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張英

在過去的一年裡,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是獲得各種長篇小說獎項最多的作品。

作為曾經的新聞記者,《南方週末》的一員,我在汶川地震發生後,奔赴四川前線採訪報道。那個時候,阿來是汶川地震的志願者。十年後,阿來的《雲中記》以小說的方式,在十幾年後對汶川大地震那場浩劫,進行了文學的審視與表達。

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被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的評委們評為年度長篇小說大獎作品。這個獎項以中青年作家為評選對象,只評當年新出版的中文原創圖書。在文學的大海里,發現隱藏的帆船和舵手,浮出水面的島嶼和燈塔,標記點亮這些文學地標,是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的宗旨。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是我發起,由探照燈書評人協會主辦,閱文集團大力支持,由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閱文集團高級執行副總裁張蓉擔任評委會主任。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是專業的華文“評論人和媒體書評人”獎,由張莉、邵燕君、邱華棟、姚海軍、徐晨亮、姚海軍、黃驚濤、劉蒙之、張維特、陳斌等一批全國活躍的高校學者、作家、媒體人擔任評委。每月評出十本月度文學好書,年度評出十本年度文學好書,每年12月,在北京頒獎。

在頒獎的前一天,我在北京國貿大酒店,專訪了阿來。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張英:另外再說一個人物形象的問題。這也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從先鋒文學開始,小說裡很少有立得住的人物形象,讓人過目難忘。批評家往往只認為是作家偷懶,或者作家長期在書齋缺乏生活經驗。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阿來:其實他不是作家功力問題,還是個語言,其實你要把他寫活,不就是多刻畫一下,言行舉止,與眾不同嗎?

英國作家福斯特不是寫過《小說面面觀》嗎?這本書提到人物章節時,就寫了兩種東西,一個是“圓形人物”的,我們理解有形象的,側面眾多,使人感到意外並使人信服其意外之合理;另外一種“扁平人物”就是類型人物,好處在於使讀者一目瞭然其人為何,並且印象深刻從而歷久不忘。如果讀者是信服地感到意外,則是成功的圓形人物。意外出現卻不使人信服,則是不成功的圓形人物。如果一點都不意外,那就是扁平人物。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我們的先鋒文學一直有一個任務和使命:需要讓筆下的人物傳達作者的文學觀念。今天我們來檢討先鋒文學,傳達出來的新觀念,更多是作家的姿態和觀念,而不是作品形成的文學魅力。

我們看到很多先鋒文學作品,它們重要就是過於把作品工具化,把人物工具化,只要筆下的人物,能把作者的寫作目的和理念,表達出來傳達出來就可以了。薩特說世界很荒誕,哲學很高尚,但是你讀薩德小說,很難看的。因為他就是在小說寫作裡,只要是說出這種荒誕就可以了。

這個問題不光是在中國,在全球範圍來看,都是這樣,先鋒文學,現代派文學,不光是在中國,就是看全球,其它國家,現代派都是強弩之末了。全世界的先鋒文學也一樣。所以,我們中國很多時候的文學批評是偏頗的,不光是餘華、格非了,全世界你看那些作家還在繼續先鋒呢?對不對?現代派就是二戰前後有過那個風行,傳遞到中國,影響到我們這80年代作家的社會,其實在他們的國家,這種藝術上的影響,已經進入尾聲了。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張英:所以,迴歸文學傳統,注重講故事。

阿來:這也是大部分作家的選擇。因為作家們都覺醒了,我們不能讓小說,讓人物,只是做一個傳達作家文學觀念的產物。現代派,先鋒文學是對傳統文學的造反、革命,但是革命觀念就那麼多,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產生新思想,而且先鋒文學都在說什麼是荒誕,傳統文學過期過時,怎麼樣不對,這就跟我們文化大革命一樣,走極端了。

某種程度上,在這個年代只有說“不是”的人,而文學是需要有說“是”的人,與時代和潮流背離,這才是真正的先鋒派。而這個事情,是在托爾斯泰時期,他們那批作家是能做到的,但是後來的作家可能慢慢就做不到了。所以現代派文學有一種深刻,是通過偏激來達到,但問題是你不可能永遠是這樣的。薩特說了人生很荒誕,那你跟著說就沒意思了,得跟我說一個什麼是不荒誕的,對不對?

所以我們慢慢要回歸,又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迴歸到語言上。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剛去世不久的哈羅德·布魯姆在寫《西方正典》裡,對但丁、喬叟、莎士比亞、塞萬提斯、蒙田、莫里哀、彌爾頓、約翰遜、歌德、華茲華斯、奧斯汀、惠特曼、狄金森、狄更斯、艾略特、托爾斯泰、易卜生、弗洛伊德、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芙、卡夫卡、博爾赫斯、聶魯達、佩索阿和貝克特的作品進行了解讀,稱他們的作品是“西方正典”,為什麼?

張英:古典當正典。《西方正典》選擇是全部都是傳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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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對,正典,哈羅德·布魯姆說古典是正典,我覺得這個很了不起。文學創作和人走路一樣,你繞一圈還會回來,因為這是人的本能。我們需要“是”,你不能老說“不是”最後也得告訴我們“是”什麼。

原來那個房子不好看,你們上來就是一幫暴徒,上來給我們把房子拆了,你們拆的過程當中也痛快,觀眾看著也很痛快。但是問題是拆了,你能建一個比原來更好嗎?其實我們看中國歷史,從近現代到革命以來,我們做的那些事情,革命的痛快,我們是享受了,但後果是什麼呢?大家現在都看到體味到了。

先鋒文學也是革命,但是革命之後呢?你不能讓只有朦朧詩拿去講吧?房子都拆光了,我們還必須有一個棲身之所,我們不可能又回到巖洞裡面去?那你給我提供的替代物的是什麼?所以今天我覺得文學經過這樣的循環,必須要回答這個問題。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張英:你怎麼回答?

阿來:我們漢代、唐代那個時代,開放性是非常充足的,我們中國今天有最好的文化內核就是在漢唐時代建立的,中國文化的審美系統,核心的文化價值觀,都是在哪個時候的建立起來的。

今天我們討厭的中國文化裡很多東西,就是在後來閉關鎖國的時候,為了保存某種純粹性的事物長大起來的。我非常不喜歡這些東西,文化人和知識分子,總是把自己放在一種爭論的形態當中,對立的形態當中,不同的人不同的陣營,或者因為左跟右,或者傳統與現代,外國和中國,西方文化跟國學,總在造成或此或彼的一個對立的爭論狀態,大部分知識分子自動站隊,我覺得這個是我們文化裡最不好的一個東西。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我心裡面有這個障礙。我只管你好不好,對不對,有沒有道理,行不行?我熱愛國學,但是你真正這些人,把國學庸俗化狹義化到那個程度,我馬上要警惕。我也反對全盤西化,但是如果沒有部分西化,五四文化運動要來的兩個東西: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怎麼辦?那不就是中國文化所欠缺的嗎?

所以我覺得這個人在觀念上不站隊,但是我能分辨誰好誰不好。我們不能說洋派就好,洋派也有,某些時候我們用人家的東西,效果挺好。我也不想說國學派就好,什麼東西我們曾經都有,你有個屁。那你鴉片戰爭為什麼打不贏?你說這個好,等於把四五新文化運動的這個意義全部取消了、否認了,魯迅也不行,胡適也不行,是不是?他們都胡說八道。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張英:落在文學上呢?

阿來:在文學上,從我工作的這個行當上來說,最後落到寫作上,詩歌、散文、小說、戲劇,這些藝術樣式,必須落腳到語言上。漢語,最多人使用的語文,也可以稱為中文,因為有很多國家的不同民族都在用,我們不能用英文寫作,我們必須意識到我們用中文寫,那你就必須尊重中文內在的審美。

當然,我們在寫作的形式、結構、技法上,接受了西方很多觀念,如果你搬用西方的東西,你就發現你就是一些想法、觀念,你沒有情感。但我們是中國作家,我們描寫中國的故事,寫中國人,得用中國文化的內在審美。它們一路從《詩經》、《史記》下來,到古典詩詞裡來;如果要說文學的敘事,《左傳》就開始了,一直到《紅樓夢》、《聊齋志異》,這也是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


專訪阿來:中國當代文學要慢慢回到古典和傳統上


我們今天的作家,有幾個人在自己的寫作中,追述過這種傳統?

張英:還是有自覺的作家在進行這種嘗試的。像劉震雲、莫言等人,都在一些作品裡有這樣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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