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恢復高考後,浙江第一個自費留學生

□陳侃章

【寫在前面】

歷史潮流,千折百回,不斷沖刷,國門洞開,“新三屆”噴薄而出,走上了歷史表演的舞臺。當中的一批俊傑,藉助於體制鼎新,公派留學,放眼向洋。公派誠可貴,自費價也高。“新三屆”的弄潮兒又一次注目外面繽紛的世界,開啟了“公”“私”並行不悖的留學之路。

本文記述浙江第一個自費留學、獲得全額獎學金的留美博士生阮建忠的探尋之路。

究竟是誰成為中國恢復高考以後,第一個邁出國門的留學生,迄今未知。阮建忠會是恢復高考以後,全國第一個吃螃蟹的嗎?不敢判定。

為了給中國教育史留下或深或淺的一筆,作在此也求助讀者,幫忙找一找恢復高考以後中國第一個自費留學生,或第一批公派留學生。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77、78級三位杭大校友杭州合影,陳侃章(中)、阮建忠(右)、翁國清(左)。阮、翁均為留美研究生

放眼當下,自費留學歐美已稀鬆平常,但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自己聯繫大學,渡洋留學,頗像天方夜譚。

回望過去,其恍如隔世的故事值得敘說。

有一種說法傳播較廣,恢復高考以後,杭州大學(今浙江大學)物理系1977級學生阮建忠,是浙江省第一個靠自己申請成功,且獲得全額獎學金的留美學生。

阮建忠是大三那年,即1980年下半年,開始向美國幾所大學提出留學申請讀研的。大四上半學期開學不久,即1981年3月,美國名校凱斯西儲大學(CaseWesternReserveUniversity,簡稱凱斯大學)同意阮的申請,接納他到該校物理系讀研,並提供全額獎學金。由於赴美護照簽發問題,阮建忠1981年10月才到該校就讀。他在那裡連讀碩博,並於1986年5月提前完成學業,獲得博士學位,又在該校做了兩年博士後。

據媒體報道,北京大學經濟系1977級學生海聞(後出任北京大學副校長),是北京大學第一個自費留美研究生。海聞是浙江杭州人,1969年赴黑龍江上山下鄉,恢復高考那年考入北大。

大三那年,海聞開始自費留美申請,並於大四下半學期,也即1981年下半年,接到美國長灘加州州立大學經濟系的通知,接受他的讀研申請。1982年2月,海聞赴美留學,在該校碩博連讀,於1991年獲得博士學位。海聞的自費留學申請,得到著名經濟學家陳岱孫、厲以寧教授的指點和幫助。

阮、海二位都是恢復高考以後,中國大陸第一批自費留學的學生,而阮比海又早了半年多。1984年,中國頒發《國務院關於自費留學的暫行規定》,他們整整先行了四五年。唯不太清楚的是,在這個時間段,中國是否還有比阮建忠更早出去的自費留美研究生?在1986年以前,是否還有比阮建忠更早獲得美國博士學位的自費生?

阮建忠是浙江省第一個自費留美研究生,我也有第一手信息可以佐證。

大概是在1981年5月間,建忠跟我說,他赴美留學的申請獲美國一所大學同意,而且那所大學提供獎學金,可護照遲遲簽發不出來,內心很急。他問我有沒有熟人可以瞭解下情況。事有湊巧,我中學時的班主任黃乾鑫老師前幾年調到省公安廳工作。他是上海人,畢業於上海外語學院(今上海外國語大學)俄語專業。公安部門缺外語人才,把他從諸暨調來。

我跑去找他,詢問阮的護照簽發情況。他說,此事他略有所聞,浙江省公安廳從來沒有碰到過靠自己聯繫到美國留學,且美國大學還發給豐厚獎學金的情況。由於沒有先例可循,所以正在層層上報。至於護照到底能不能簽發,只有等待上級指示。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美國凱斯西儲大學校園 作者供圖

自費留美,獨闢蹊徑

阮建忠是浙江省諸暨市楓橋人。我們是恢復高考那年,進入杭州大學讀書後才認識的。也許是同級、同鄉、經歷相似之故,比較談得來。雖然不同系,但平時接觸還不少。

他們物理系的食堂與我們歷史系的食堂是前後幢。我們去食堂時,往往看到他一手捧著搪瓷盆,一手捏著鐵調羹,在食堂前面的操場上旁若無人地轉著圈子,唸唸有詞,若有所思,少頃,往嘴巴里放進一勺飯(大概飯菜拌在一起),好像給機器添油似的,然後又兜圈,又唸唸有詞,如此往復。

這種陀螺轉圈的吃飯方式,我記憶猶新。顯然,他想抓住點滴時間,連吃飯時間都要利用。這種瘋狂讀書之狀,令人歎為觀止。他成績之所以出類拔萃,還是那句老話,除了天賦還是勤奮。

杭大物理系是杭大理科的“主力部隊”之一,歷史悠久。當時的杭大物理系主任由杭大副校長、物理學家、教育家朱福炘兼任。朱教授1928年協助中國早期物理學家張紹忠教授創辦浙大物理系,兩人通力合作,使浙大物理系蓬勃紅火。1946年,朱福炘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留學,後在著名核物理學家趙忠堯的介紹下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從事研究。歸國後,任之江大學數理系主任兼浙大教授,繼而出任浙師院物理系主任。浙師院與杭州大學合併後,出任杭大副校長,並創建物理系,兼主任,是杭大物理系的主要創建者。後來朱教授忙於校務工作,已無精力給本科生上課了,但他對物理系的壯大還是給予很大關注。

阮建忠是77級物理系幾個成績優異者之一。大三那年,他參加了杭州大學組織的數學競賽,得了99分,位居總分榜第二。閱卷老師事後找到他說,如果憑算法的技巧性和科學性,你應是第一名。你有一道題結果是對的,可論證過程中忘寫了一個符號,所以扣了一分,讓他在吸取教訓的同時又表揚了他一番。

還有一次,中國科學院一位學者來杭大訪問,阮被派去作陪。那位老師問:你是哪一級的?阮答:77級。再問:你們那級哪幾位比較厲害?阮報了兩三個同學的姓名。那位老師說:聽說77級有個叫阮建忠的比較厲害。阮默然。旁邊的老師回答說:“他就是阮建忠啊!”周圍的人都笑了。那位學者在應和的笑聲中,流露出對阮的欣賞。

阮建忠自費出國申請並非偶然。雖然他在大二時已決心報考研究生,但出國留學的念頭尚未有過。其時國門微微開啟,相關信息還是比較閉塞,對外部世界的瞭解依然有限。阮建忠的大哥阮耀鍾是中國科技大學的講師,1980年被公費選派到美國做訪問學者。出國前夕,大哥寫信告訴弟弟,在準備考國內研究生的同時,可以申請赴美留學。

20世紀80年代初,國內公派留學稍稍有些動靜,如李政道建議的“中美聯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項目”在1980年開始小範圍實施。阮建忠和幾個同學聞訊,想去報考,但未獲校方允准,也可能教育部未給報考名額。至於自費申請赴美留學渠道,還是聞所未聞。建忠在大哥的點撥下,開始在杭大圖書館尋找如何申請留學的資料。然而那時這方面的資料稀少得像熊貓,千尋萬覓,終於在《科技導報》上找到了《怎樣申請獎學金留學》一文,阮如獲至寶,全文抄下,讀得滾瓜爛熟。

考慮到自己還是在讀大學生,又考慮到此時杭大在國際上的知名度尚不是很高,阮與大哥商量決定,向全美排名前三十的大學遞交申請,但不申請前五名的大學。申請的學校有華盛頓大學、凱斯大學、萊斯大學等。

然而遞交留美申請要解決兩個難題,一是外語成績。其時國內尚未有GRE和TOEFL,而這個外語標準是美國接受留學生與否的重要指標,甚至是前提。這橫亙的“大山”如何面對?

其二,阮尚是大三年級在讀生,離本科畢業尚有一年多時間。這次申請是直讀對方大學的物理系研究生,又是一個跳躍。阮自思憑他的專業成績,對方接受的可能性較大,但外語成績怎麼填寫,對方又怎麼衡量你的外語水平呢?於是他隨留學申請書,誠懇而又坦率地寫上一封信,請求對方考慮到中國大陸還沒有GRE和TOEFL考試的現狀,這英語成績,可否到美國以後再補考,如果不合格,願接受退學處理。

阮建忠自費出國留學的舉動,得到物理系負責人高琴、陳茂定等老師的積極支持。教統計物理的洪士福和教數學的鄭德昌教授,憑著他們對阮建忠的瞭解,願意做他的推薦導師。高、陳二位老師又將阮的學業情況向資深的物理學家朱福炘教授作了報告。朱福炘副校長也成為阮建忠的導師,並親自給凱斯大學寫了一封推薦信,三位教授聯袂推薦,自然加重了推薦書的分量。

凱斯大學,竟接受了阮建忠這個既沒有外語成績,又尚未本科畢業的在讀生的申請,於1981年3月份向他發出了錄取通知書,歡迎他到該校直接讀研究生,並提供全額獎學金,每月1050美元,其中學費450美元,生活費600美元。

1981年4月,也即大四上半學期開學未久,阮建忠向系裡提出申請,請求不隨同級生上課和考試,為出國留學和考研作準備。系裡有點擔憂,關切地問他,如果出國留學不成功咋辦?阮說,出國留學是否能成行心中確實無底,但如不成功,自信還是能夠考上國內研究生的。如再考不上,請求系裡同意留級一年,與1978級本科生一起考試畢業。系裡見他如此堅定,又考慮到他出色的學業,便批准了他的要求。由此,阮建忠開始了峰迴路轉的護照申請之途。這又是一個值得回味深思、令人一唱三嘆的故事。

護照申請,一波三折

凱斯大學是美國著名的研究型學府。學校創立於1882年,位於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經過院校合併,壯大發展,終成為世界名校。凱斯大學向阮建忠發錄取通知書是1981年3月份。其時杭州的郵政投遞人員英語水平有限,沒有看懂這封郵件的收件人,不知投向哪裡?便來了一個自作聰明的推測——當時的杭州飯店(今香格里拉)是杭州唯一的外事接待賓館,有外國人員往來,於是將這封滿是洋文的郵件送到杭州飯店。

杭州飯店收下一段時間後,見無人認領,便請懂英語的人看了,才知是美國一所大學寄給杭州大學物理系阮建忠的。兩個單位相距不到兩公里,一個居寶石山之北,一個居寶石山之南,由於郵政投遞之誤,時間耽誤了一個多月!謝天謝地,經過輾轉,這份來之不易的錄取通知書在4月份終於送達阮建忠手上。

報經系裡同意以後,阮建忠就跑到省公安廳申請護照了。省公安廳告訴阮,需要先將他在杭大的學籍檔案轉過去,審核後才可以辦理其他手續。阮返回學校說明情況,系裡說他們調檔沒問題,但涉外事情先要經過杭大保衛處同意。阮跑到校保衛處說明情況,保衛處回應,涉外轉檔要經有關部門批准才允許,他們也做不了主。

阮將此情況向幾位推薦導師報告。老師們說,這事得找陳立校長。陳立校長是享有國際聲望的著名心理學家,是一位資深的“海歸留學生”,是科技界、教育界名副其實的大咖。他看了美國凱斯大學的錄取通知,又詢問了阮是如何申請成功的,頓時喜上眉梢,說阮不簡單,為杭州大學的學生出國留學趟出了一條路子。馬上通知保衛處,將阮的檔案儘快寄到省公安廳,以保證他能夠領出赴美護照。

檔案有了,美國大學錄取通知也有了。省公安廳仔細地審查了阮的申請書,發現有兩處明顯不足:其一,阮建忠在美國沒有親戚,也沒有美國實力人士擔保;其二,凱斯大學的錄取通知僅告訴提供第一年的獎學金,沒有承諾第二年乃至以後的獎學金。如果發生了“供一不供二”的情況怎麼辦。作為護照簽發者,他們責任重大,所以這個護照不能簽發。省公安廳將上述意見通知杭大保衛處,讓他們轉告阮建忠。

接到這個結果,阮一時束手無策。省公安廳說的都是事實,在美沒有親戚,沒有擔保,錄取通知也僅告訴提供第一年獎學金,未涉其後。第一條一時無法改變,第二條的疑問,阮向凱斯大學物理系主任哥頓(Gordon)教授寫了封信,說護照簽發部門有這樣的擔心。

沒有想到的是,凱斯大學物理系主任很快回信,書面承諾:“獎學金是一年一年給的,但是根據你的特殊情況,我們保證給你獎學金直到取得碩士學位為止。綜合你的成績和推薦信,我相信你會通過博士資格考試,所以你可以期待超過第一年的獎學金。”

阮建忠收信後十分高興,連忙送到省公安廳,認為這樣省公安廳所提出的問題有答案了。然而,凱斯大學的來函依然推動不了護照簽發進程。

阮建忠只有通過杭大保衛處不斷詢問護照進展情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杭大保衛處負責人對阮說:“你是到美國去讀書的,人家怎麼會給你這麼多的錢?你既然成績好,為什麼不考國內的研究生?跑到那去幹什麼?”

任阮建忠怎麼解釋也無用。此時的他,似乎有點明白護照遲遲簽發不出來的原因了。

阮建忠只得再去找陳立校長。不巧,陳校長去北京開會了。他便找到了朱福炘副校長。朱副校長對他說:“我們來想辦法,待陳校長回來後,我會告訴你。”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阮建忠心裡輕鬆多了。

於是他又一頭沉浸在圖書館。有一天他正心無旁騖地看書,想不到的是,朱福炘副校長拄著柺杖已無聲地站立在他面前,急切地告訴他:“陳校長回來了,你快去見他,你自己會說得更清楚一些。”

那時沒有手機,沒有電話,阮建忠看著德高望重,已近八十歲的朱教授為留學一事,親自跑到圖書館來找他,心中升起無限的敬意,感愧歉疚難以言表。

陳立校長看了凱斯大學物理系的主任哥頓(Gordon)教授的親筆覆函,又聽了阮建忠所陳述護照申請的前後情況,便告訴阮建忠:“你先回去,此事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很快,阮建忠知道了杭大校方採取了兩個措施。

第一,陳立校長召開校長辦公會議,在會上通報並商量阮的赴美護照簽發問題。陳立、朱福炘、薛豔莊等校級領導一致同意阮赴美求學,為此特地發公函給省公安廳,意思是杭大校級班子支持阮建忠赴美深造。阮在美國讀書時,萬一對方不提供獎學金了,阮在美的所有學習費用均由杭州大學承擔。

第二,陳立校長親自出面,去找省長,講明阮是一個優秀的學生,現在美國接受他讀研究生,我們應支持他。但眼下護照簽發受阻,希望領導能夠關心過問。不用多說,杭州大學支持阮建忠出國留學的舉措,特別是社會聲望卓著的陳立校長親自出面協調,直接推動了阮的護照簽發進度。

經過多年閉關,面對剛剛開啟的國門,不少人依然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很多觀念根深蒂固,對人們的思維仍然產生著深刻的影響。尤其是美國著名的大學讓你去讀書,不但不用繳學費,還給你如此多的美元,世上真有這麼美妙的事?

要知道,20世紀80年代初期,美元與人民幣的官方匯率限在1:1.77元左右,事實上,人民幣此時很難轉換成美元。如確有需要,必須層層審批,才能給吝嗇的額度,同時配上相應的“外匯券”,相當於外幣的“糧票”。此時民間調匯價在1:5元左右,這是市場的實際匯率。如果轉換一下,凱斯大學當時給阮建忠每月1050美元獎學金,折算成人民幣是5250多元。

阮建忠大哥阮耀鍾是中國科技大學首屆畢業生,畢業於1963年,因為成績優秀留校任教。作為講師的他,此時每月工資是56元人民幣;1977級本科生於1982年2月開始就業,第一年每月工資是43.50元,俗稱“4350部隊”。一個在讀碩士生的獎學金,竟比已工作的大學生工資高出120倍左右。

這樣的實證擺在那裡,大家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似乎也可以理解。

還可以提供一個背景,當時國家層面推動的“中美聯合招考物理研究生”也受到非議。一些有名望的人士給中央領導人寫信,反對這個項目。更認為聯合招考的試卷由美國大學來出題,是喪權辱國。因而導致這個項目進程緩慢,幾近停擺。

阮建忠明白,該做的,該幫的,都已是最高級。等待,只有難熬的等待。顯然,杭大的公函,浙江省主要領導的過問終於發揮了作用。於是省公安廳將阮建忠的檔案直接報送國家公安部和教育部,請求上級指示。當然,這些美妙的故事是事後才瞭解的。

絕不能消沉嘆息!阮建忠排除各種干擾,同時投入到國內大學考研準備中,這第二條路不能放棄。阮建忠報考的是中國科技大學物理系的研究生。阮記憶,考研時間是1981年9月15日至16日兩天。考研期間阮不回學校。與他一起考研的一位同學,有一天中午回到杭大,下午趕回,大概在考試前半個小時,突然告訴阮建忠:“系裡已在傳你的赴美護照批下來了,讓你趕快去省公安廳領取。”

阮狂喜不已,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一時無法平靜下來。然後他嗔怪地對那位同學說:“你老兄等我考好後告訴我,不是更好嗎?”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收攏雜亂的思緒,阮建忠盡力平復心情,完成了研究生最後一門課的考試。

經過五個多月的多方努力,千呼萬喚的赴美護照終於簽發。阮建忠的赴美之行又進入了下一個程序。凱斯大學接收研究生有個硬性規定,即必須要有大學本科畢業證書。於是阮建忠又去找陳立校長。陳立校長告訴校教務處,讓教務處將阮的情況寫一報告給他。教務處處長與阮建忠一起再到校長室,陳立校長籤批:同意阮建忠自費赴美留學,同意阮建忠提前畢業,準發本科畢業證書。時間在1981年9月中下旬。就這樣,阮建忠成了第一個拿到杭大本科畢業證書的77級學生。

阮建忠又轉到另外一層擔心。因為按照要求,自費留學的人在美國要有親屬或者有實力的人士擔保,而這一項,阮做不到。阮建忠以及在美做訪問學者的大哥也曾努力過,但依然一無所獲。更讓人擔心的是,凱斯大學新學期在8月下旬已經開始,阮建忠在9月中旬才拿到赴美護照。為使凱斯大學瞭解情況,阮建忠將此情況緊急報告物理系主任哥頓(Gordon)教授。哥頓教授寫了回信,信的大意是:歡迎阮建忠來校讀研,雖然時間略晚,但還是希望儘早在美國見到你。阮收到哥頓教授的信函約在1981年10月上旬。

10月12日,阮建忠從杭州跑到了上海美國領事館,遞交了赴美申請。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因為新學期已過去了一個半月,美領館可以以開學時間已過而拒籤。面籤官看了材料,問了阮建忠一些問題,然後讓阮回去等候結果。

按照一般的進度,簽證的成功與否要二三個星期後才告知。10月17日阮建忠接到通知,讓他19日到美領館去領簽證書。五天之內,通過簽證,可謂神速。而1981年10月19日是什麼日子?這一天正是阮建忠24歲生日,按照中國傳統習慣是屬相本命年。

這份最好的生日禮物,也許是人際的努力,也許是上天的饋贈,也許是哥頓教授“儘早在美國見到你”的信函發揮了作用。人生的偶然和巧合,有時候確實難以解釋。更巧的是,阮建忠在美國的大哥給他訂好了從上海虹橋飛往美國紐約的飛機票。在機票有效期內,其中的某一天,只要飛機有座位都可成行。

阮建忠打聽到21日有空位。於是19日從上海趕返杭州,匆匆打理行裝,與老師同學也來不及招呼,想去與老母親告別一下都無時間,就於20日晚趕宿上海。

次日,也即1981年10月21日,阮建忠就坐上了上海飛赴紐約的航班。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1986年阮建忠獲美國凱斯西儲大學化學博士學位 作者供圖

美國之行,別樣人生

由於時差的關係,阮建忠是1981年10月21日傍晚到達美國紐約。幸運的是同機有幾位公費訪問學者,他們要去中國駐紐約領事館借宿,領事館派車來接。同是天涯求知人,他們友好地邀請阮建忠也一同前往,領事館欣然同意。阮飛赴美國時,身上只有100美金,而這些還是杭州大學開出證明,才從中國銀行調換來的。從紐約飛到克利夫蘭市的機票要100多美元,阮身上的錢顯然不夠用。他打聽到紐約至克利夫蘭市的大巴只要70多美元,但要傍晚發車,時間需要12多個小時,別無選擇。經過長途勞頓,阮建忠於23日上午風塵僕僕趕到學校。

稍作安頓,阮即向凱斯大學物理系主任哥頓(Gordon)教授報到。哥頓教授告訴他,由於開學已近二個月了,這個學期你就不一定去上課了,還是訓練訓練英語吧。當然,你如願意,去聽聽課也可以,目的還是提高你的英語水平。阮點頭說好,第二天他就去聽了一門量子力學課。

又是一個巧合,聽課的第一天,他碰上了量子力學的期中考。打開試卷一看,傻眼了,這第一道題是無解啊!難道美國出的試卷,我看都看不懂,差距如此之大?這不是給杭大丟人現眼了嗎?幸虧,阮物理功底紮實,有考試經驗,他馬上避開這道怪題,先做其他題目。另外的題其實並不難,他很快就做完了。此時有人已開始交卷。阮抬頭一看黑板上有文字,寫明本試卷所出第一道題目有誤,須作如此更正。

其實,第一題有錯,老師下發試卷時已口頭講明,只不過阮此時的英語聽力還不行,沒有聽明白教授在講什麼。於是他問這位教授,可否再給他幾分鐘時間,讓他做完第一道題,教授同意了。題目一旦改誤為正,阮覺得就不難了,很快做完交卷,這次考試得了98分。聽第一堂課即參加考試,還在暈暈乎乎的時差之中,實際上是對他學業水平的一次突擊檢測。

從此,物理系的老師,對這個來自當時還略有神秘國度的新生刮目相看。阮建忠增強了自信心,要求系主任允許他與其他同學一起正常聽課,也同步參加考試。自然,阮必須盡力補上拉下的課程,其中熬過的長夜,投入的辛勞,也只有建忠自己知道了。

當阮建忠在凱斯大學剛剛進入角色,國內又傳來他被中國科大錄取為碩士研究生的消息,而且以第一名的成績錄取。有趣的是,中國科大的錄取通知書先寄到浙江大學物理系再轉過來的。當中國科大得知阮建忠已赴美留學,便請杭大物理系代致祝賀,同時他們非常歡迎杭大物理系的學生報考他們的研究生。朱福炘副校長專門致信已在美國求讀的阮建忠,在告知有關情況後,說阮建忠又為杭大爭了光。

1982年5月,是凱斯大學博士生資格考試時間。通常的情況下,參加博士資格考試至少需要學習兩個學期,也即要完成6門必修課程。凡讀博的學生對此都看得很重,須作精心準備,因為博士資格考試只給每人兩次機會,兩次測試不合格,就過期不候了。

阮建忠想摸摸美國的博士資格考試水平到底如何,向系主任提出申請,他能否一試,希望這次不算在兩次以內;如果通過考試,他在夏天就可以專注於科研了。系主任在鐵面無私的答覆下也流露出柔情:你可以參加考試,但我們從來不提供任何嘗試。我不能承諾給你增加機會,但對你這種特殊情況,我們會有所考慮。

就這樣,阮建忠這個尚未“足月”的本科和碩士生,到美國僅僅7個多月時間,且僅僅修了三門必修課程,就大膽去參加美國的博士生資格考試了。結果,他不但第一個交卷,而且是最高分通過,令凱斯大學教授們再次刮目相看。哥頓教授在同意阮建忠免修其他三門必修課的同時,還問他,願不願意做他的研究生,因為他和另外一位高分子教授正在合作一個課題,讓阮建忠也參與進來,阮欣然答應。自此後,這位系主任對阮本人和其他中國大陸留學生都很友善。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阮建忠1988年在美國醫藥公司做圖像分析圖片

哥哥眼中的阮建忠

阮建忠的大哥阮耀鍾享有盛譽,他本身就是一位著名的超導物理學家,博士生導師,曾出任過中國科大材料科學與工程系副主任。他如此評價這位小弟:

建忠念博的第一步棋就走對了。因為交叉學科容易出創新成果。據我所知,我弟弟選的這位高分子教授MortonLitt,在全美具有知名度和權威性。他對學生的要求非常嚴格,嚴格得近乎苛刻,一般要6至7年才能取得博士學位。剛開始,我真為建忠捏一把汗,因為他從來沒有念過有機化學。令我想不到的是,我弟弟僅用了4年半時間,也即在1986年5月就獲得了博士學位。隨後,我弟弟又在這位高分子教授手下做了兩年博士後,由此可見這位名教授對我弟弟的賞識和喜歡。

1988年8月,阮建忠入職美國雷可德化學公司,任高級化學分析師。這個公司原來分析化學塗料的顆粒大小分佈,需先用照相機拍攝,然後沖洗膠捲再製成照片,最後再根據手工測量照片上的顆粒大小。因為手工操作,既費時又麻煩。阮建忠覺得要改變這個手工操作的狀況。為此他自學了計算機C語言,鑽研了編程和計算機圖像識別。經過一段時間摸索,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對於這一成果,建忠的大哥又是這樣評價的:

中國有句老話很有道理,一句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對於科學工作者而言,選擇什麼行業,實際上是選擇什麼研究課題。我弟弟選擇的是計算機圖像識別,這一課題很有意義,很有前途。我認為這是我弟弟參加工作後,走了一步最好的妙棋。他採用計算機圖像識別,由相機鏡頭獲得的圖像,直接用計算機圖像識別,得到顆粒大小分佈,在公司首次實現了自動化監測,受到公司領導高度讚揚,並獲公司首次特等貢獻獎,也展示了他的聰明才智。在此我想到愛因斯坦的一句名言,愛因斯坦在《論教育》裡說:“教育就是忘了在學校所學的一切後剩下的東西”。我弟弟學業事業很成功,靠的不是學校裡所學的知識,而是能力。另一句老話是“三十而立”,1988年我弟弟三十一歲,他就選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計算機圖像識別,並開始在這一領域立住了腳,真正做到了“三十而立”。

對於阮建忠學習和工作的投入,他大哥又講了幾個故事:

1979年暑假,我要建忠來合肥我家學英語,一個暑假他成天閉門苦學,只出了三次中國科大校門。一次是我們請他到電影院看了場電影,第二次是他去買火車票,第三次是回杭州。那時候,我家連電風扇也沒有,合肥夏天很熱,他一手拿把扇子,一手拿塊毛巾擦汗。我大女兒當時念小學,問他:“小叔叔,你有這麼多暑假作業嗎,為什麼這樣用功?”他回答說:“我在農村勞動了多年,知道學習機會來之不易。”是啊!生活的磨難,加劇了他的緊迫感。

當年建忠在波士頓工作時,我大女兒也在波士頓。有一年我到大女兒那裡過年,得知弟弟和弟媳婦要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家裡兩個小孩沒人照顧,我就去幫弟弟照顧,主要是幫兩個小孩做做飯。但到弟弟家一看,我傻眼了,家裡沒一粒鹽,米最多也只夠一頓。顯然他們不是沒錢買,而是沒時間去買!忙成這樣,我以前也是想不到的。我們很多人往往只看到美國人生活好的一面,但沒有看到他們忙的一面。有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我還是一個笨男?幸虧有麵粉,我還能做麵食,於是我給侄女、侄兒包豆沙包,做各種麵點,他們吃得很開心。

還有一次,我與弟弟在楓橋老家,不知為一件什麼事,我與他的看法一致。我隨口說了句:“英雄所見略同。”他馬上接了句:“笨蛋的看法也差不多。”我聽了大笑。“笨蛋的看法也差不多”——太妙了,既符合事實,又顯得謙虛、風趣。我以後常常引用他的這句名言。一個人說話,講課、作報告,要學會風趣。我雖然從未聽過弟弟作的學術報告,我相信他的報告決不會缺少幽默風趣。

看來兄弟倆惺惺相惜,是“英雄”與“笨蛋”的集合體。在我看來,阮建忠敏於思,勤於行,訥於言,性情溫潤,謙遜和善,率真坦蕩。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阮建忠、俞敏子夫婦登山 作者供圖

回國創業,再闖新路

早在2007年之前,阮建忠在美國的年薪已有幾十萬美元,還有公司股份獎勵,在波士頓買了大別墅,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後來女兒又考入麻省理工學院。阮建忠在業內有很高的聲望,所供職的都是世界著名的生物醫藥公司,先後出任過高級分析化學家、副總監、首席軟件工程師、總監等職。可以說阮建忠在美國已事業有成,過上了光鮮亮麗的生活。

然而驛動的心永遠在追求的路上。

而追求這條新路,與他的妻子俞敏子有很大關係。俞敏子是浙江杭州人,祖籍浙江諸暨次塢。俞敏子1978年9月考入中國科技大學近代物理系,本科畢業後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做了院部秘書,其時的中科院院長為著名物理學家周光召。俞敏子的工作與科學院所屬單位打交道,是相當體面的一份工作。然而在1986年,俞敏子辭職,也到美國凱斯大學物理系讀研,並於1992年獲得博士學位。真是一對“讀書種子”。

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夫妻倆時不時回到中國,被中國生氣勃勃的開發景象所吸引。他們看到聽到不少留學生回國創業成功的實例,怦然心動。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決定回國一試身手。他們認為憑阮建忠豐富的知識儲備,掌握先進的軟件技術和相關專利技術,是可以創辦一家高科技公司的。當然他們亦諮詢我,我憑有限的識見,向他們提供了一些建議。

這裡要簡述阮建忠的知識結構。他大學本科打下了物理基礎,參加杭大數學競賽,獲得第2名,說明他的數學知識也非常紮實。又在美國獲得物理碩士學位,最後取得物理化學博士學位。特別是他師從的MortonLitt教授是具有國際聲望的高分子科學家,所以阮在化學上也別有建樹。加之阮熟練地掌握了計算機編程和圖像識別,又在國際領先的幾家醫藥公司得到歷練,集物理、數學、化學、生物醫學、計算機圖像分析技術和人工智能等專業知識於一身,這種高端混合型人才鳳毛麟角。千年醫藥公司資深總監在年終評定會上曾如此表彰:“阮建忠先生所做的貢獻,需要廣博的知識和技能,從光學到視覺處理,到算法,再到軟件工程,將相關前沿交叉學科融會貫通,這樣的人才非常罕見。”

其夫人俞敏子博士擅長對外拓展和交往。我說,你們“夫妻店”會成功。在公司運作上,由其夫人俞敏子打理,而在技術開拓上則由阮建忠研發。他們的核心科技是醫藥軟件,即以大數據為基礎,以人工智能為主導,以醫生判斷為輔助,大大提高了診斷的準確性。目前,他們在美國波士頓辦有微因泰克公司,在中國杭州、南京、馬鞍山及浙江諸暨都創辦了幾家高科技生物醫療公司。這幾家公司蓬勃興盛,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前景一致看好。

阮建忠多次談起,在美國多年,他始終惦記著中國,關心著國內的舉措和脈動。回到國內,感覺到還是故鄉最親。無論是人際交往、飲食習慣、語言投緣,都能天然地融合,心靈與故鄉融為一體。四海為家應當敬重,但靈魂安放只有一處。我們奮鬥在時代的片斷裡,生活在紛繁的瑣碎間,徜徉在時間的長河中,持續創新永遠在路上。毫無疑問,新興科技改革帶來的影響會超出人們的想象。勇於追趕時代的步伐,多做有益於社會、服務於社會的事,是人生最大的價值和最大的欣慰。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阮建忠(右)、陳侃章(本文作者)2019年夏在阮建忠公司門口。作者供圖

——本文選自《冬季裡的春闈——1977年恢復高考紀實》,今年4月份已出版

谁是恢复高考后,浙江第一个自费留学生

作者陳侃章,杭州大學(現浙江大學)歷史系1977級。原在黨政機關工作,後辭職下海經商。曾出版《飛將軍蔣鼎文》、《遠去歸來的昨天》、《吳江年譜》、《古往今來說西施》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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