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學與情感完美契合,納蘭容若巔峰之作,堪稱千古悼亡第一

原創首發:才學與情感完美契合,納蘭容若巔峰之作,堪稱千古悼亡第一

從南北朝開始,悼亡詩似乎成了一個獨立而別緻的體裁,究其源頭應當是《詩經·綠兮》,但此詩分歧較多,所以在我看來真正的淵源更像是莊子的“鼓盆而歌”,以及後來屈原的《湘夫人》等篇章或者漢樂府,當然也有古詩十九首裡的相思篇章,只不過這種相思更具體化。同時,悼亡近於傷逝,可以附加更多人生含義,同時也可以藉此事寓彼情,讓詩詞更顯含蓄。

天下第一美男潘岳(即潘安,也是無數詩詞中的潘郎),他和妻子楊氏感情極好,在她身故後寫下了一組悼亡詩,由於潘岳是文學領域裡大師級別的存在,所以從他開始便啟動了文人的悼亡模式。比如江郎(江淹)、沈郎(沈約),其中的江淹更是創作類似的詩作以致敬潘岳。

到了唐朝這種悼亡更是風生水起,比如白居易、元稹、趙嘏、李德裕、韋莊等等,悼亡的對像也從妻子延伸到情人,小妾,歌妓,甚至是朋友的小妾。

悼亡與傷逝或相思相比,更斷腸,更心痛,悲劇感的加深往往會提升藝術感染力。然而極情之作必須在極情之下方能寫出,若是無情,斷不可為之,所以古往今來能傳世的經典悼亡詩詞並不多,哪怕是出名的那幾篇,細品之下也不見得那麼完美。

潘岳的悼亡詩裡更多的是思念妻子的賢惠,白居易的悼亡詩更多的是感慨,元稹的《離思》系列讀起來是滿滿的遺憾,李義山的荷葉詩疑為悼亡細讀之下不過是惘然而已,哪怕是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佔比最大的只是深情。陸游的沈園二首字裡行間都是悔恨不及。而在這些詩詞中,都缺少了一個明顯的屬性!

愛情!

才學與情感完美契合,納蘭容若巔峰之作,堪稱千古悼亡第一

是的,古代那些悼念亡妻的作品中我們看到關懷,看到思念,看到深情,看到愧疚,看到遺憾,然而,看不到多少愛情。在娶妻娶德納妾納色的倫理下,古人的愛情都給了情人或者歌妓,很少給妻子。所謂的悼亡看上去更像是對結髮妻子的感念。

所以悼亡不稀奇,稀奇的是在悼亡裡看到愛情的成份,兩相比較,納蘭容若的這一首詞才倍顯可貴。詞為《金縷曲》,讀之斷腸,亦可以解為人間萬事,餘酷愛之,現錄如下:

此恨何時已?

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料也覺、人間無味。

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

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待結個、他生知已。

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

清淚盡,紙灰起。

若論情感,此詞傷逝寄懷,幽恨纏綿,掬淚沾衣。若論藝術水準,也堪稱巔峰之作。

古人作詞,最高難度就是首句即開篇明義,直指詩心。

《紅樓夢》第五十回即景聯句王熙鳳起了一句“一夜北風緊”並自嘲一番,從人說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後人。”我們所看到的大多數詩詞,開頭都是鋪墊,都是渲染,都是景物描寫,細節描寫或人物事件之敘述。最忌在一開始便簡單直接地說愁說怨,說傷說恨,最怕讀到那種第一句就用表達感情的字眼。因為如此操作反而為後面提供不了多少可以發揮之空間和餘地。

正所謂開頭愈寬泛,後面越自由。開頭愈窄,後面越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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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創作詩詞總得以含蓄迂迴為美,尤其是開頭,大多要層層疊疊,穿插錯落,方是詩詞創作之道,也因此,在第一句便緊扣情感的寫法非常之少,因為非常之難。李白《蜀道難》豪氣沖霄,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都是非神仙不能為之。還有蘇東坡《念奴嬌》、李易安《聲聲慢》、稼軒《永遇樂》皆是如此神作。

以男女情感而論,與此詞相類似的還有元好問之《摸魚兒》(問世間情為何物),都是在第一句便緊扣情感,毫無外洩。

橫向比較,納蘭容若的其它詞作第一句都是常規寫法“誰念西風獨自涼”、“楊柳千條送馬蹄”、“一半殘陽下小樓”、“身向雲山那畔行”等等。

起點越高,後續越難,所需才華必須以N次方計算方才可以。此詞第一句“此恨何時已”直接了當,毫無花哨,絕不含蓄。一個恨字,比思念,幽怨,遺憾等諸多詞彙更顯無奈與傷情。

而且在這一首詞,不難發現用了許多典故,有許多詞彙看起來都似曾相識,卻毫無違和之處,而且倍顯含蓄唯美,先試著一一析來。

此恨何時已?

“此恨”只能是白樂天《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因為無絕期,所以才問何時已。或者更貼切的說法是反過來,問此恨何時已,回答曰,無絕期。正如謂“問將此恨何時已,卻道綿綿無絕期。”

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滴空階”化自溫庭筠詞《更漏子》“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用以襯托自己獨夜難眠,只能靜聽雨聲直到天明。

“寒更”化自韓偓七律《擁鼻》“擁鼻悲吟一向愁,寒更轉盡未回頭”,所謂擁鼻悲傷之意,如果結合上一句“空階”,顯然可以看到宋代詞人柳永的影子,尤其是那首《浪淘沙·夢覺》“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前一句是聽雨聲,這一句是數寒更,算是遞進寫法,將徹夜無眠說到通透。

“雨歇”,恐怕很難想不到這兩個字化用了柳永詞《雨霖鈴》“驟雨初歇”,其實雨歇二字在許多詩詞中都可以看到,之所以推定為柳永,僅僅是因為這一首詞的尾句是“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亡妻已去三載,因此可以稱之為“此去經年”,全方位契合作者的情感表達。

“葬花”,小可認為葬花應當取落花之意,甚至極度懷疑紅樓夢作者讓黛玉葬花應當是讀到了容若的這首詞。宋朝人李甲寫過一首悼亡詞《幔卷綢》,全詞極悲,描述的就是分別或死別之後的情景,裡面有一句“埋花葬玉,杳杳悲前事”,可以借用過來做為解釋。

“天氣”,表面上看是中性詞,實際在詩詞中一旦和花放在一起便更傾向於褒義,比如歐陽修的“養花天氣”,趙長卿的“賞花天氣”、陸游的“杏花天氣”、在這裡“花天氣”的詩裡,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晴、清、春等字。然而容若反其道而行之,通過一個“葬”字與“養”、“賞”、“觀”這種興致形成鮮明的對比,加深了“葬”的悲傷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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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魂夢沓”不論怎麼看都聯想到了白樂天的《長恨歌》那一句“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生者為容若,逝者為愛妻,更有別經年和未入夢,如果說容若讀到這一句不能感同身受,簡直不可能。

“是夢久應醒矣”可能對應晏幾道詞《鷓鴣天》中的那一個斷腸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只可惜更對應的是蘇東坡的悼亡詞《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夢裡因為太美,太真實,太深情,所以蘇東坡流淚,而納蘭認為這是無法承受之痛,選擇醒來。顯然,從情感層面來看,容若更勝一籌,因為更痛,更斷腸,也因為用情更深。

料也覺、人間無味。

“人間無味”當然是反向敘說蘇東坡的“人間至味是清歡”,之所以如此反向,顯然是指愛妻不再,自然清歡不再,所以萬事無味,人間無味,更襯托出作者的心灰意冷。

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夜臺”,墳墓之意,典故為沈約《傷美人賦》“曾未申其巧笑,忽淪軀於夜臺”,這裡顯然是指伊人身故, 不僅如此,還暗合回憶之前的音容笑貌,兩兩對比,更顯得傷逝之斷腸,悼亡之牽魂。

“冷清清”小可認為化用了柳永《爪茉莉》,裡面有一句“金風動、冷清清地”,之所以這麼想,僅僅是因為這一首不大出名的詞的最後一句是“料我只在枕頭根底,等人來、睡夢裡”,引伸為伊人已逝,只能夢裡相逢。

“埋愁地”讓我想起了李易安千古之詞《聲聲慢》裡的神句“滿地黃花堆積”,因為此詞句句說愁,句句孤獨,所以可以理解為滿地埋愁。

釵鈿約,竟拋棄。

“釵鈿約”,完全精準地吻合了白樂天《長恨歌》中的“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因此不難看出,這裡的釵鈿約是指定情信物,引伸為白首之約。詩名長恨歌,尾句有“此恨綿綿”,而此詞第一句亦有“此恨”二字,所以說這一句算是三重照應,彼此融合之後,無分彼此。需要強調的是,白居易是在詩裡描述別人並沒有實質的感同身受,而容若卻是完美復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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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泉若有雙魚寄。

重泉,即重壤,地下,九泉之意,典故為潘郎之悼亡詩句“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各取兩字可為重泉,江淹也寫過悼亡詩,裡面便有“美人歸重泉,悽愴無終畢”。前面的“夜臺”指身故,而這幾句卻說作者並不甘心,也不死心,哪怕天人永隔,也想要聯繫,要不然不會頻頻入夢,然後痛到醒來。

雙魚這個典故眾所周知,出自漢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遺我雙鯉魚”,需要解釋的是在這首樂府詩裡,有“昔夢”、“展轉”等詩句與本詞相互對應。後來多借指書信,最為出名的詩句應當是晏幾道之《蝶戀花》“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在此詞中表示緊迫,相思難耐之意。這一點焦急之意在其它悼亡詩詞中幾乎不見,在那些深情和遺憾的詩句中,可以看得到我想你,但看不到我想見你,在這個層面上,容若此詞顯然更真誠一些。

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年來苦樂”應出自於沈約《長歌行》“歲去芳願違。年來苦心薦。”柳永也有“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之句,所謂苦就是相思之苦,所謂樂便是不負當時不負初心,大抵上相當於“幸福,因為得到你,痛苦,因為失去你”,或者,生離尚可,死別何哉?

“與誰相倚”的實際是“無人相倚”或者是“獨倚”,在古詩詞裡不論是倚窗倚樓還是倚闌干,都是孤獨寂寞之意。比如李後主“為誰和淚倚闌干”,晏幾道“倩誰橫笛倚危闌”,晏殊“百尺朱樓閒倚遍”等等都是如此。

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轉側源於《詩經·關睢》“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同時照應前面的“雙魚”典故中的“夢”,暗指長夜漫漫,相思成疾,難以入眠。

湘弦即湘妃之琴。傳說舜帝死後,妃子投湘水殉情,變成了湘水女神,常常在江邊鼓瑟,屈原《遠遊》中的“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便應用了這個傳說。但在這首詞裡,這個湘弦指的並不是音樂或者是殉情,而指湘妃,從而引伸為對配偶的思念,即湘妃之淚,相思之淚。

重理,指很久沒有彈琴,所以需要重新調絃。比如周美成《霜葉飛》裡就有“想玉匣、哀弦閉了。無心重理相思調”可為相通解釋。而許久不彈琴,自然是沒有心情。而沒有心情的最大原因就是沒有知心的人傾聽。同時重理二字也對應著湘妃的夫君舜帝,從而再次強調他們夫妻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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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結個、他生知己。

這一句看上去貌似沒有什麼曲故,頂多是知己二字源於《史記·刺客列傳》,但實際上這一句可以看到千古悼亡名篇元稹《遣悲懷》第三首的影子,因為那首詩中有一句“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所以,這個他生在小可看來,是在呼應元稹對愛妻的思念。

不難看出,從潘岳沈約,到元白,到東坡易安,似乎千古知名悼亡詩都在這首詞裡可以看到綽綽約約的影子。

其實這一句極為重要,將此詞和其它悼亡詞區分了開來。歷史上將配偶定位為知己的人,除了李清照不做第三人想。顯然,在作者眼裡妻子的身份和自己是平等的,他們不僅是夫妻,還是朋友,更是知己。因此,這一句的愛情成份相當高,高到僅次於李易安的諸多愛情詞和金石錄後序。巧的是,容若在另一首悼亡詞《荷葉杯》中也說過“知己一人誰是?已矣”,再次將亡妻定位為知己。由此可知,此生已為知己尚不足,來生仍然要重結連理,再做知己。

愛情是平等的,在詩詞中評價夫妻之間是否存在愛情,只看有無平等即可,這一點在其他文人的詩詞中並沒有看到。

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

薄命二字,愈讀愈斷腸,所謂他生怕兩人俱薄命,可實際上是說今生薄命,所以期待來生,又怕來生亦然薄命。同時這一句再次照應元稹遺悲懷中的那一句“他生緣會更難期”。而所謂的薄命,在作者看來,並不是死亡,而是見不到妻子,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再緣慳、剩月零風裡)。這種構思蘇東坡也用過“縱使相逢猶不識”,但畢竟還有假設的相逢場景。然而在這裡連相逢都害怕是一種奢侈,愛之愈深,悲之愈切。

清淚盡,紙灰起。

盡者,無也。起者,有也。

盡者,收也,起者,放也。

盡者,靜也。起者,動也!

這豈不是李義山的一寸相思一寸灰?

上闕首句以問句開始,次句無眠,再次悲苦,又說天人永隔,再接以相思成痛夢裡相逢,轉接發覺是夢倍覺人生無味,還承以音容笑貌穿插,隨後又想起當年白首之約更顯神傷。

才學與情感完美契合,納蘭容若巔峰之作,堪稱千古悼亡第一

下闕直接說難耐思念,孤獨無依,再次傾述夜夜難眠照應上闕,然後發下誓願,結緣他生,卻又說害怕有他生卻不見伊人。最後百般糾結百般痛苦,靈魂皆做為塵土。

時間(更),空間(房間),顏色(塵,灰),聲音(空階),感覺(寒更)、靜(冷清),動(紙灰)、細節(理弦)、寫實(雨,灰),寫虛(夜臺重泉)都搭配得毫無斧鑿之痕。

全詞絕妙在何處,起句直接定位,然後句句圍繞一個恨字進行疊加,每一個典故或出處都照應後面那一句,同時又呼應前面那一句,形成了一個無限的循環,不停地穿插,反襯,對比,甚至彼此交替,形成一個既自然又充滿層次的情感世界。

全詞如水流雲動,毫無艱澀之處,雖然有典故或出處,但絲毫看不出在炫耀才華,自然是因為運用得恰到好處,宛如天成。

夫妻之間的愛情,除了杜詩以外,我只在這首詞裡看到了!

至少在小可眼裡,悼亡詩詞,以此為千古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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