完成了它。”

说着,把纸张递给她。

那是《幻想曲》的曲谱。

乔瑟尼在已有的乐章后面又添加了几页新的乐章,乐谱写的很潦草,上面有一些零星的墨水污痕,看得出来乔瑟尼在完成它的时候是多么的艰难。

而在乐谱的结尾处,艾菲娜看见了一行小字,她似乎有些吃惊,目光又回到乔瑟尼身上——老人昏迷着,手中还握着鹅毛笔,她把鹅毛笔拿出来,把曲谱放到他手里,然后握紧他的手。

“愿上帝保佑我们的灵魂。”

她低声地念着,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增加无比的勇气。

这时,传来了钢琴声。

听见第一个音符时,艾菲娜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可丹也听见了,从门外传来的钢琴声。

打开门就能听得更清楚,那是从后花园的琴房中传来的。

那是乔瑟尼的小夜曲,丹曾在来城堡的那天听过,虽然是同样的旋律,可是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另外一首曲子。乔瑟尼演奏出来的小夜曲虽然宛转优雅,却有一种热情洋溢的力量在此之上,显得棱角分明,而现在这首听起来要低调得多,它更加晶盈澄澈,有着透明的美感。

这样的演奏方式……不可能!

艾菲娜瞪大了眼睛,那一刻她只听得见心中的惊呼。

“艾菲娜……”

身后传来了微弱的呼唤,那是乔瑟尼的声音,他醒了,简直像是被那琴声所唤醒的。还未等艾菲娜开口,乔瑟尼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听清楚了那琴声,下一刻,他支撑着身体就想坐起来,却因为太过虚弱又倒了下去。

“祖父!”

“快带我去琴房!”他急切地说道。

“可是……”

“快带我去!”

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要求。

丹走上前扶起老人的身体,他对着还在发愣的艾菲娜说:“走吧。”

说完,他为乔瑟尼披上衣服,扶着他慢慢走出去。

夜风很凉,不停地吹着他们的头发,丹扶着乔瑟尼走在前面,艾菲娜跟在他们身后。

月亮藏在云后面,四周很黑,树丛,房屋都成了一团团黑影,原本熟悉的花园也变成了陌生的地带,整个世界像是沉睡在梦境中,让人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连方向感都会丧失。但是那琴声就像是导航灯,指引着他们前行。

走到琴房门口,还未等丹伸手,那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艾菲娜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琴房中间的那架钢琴的轮廓,它的演奏者隐身在黑暗中,仿佛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

乔瑟尼无法再前进一步,丹扶着他在琴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他还盯着演奏者,一会之后,他闭上了眼睛,已经全然沉浸在音乐之中。

夜风变大了,吹得窗外的枝叶哗啦啦响,云渐渐散开,月亮显出了真实的光辉,房间变得微亮,壁画,桌椅,露出了它们原本的模样,月光沿着落地窗一扇扇照过来,窗格在地上拖下长长的影子。

钢琴漆黑的木面上反射出温柔的月色,演奏者背着光,艾菲娜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催促她上前去,可她的身体却无法移动,只能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小夜曲完结了。

演奏者从琴凳上站起来,向他们走近几步,立在了月光之中。

艾菲娜只觉得一股战栗延着背脊爬上,手按着胸口,指尖冰凉,额头上冒出汗来。

月光之中,一切都变得清晰。

那是个少年,安静而优雅地微笑着。他深绿色的眼睛犹如上等的宝石,而他的皮肤和冬天的新雪一样苍白,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是纯真还是诱惑的色彩,把她的记忆深处的画面活生生地拉出来。

烛光,薰衣草的芳香,飘拂的窗帘,还有那模糊而秀美的侧脸,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

“爱德?”

她呢喃着,无意识地上前了一步,她想再靠近些,却被人挡在了面前。

是丹。那双一直保持着平静的深蓝眼睛里出现了细微的波痕,他注视着那个被艾菲娜称为“爱德”的少年,看着那张经过了十二年,却和画像上毫无区别的脸。

“丹先生?”艾菲娜这时才意识到不对,目光变得迷惑起来。

“爱德·范·德维路亚。”丹一字一字地念着,“这才是他的全名。”

“你见过我?”少年看向他。

“我见过你婴儿的样子,那时你在爱薇儿公主的怀抱中。”见到爱德画像时的熟悉感终于在此时找到了答案,丹慢慢说,“你和你姐姐很像。”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爱德盯着丹,突地笑出来,“你不是我的同类,你是谁?”

“丹先生,你们在说什么?”艾菲娜抓住丹的手,她突然地慌乱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看着她惊惶的表情,丹再度沉默,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她只是不敢相信。

她梦想着的王子,是一位吸血鬼王子。

艾菲娜的目光在爱德和丹身上来回巡视了几遍,她的脸色依然发白,但她的眼神慢慢镇定下来。她闭上眼睛,深深一个呼吸,等她再度睁开双眼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放开丹的手,艾菲娜向爱德走了过去,在他面前两步停下来。

虽然爱德脸上依然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丹觉得这位吸血鬼王子有些紧张。

过了十二年,爱德还是少年的模样,可当年那个小小的艾菲娜已经不在了。

“你长大了。”爱德感慨道。

“是啊,快要和你差不多高了。”艾菲娜微微一笑,她现在可几乎以平视他的眼睛,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很紧张地问道:“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

爱德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不过是小问题,隔天就好了。”说着,还把手递到她面前,修长,洁白,骨节分明,一双属于艺术家的手。

艾菲娜看着他,缓缓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爱德盯着她的眼睛,无言地看着彼此,然后他垂下了眼眸,轻声说:“我们不同。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了真相,你们会惊讶,会害怕……我不想那样。”

“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回来?”

这是乔瑟尼的声音,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他。

爱德偏了偏头,他望着老人瘦弱的身体,这位三百岁的吸血鬼王子露出了孩子一样的悲伤表情。

“如果不回来,我怕再也见不到您。”

老人突然就笑了,那个微笑从他的嘴角慢慢扩散,到了眼角眉梢,让他的整个面庞充满了温柔的味道。

“孩子,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确实很吃惊。”乔瑟尼伸开双手,那是个拥抱的姿势,“但并不害怕。”

爱德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妙的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最后他微笑起来,向老人伸开了双手。

“离我的父亲和女儿远一点!你这个无耻的魔鬼!”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爱德的手僵在半空中,回头看,霍路维尔伯爵正站在门口,他手里握着长剑,杀气腾腾的眼睛瞪着爱德。

爱德眯起眼看向伯爵身后的人,那是个年轻的神父,黑色长袍上挂着的银色十字架在月光中闪烁。

“去喊圣杯骑士团的人来!”伯爵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我要把这个魔鬼送上审判台!”

说完,他把剑尖指向爱德。

看着神父匆匆走掉的身影,丹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如果吸血鬼的死敌圣杯骑士团介入此事,恐怕就会没完没了。

但是爱德似乎并不担忧这个,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的嫉妒真可怕。”他喃喃自语着,看向乔瑟尼,“怎么办呢?老师……老师!”

乔瑟尼的头痛又发作了,他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想要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艾菲娜和爱德一齐冲到了他身边。爱德握紧了老人的手,用自己的力量支撑住他。

“放开我父亲!”

伯爵只觉得头中一片发热,他怒吼一声,举起剑向爱德扑过去,然而下一刻他的身体飞了起来,撞到墙壁上,喉间感受到的压力的和痛楚阻止了他的一切动作。

艾菲娜根本没看清爱德是如何瞬间移到伯爵面前去的,爱德用一只右手扼住了伯爵的咽喉,把他的身体压在墙上,那动作看起来非常轻松,可力道之大让伯爵一动都不能动,只能急促地喘着气。

“伯爵大人,我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但既然你是老师的儿子,艾菲娜的父亲。”爱德笑着,语气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我们讲和吧。”

“谁要和你这种……”伯爵不甘心地瞪着爱德,嘴里还想继续骂,自己可是叱咤疆场的军人,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无耻的吸血鬼,他看起来几乎还是个孩子!那些细白的手指,不是曾经被他轻松地折断过么!

爱德挑挑眉,微笑着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伯爵几乎要窒息,长剑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这时爱德才松开手,伯爵滑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有再看伯爵一眼,爱德回到了乔瑟尼身边,老人的头上全是冷汗,但他还是对着爱德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让他别担心。

看着老人痛苦的模样,微笑从爱德的脸上迅速褪去,他咬紧了嘴唇,脱口而出:“您想要永久的生命么?我可以给您。”

那双绿色眼眸的深处浮出暗红色的瞳光。

“不会再有病痛,也不会衰老……”

“别说傻话,孩子。你知道生命不会是永久的,音乐才是。”乔瑟尼打断了他的话,“即使我们无法在天堂相见,我的音乐会代替我的灵魂守护着你。”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下气不接下气,生命的余光在正在慢慢消失,好一会他才缓过来,把手中一直握着的曲谱递给爱德。

“为我完成它吧。”

《幻想曲》。

爱德在钢琴前坐下,曲谱摆在他眼前,他一页页翻看过去,在最后那一页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跪坐在地上的伯爵,说:“请你好好地听。”

伯爵抬起头,莫明其妙地看着爱德,他想怒骂几句,可是喉部的疼痛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能恨恨地低下头。

爱德的目光从伯爵身上滑过,落在乔瑟尼身上,他深深凝视着自己的老师,仿佛等待着一个确认。乔瑟尼点点头,爱德这才转过了视线,回到琴谱上。

没有任何引子,第一乐章的开端直接进入了主题,和谐优美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月光变得朦胧,空气中像是漂浮着一层薄雾,那些音符穿过窗子,向夜空飞去。

伯爵有些惊讶。他此刻听见的乐声并不是乔瑟尼一贯的曲风。

他不懂音乐,他告诉自己他厌恶它,但他听着乔瑟尼的钢琴曲长大,他习惯了那些热情跳跃的旋律,它们有着鲜明的质感,就像是钻石和钻石的碰撞。

而这首曲子不同,宁静,清澈,就像是雨水滴落湖面,叮咚——划出一圈圈涟漪。旋律中隐隐交织着的是温柔,惆怅以及一些淡淡的忧伤。

爱德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起伏着,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首曲子,但他就像是熟悉老朋友一般流畅地弹奏着。

这时乐曲进入了第二乐章,旋律变得激昂,壮丽,整个音域宽广起来。

是战歌。伯爵睁大了眼睛。

当然,战歌不这么优雅细腻,但是那些音符不断拔高,在高音的地方激烈重复着,那是战争的旋律,那是凯旋的旋律。伯爵熟悉这一切,每当他战胜归来,骑在高高的马上穿过城镇时,胜利的号角声震天动地,人们的欢呼就像这些音符一样汹涌地淹没他。

伯爵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明明只是一首钢琴曲,却让他血液澎湃。

第三乐章开始时,旋律陡然一变,热度急遽下降,变得明朗而古典,把之前那段热烈的诉说抛在身后,动乱的岁月过去了,战争结束了,胜利也成为了回忆,如今剩下的是安静沉着的生活,那优雅的旋律就像是一场夏日的美梦——宛如心灵温柔的呼唤。

乔瑟尼靠在椅子上,静静聆听着。

这是一首他自己无法演奏出来的曲子,只有爱德才能完美地演奏它。爱德的演奏方式优雅,从容,又有一种奇特的深沉和伤感,像一首不可思议的叙事诗,会让最狂躁的人安静下来。但是乔瑟尼一直疑惑着,为什么一个少年会有那么敏感深沉的情绪?

而此刻,乔瑟尼终于明白爱德曲子中的静谧和沉思来自何处,那是他血缘中固有的,独属于吸血族的寂寞。

乔瑟尼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对这个孩子说,还有很多话想对艾菲娜和布拉克说,可是他已经太疲倦,他的眼帘慢慢垂下,神智却分外清明。

他的嘴唇缓缓地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上帝听见了他最后的话语。

谢谢你,爱德。

《幻想曲》在一个美妙的低音上结束了尾声,爱德保持着坐姿,很久后他才站起来走向乔瑟尼。

爱德站在椅子前面,从上而下地看着老人。乔瑟尼的表情很平和,嘴唇边还带着一个微笑,仿佛进入了美梦之中。四周很安静,除了艾菲娜低低的啜泣声。

爱德伸手抚摸上老人的面颊,把额头上那些凌乱的白发拨整齐,冰冷的晚风和月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拉伸着细长的影子。

他慢慢地俯身下来,单膝跪在地上,举起老人的双手,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低声说:“晚安,老师。”

然后他走向伯爵,这位军人还未从《幻想曲》的音乐中醒过来,浑然不觉他的靠近。

爱德手里拿着一张曲谱,一松手,那薄薄的纸张就落在了伯爵眼前。那是《幻想曲》的最后一页,乐谱的结尾处有一行小字,月光下,那漂亮的花体字非常清晰——给我的儿子布拉克,给我深爱的孩子。

“这是给你的曲子。”

爱德面无表情地说。

伯爵呆呆地看着那张曲谱,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这才发现自己落泪了,那些眼泪一道道纵横在这位军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终于冲出了咽喉,低低的悲鸣。

有喧哗声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喊声。

“他在花园里,快过去!”

圣杯骑士团的人到了。

爱德的眼神一凛,嘴边浮出了冷笑,带着极浓的残酷气息。他的右手抬起,五指微张,从指尖部分迅速冒出了尖尖的钩爪。吸血族的嗜血冲动在他内心蔓延,他没准备放过即将冲进来的人类。

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右手,他冷冷回眸,看见了丹平静的面容。

“你必须得走。”丹说,“否则会给他们带来更多麻烦。”

爱德盯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凿出个洞来,可艾菲娜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她无助的表情让他的眼神温柔下来。

“好,我走。”他甩开丹的手,“至于你,我们后会有期。”

丹没有回应,他看着爱德一步步走向落地窗,艾菲娜跟了上去:“爱德,你……”

这句话中断在爱德的手中,他突然转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艾菲娜,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轻声问。

艾菲娜的嘴唇抖动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喊住他是想和他说话,可她究竟要说什么呢?

说这十二年来她的思念,说他离开后乔瑟尼所作的每一首乐曲,说花园里的薰衣草早就重新栽过一遍,说她几天后就要出嫁了,嫁到她从未见过的男人那里去。

不,她不是想说这些。

其实她是想告诉他,她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面,爱德对她说了句话,他说,艾菲娜,以后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然后她握紧他的手,告诉他,我喜欢你,爱德。

就像现在这样,他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

伯爵的哽咽声在她身后微弱地响着,最终她微笑了。

“不,我要留下。”

爱德愣了一下,他捧起她的脸,她的泪水滑到他的掌心,他深深地看着她,就像已经看了她三百年。

然后他低下头,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要幸福啊,艾菲娜。”

大风突然吹起,窗帘狂乱地飞舞着,窗子噼啪裂响着,玻璃碎了一地。

从爱德双肩伸展出来巨大的黑色翅膀,几乎遮住了月光,他退到窗边,向后一跃,浮到了夜空中,那阵狂风简直像是被他带来的,然后带着他朝空中飞去,一会就融入了黑夜之中。

艾菲娜站在窗前,夜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久久地望着那片夜空。

圣杯骑士团进入琴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

月光明亮,夜风吹动着窗帘,薰衣草的芳香浮动在空气中,宁静的美好夜色。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离他不远处,霍路维尔伯爵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他的女儿艾菲娜跪在身边拥抱着他。

她一遍遍地温柔重复着:“父亲,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艾菲娜出嫁的那天是个大晴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浮着丝絮一样的白云,海风推动着浪花层层滚上沙滩,阳光洒在海面上,照亮了一群从婚船边飞过的海鸥。

全城的人都出来欢送领主的女儿,他们捧着鲜花站在海港,向艾菲娜送上他们的祝福。

未来的查勒斯伯爵夫人倚在船栏边上,她向人们挥着手,脸上的微笑犹如暖阳。

丹走上甲板,正看见她转过身,挽住身边的父亲——霍路维尔伯爵准备陪伴她到法国去,参加独生女的婚礼。

乔瑟尼去世才几天而已,伯爵仿佛老了十岁,脸上的倨傲和冷酷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种恍惚的疲态,还有对女儿的依赖。

丹不禁想到,如果那个夜晚艾菲娜跟着爱德走了的话会怎么样?那样霍路维尔伯爵会丧失一切吧,地位,荣誉,甚至爵位,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艾菲娜身边,一起接受人们的祝福。

“这样没关系么?”

艾菲娜闻声回头,丹站在船帆的阴影处,静静地看着她。

“没关系。”艾菲娜回答,她似乎又想了一会,然后微笑起来,“已经足够了。”

她发现自己的内心很平静,似乎所有的不甘和不满都已经消失了,她想起了爱德说的话:要幸福啊,艾菲娜。

这微小的祝福低声回响着,越来越大,像洪流一般蔓延了整个世界,将陪伴她一生一世。

而她没有说出的话,会成为她独有的秘密,小心地藏起来,不被年华偷走,会在无垠的时空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所以,已经足够了。

出发的号角就在此时吹响,婚船在欢呼声中离开了港口,艾菲娜一动不动地站着,在她面前,海洋展开了它一望无际的怀抱,雪白的浪花上反射出金色的阳光。

丹走上前,来到她身边,一起久久地遥望着这片蔚蓝广阔的天地。

简单 |《幻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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