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江南
到了六月下旬，滿城皆是雨，連日不絕的，一下就似是要沒完了，黃梅雨的到來織出了煙雨中的愁。一整天，坐在屋子裡的人，聞出了潮溼的味道，抱怨道：“黴雨。”黯淡的雲天，河水泛漲，雨仍然在漫天飄搖，出門可不能忘了帶上傘，等待在雨季裡，抬頭便是陰沉的老天，眼眶總是溼潤的，這樣的日子是少有朗日的，最好的法子還是忍耐。“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江南的老諺語說得貼切。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黃梅成熟的時候，雨便隨之飄落，落溼了灰牆黛瓦的江南屋舍，落溼了古鎮狹小幽靜的青石板路，落溼了打著傘悠然走過風雨間的江南人的溫柔的眼和漫無目的的足跡，這下好了，一切人與物與事統統都溼透了。小院裡的水缸盛滿了水，窗前的房簷正滴答滴答地落著雨珠，地面上的積水窪倒映出灰濛濛的天，人多徘徊在自家的大門前，三言兩語地聊著，說：“雨下地，楊梅都給淋落了，今年沒得好吃了。”然而人們還是如往年一般，這邊的梅子先熟了，這邊的人就上山採摘楊梅，那方的楊梅也熟了，那方的人也拿上籃子爬上楊梅樹質脆易折的枝幹。採下滿滿一籃紅得發黑的楊梅，不善於此事的人已是大汗淋漓，背上的衣服都溼透了。一顆楊梅入口，滿嘴酸甜的汁液，不由地在心裡感嘆：“真新鮮！”下山的人拎著自己摘下的楊梅，或是帶回了家，或是轉手賣給了路邊的商販。這一天，天雖然仍飄著雨，但楊梅山卻人群擁擠。
水墨楊梅
雨驟然大的時候，像成百上千的的跳珠落在房頂、街道與小河上，河面泛起了水泡，霎那間煙水迷濛了你眼前的世界，遠方的樓房都消失在雨霧之中，你只覺得整條小河都在顫抖。風一陣吹，雨密密地織成裙襬隨之舞動，樹也擺舞，雨落在葉隙間的聲音，恰似一曲悠長動聽的樂曲。猝防不及的人狼狽地躲在人家的屋簷下，屋頂上的雨水順著瓦片瀉下來，形成一道雨簾，將人與雨的世界隔開，人懊惱地抖著被打溼的上衣、褲腿，還不時地看看外面的雨是不是馬上要停了。雨落如花針，落在傘上，似沙石滾過的聲響，凌亂、清脆、悠長，別有一番風味。人走在石板鋪成的路面上，腳踩在凸起處，為的是不溼腳走完整條路。雨漸漸小起來的時候，眼前的是全部溼了的景緻，有一種被大雨泡軟的柔情在眼裡與心裡氾濫，此刻的河面上正泛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如你心中的盪漾。走過狹長的小徑，一棵齊樓高的老樹，繁茂的枝枝葉葉經過大雨的洗滌更顯得蒼翠欲滴，你經過時，不知從樹的哪兒傳出鳥的鳴叫，嘹亮，高亢，在這條只有幾個人的狹長的走不完的路上緩緩飄蕩開來，直至消失不見。這是黃梅時節的雨，下地不期，也下得不斷，人，整一個兒的浸在了雨中。
煙雨中，橋，是江南的脊樑。微風吹起河面上一陣陣波紋，和那雨落時河面上漾出的漣漪，交織在一起，盪開了一種動態的柔美。那橋就駕在水上，溝通了南岸和北岸的人家，一隻被棄用的船，正安靜地停靠在右岸，被繩索牽著才難以漂走，微微地搖擺著，和著河水拍擊河岸的節奏。人走在橋上默然無語地立於雨中，看見幾間老房子，風裡雨裡還依然如故地在這兒，牆上淨是風雨留下的痕跡，斑斑駁駁，那是歲月的言語。橋墩上的石獅，由於年代久遠，有的已經消失不見了，好在大多都還在，但一年又一年的風侵雨蝕，石獅的面貌卻已模糊不清了，可正是這一種物的模糊不清帶給了人歷史長河靜靜流淌過的清晰感，莫名地沉默下來，不語，內心中卻是藏著千言萬語等待說出。橋上的風景是美的，這種美不同於行走在路面上，雨季裡猛漲的河水，讓河面快貼到了橋下，總感覺飛在河面上，很輕盈，很自在，河裡的水草，映入了眼眸裡，生長在河水中，宛如舞蹈的女子柔美的身姿。這清涼的雨天，不止是人，連水裡的游魚也暢快，在橋下的河面上浮出來，吐露一個水泡泡，換一口下雨天的新鮮空氣。賞雨，在橋上，兀自撐把傘，默立，待雨漸小時，我便悄然離去。
水墨橋
雨中的田地，土壤被綿長的細雨滋潤，變得更是肥沃。白菜，紫茄，豆角，在雨中煥發新的活力，蒼翠欲滴。漫長的雨季裡，想來最為耐心的該屬老農了，雨從來是莊稼最好的友人，農作物的生長離不開雨水的饋贈。常見細雨霏微的時候，還有勤勞的農民披著雨衣在田裡拔著雜草。勤勞的汗水想必和天上落下來的雨水一道流進土裡了吧。我走在河的對岸，小河曲曲彎彎流著，雨落地如花綻，聲如鈴鐺的叮嚀，當我走過一個只剩骨架的菜棚時，我看見，一隻白鷺單腳立著，縮著頭，藏下另一隻腳在身體裡，睡著了。雨無意地打落在它身上，它也一動不動。待我想看個仔細時，它睜大著警惕的眼睛，似乎是發現我了，它探出腦袋，微移身子，看向我不語。我擔心它飛走，不再驚擾它煙雨中的美夢，知趣地走了。
當雨停的時候，人們紛紛從屋子裡走出來，雨過後的街道纖豪不染，乾淨著呢，溼漉漉的地面可以清晰得照見人的輪廓。他們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大聲爽朗地笑道：“哎，這下雨停了，雨下下不停，就好在屋裡躲著，無也無聊死了。”其實他們沒有察覺此時此刻自己正在享受著雨天，享受著苦悶後重獲自由的歡欣，享受著一整個雨後世界。有些中年男子，三五六個人，搬出一張小圓桌，放好椅子，圍在一起搓起了麻將。他們的中年即將走完，馬上要步入老年，忙忙碌碌了大半輩子，也是應該在人生的道路旁，停下來休息會兒，打打小牌，嘬嘬小酒，和老朋友閒談兩句，愜意地過完一整個下午，在這連綿不斷的雨天裡。
水墨田野
但一場黃梅雨到來，也不是整個雨季都不會停下，有再多的雨水，老天也要歇會兒了，擺擺手：讓我消停消停會兒。天照例還是陰沉的，但雨停了，路面又幹了，溼潤的世界悄悄地躲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沒了蹤影。
雨停止落的天空，佈滿了一堆堆厚而實的雲翳，太陽躲藏在雲後頭，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抬頭看去，只能看到明亮而不刺眼的光團，懸在天上。地上有微弱的陽光，依稀照出人的影子，也許就是這微弱的陽光烘乾了大地。
賞雨人
那麼，雨，去哪裡了？
一天我剛從床上睡醒，起來回坐到書桌前，翻看著書本。午覺剛醒來還是一臉倦意，忽然聽到：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哦，下雨了。窗外鄰居家的老樹隨著雨到來的風肆意搖曳，樹冠盛開著金燦燦的花朵，蝴蝶圍繞在花兒旁邊驚慌地飛舞。雨斜斜地落下來了，點點的雨痕留在乾燥的路面上，好像雪花在一點一點地增加，地溼了。我聽到屋簷上到積水流動的響動，雨瞬間大了起來，聲音變得飄渺，像船在海上顛簸中浪花奔湧的喧響。但就在我陶醉地聆聽著的時候，雨忽然間停了，停地那麼得不可思議：短暫，美妙，突然，讓人回味無窮。
不，這還不是，梅子黃時的雨，還有另一番風味。
那是晚飯後的黃昏，西天的雲霞被夕陽染得金黃，撥雲見天，路面積水未乾，整一個兒的天空，一邊是晚霞，一邊是墨雲天。黃昏，下起了瀟瀟的雨，一滴，兩滴，三滴，四五滴，六七八九十滴，漸漸大了起來，“鐺鐺鐺”地敲在窗上，算是正式地下了起來。那邊太陽的餘輝照在窗的沿邊，一半是血染的晚霞，一半是不期的黃梅雨，構成了一幅多麼美的大自然的畫卷。有調皮的小孩子從家門裡跑出來，跑到小路上，一邊跑一邊喊到：“太陽雨——啊——太陽雨！”孩子的天真爛漫感染了一同散步的大人，他們呵呵的笑著，也加入賞雨的行列，臉上洋溢著愜意的快樂。等日落西山，夜晚降臨到大地上，夜雨佔下整片天空，墨色的雨雲在幽藍的夜空上飄蕩，直至夜色漸深，窗外一片漆黑，空幽幽地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落聲。
蛙歡快地叫起來，此起彼伏，這邊的聲音剛落下，那邊又開始叫起來，呱呱，呱呱，呱呱，迎接著夜雨的到來，它們叫得多暢快：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哦，初夏的夜雨！
水墨青蛙
街燈照亮了一處角落，有歸家的人或撐把大傘走過，腳下踩出啪啪的水聲，或騎著自行車披上雨衣經過，車轍帶起水花的聲音連貫而細長。雨滴從夜裡逃出，在燈光下，還是像一根根數不清又細又長的被遺落的花針，打溼了流光，隨及肆意地落下。一股雨水的清涼迎面而來，風吹起窗簾，好似海水盪漾，又恰如蓮花開落，夜雨淋淋瀝瀝，淋淋瀝瀝，雨落聲驚醒了誰人的夢境？我從床頭邊醒來，驚覺這場夜之雨的到來，風大得將我的睡覺穿的上衣吹動，我悄悄走到窗邊，靜靜地，靜靜地賞這一場夏雨，看它的突然，看它的暢快，看它的飄落。不由地，我將手伸出窗外，任雨打在我的掌上、心間，冰涼的，傳遍了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我悄悄地在嘴邊說：“這場雨，真美！”
那場夜雨悄悄地到來，等我發現時早已不知下了多久，夜雨聲伴著我昏沉的睡意再重回夢裡，我也不知道它何時離去。我總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想起這夜的雨，想起它不期的來與去……
哦，黃梅雨，在記憶裡好像一直在下，雨水聲淹沒了腦海裡所有的思緒。我推開大門，雙腳剛剛踏出去，天上一滴雨落在了我的鼻尖，隨後是傾盆大雨隨之而來，那個早晨被淋得透溼；我走在散步的路上，在離家最後的那段距離裡，飄起了細雨，我到人家的屋簷下躲雨，不料想雨越下越大，越下越長，我最後跑完的那段路也是溼的；我一個人前往的旅程，不期地遇上微雨，固執地想要走下去，到最後兩隻褲管都溼透了……
江南，我的故鄉
哦，黃梅雨，總在我案桌前書籍裡落個不停。看賀梅子目送佳人遠去，滿城風雨都是愁緒；聽趙師秀閒敲棋子，窗外的雨聲淹沒煩躁的心緒；體會柳子厚在黃梅時節苦寂的內心，遙想帝京……我在書籍裡翻了一遍又一遍，黃梅雨溼了所有的詩文詞賦。
哦，黃梅雨，是我在家鄉的根。每年總是不期地到來，在我的生命裡擱置下一段時光，在悄然地離開，等我再想起來的時候，已是別樣的景緻。我人生的每一個年頭都有一場黃梅雨在下。無論我今後身在何處，只要黃梅雨落地到的地方，我就還在故鄉的土地上。
哦，黃梅雨！撐把傘行走在煙雨……
2016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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