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貴:悉 悉

編者按 本文摘自穆戈的紀實性長篇小說《藏漂》(東方出版社出版),作者授權本公號刊發。

李登貴:悉 悉

拉薩文藝青年

嘎瑪拖著行李箱走出貢嘎機場,晃眼的秋陽頓時掩退了內心的焦慮。

在離開上海灘之前,他對自己的前途已有了心理準備。早先同學回拉薩的彷徨,在他心裡已經歷過了。那是他必須面對的困惑:

——他們離開拉薩太晚,回到拉薩又太早了。

從上海凱旋的年輕人很快意識到,幸運擁抱著的生活被活生生地撕成了兩半。

在上海的大劇院裡,年輕人早已習慣在潮水似的掌聲中面對眼前帷幕徐徐拉開的氣氛。平時口無遮攔、舉止粗魯的人,在那種場合也個個口銜蓮花,眼裡含著少年空洞的深邃感,和各界人士交流著崇高的話題,扮演藏民族音樂使者的光榮角色。一旦他們回到拉薩,就不再相信在有生之年能見到高雅音樂的消費群體。同胞們可以津津有味地聽那些在瀑布聲中練聲的翁則“嗚嗚”地誦經,卻不願一動不動地坐上兩個小時,聽馬尾巴上拽出來的絃樂。

見過大世面的年輕人不屑在拉薩小舞臺上獻藝,又不得不接受市場為他們劃出的可憐的一角——逢年過節作歌功頌德的應酬,為大人物跳交際舞時烘托氣氛,或在粗俗的酒吧賣藝,向暴飲暴食的消費者證明桌上酒水和包廂小姐貴得有譜。

同學幫嘎瑪找到一條掙錢的路子,招幾個學生,隔三差五再到夜總會拉上兩首小夜曲,掙五十塊錢。初次登上被閃爍的地燈簇擁著的小舞臺,他動作僵硬,覺得每個角落都有人盯著自己,走下臺仍覺得背上粘滿了關注的目光。久而久之,嘎瑪原先從音樂中得到的浪漫和新鮮感漸漸消退,甚至不免有些自卑,似乎從馬尾巴拽出的聲音曲罷之際就消失了,陪酒的小姐依舊在舉杯勸酒,男人把女人往懷裡拉,樂手則到賬房結算表演費,並沒留下什麼崇高的痕跡——在黑燈舞會上,常常會有人管不住手腳,趁機在歌手、樂手身上擰一把。

日子飛快地過去——錢到底是硬通貨,臺上賣藝的難堪很快就被臺下花銷的瀟灑抹平了。

當年的“西藏十美”中,除了多慶的小圓臉被潛在的遺傳基因撐得有些失控外,大多年過三十仍風流倜儻,年輕得像實習期的小白領,小夥子們都長著風流的蜂腰鶴腿,一個榧子就可以勾引一打情人。不過,腿長的小夥子往往溜得也快,乃至於聽見山盟海誓就想笑。性愛易如反掌,與銘心刻骨的情愛無緣,剩下的成就感只有解開美人衣襟時對自己魅力猶存的證明。情色快餐後毫無例外是空虛和厭倦。每一次從女人身邊及時逃跑後,都期待著下一個獵豔目標。

這怨不得他們,演藝圈的繡花枕頭不可能說服小帥哥們踐履山盟海誓。而且,他們很少有孤獨感,愛情常常被友情嘲笑。結果,“十美”中的四位美女彈爛了十指後結婚生子,而帥小夥則如比裡當寓言中那頭在兩堆美食中徘徊而死的驢,面對不斷更新的豔遇虛擲青春。他們不約而同推遲婚期,逃避從一而終的負擔,惟恐在堅硬的現實面前失去夢想降臨的機遇。歐珠懷著濃烈的戀母情結,與一位愛好音樂的富婆結下了曖昧的師生關係;扎嘎把一位貴族的女兒泡上兩年後,因胸無大志被逐出豪門;平措盤下一家酒吧,賺得有限,僅收穫了一堆江湖朋友和豔遇;貢布和女友戀愛多年,仍在等待著自己說不清的未來。只有次巴經不住別人的恭維,娶了一位相貌平平的英國姑娘,成為同學心中的成功人士,如今在一個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歐洲小城和妻子守著一個水果店,後悔不迭。

當他們稍感快樂,遠在天邊的上海灘的影子就漂過來,倏爾吞噬了當下的沉醉感——昔日校友飛抵拉薩,往往已經到了高官迎送的等級。拉薩的同學只能在政府機關傳達室填上會客單後匆匆相聚,又匆匆揖別,就如流星掃過,燦爛之後留下無邊的憂鬱。

這一天,老同學吳嘉寧從上海來到拉薩的消息,是嘎瑪無意間從《西藏日報》文藝版上看到的。他在“國際著名小提琴大師”的頭銜面前,忽然湧出一份陌生而敏感的自尊心,硬著頭皮裝著沒事。傍晚接到貢布電話,通知吳嘉寧晚上在西郊豪華夜總會請客,嘎瑪這才有些心軟,繼而有些內疚——那畢竟是中學六年的下鋪,大學四年的校友,而且嘎瑪在校期間沒少耍他——雖無惡意,卻很隨意,有一次竟當眾把一件假領子從吳嘉寧的毛衣後生生拽出來。

當年大師還是一個面色腴白的小開,腰桿筆直地走在校園小路上,雙手抄在褲兜裡,每當身後傳出女生高跟鞋的踢踏響聲,小開就會從容地轉身回眸,及時炫耀著手腕上的一隻名錶——一氣呵成的動作如藝術造型,先甩水袖一樣讓手弧形地由下斜出,手腕出袖後再弧形地由外而內平懸胸前,小指如初放的蘭花,目光在錶殼上停留一秒後,才優雅地轉移到女孩子的臉上。

但嘎瑪和大師初次打交道就沒有好臉色。

上海人早已習慣在狹窄的社交空間劃分出精確的交往界限,契約意識極強,借一張信箋也不忘轉身就還,絕不讓人情隔夜生息。剛入上海灘的一天傍晚,嘎瑪隨手從宿舍下鋪的枕邊抄起一份報紙,吳嘉寧枕著胳膊,認真地繃著小臉說道:

“扣扣可以,阿拉一角錢買的,儂付五分錢好烏拉?”

“......”嘎瑪愣了半晌,久久才緩過神來,挖苦道:“你會計呀?你數學學得可真到家了!”

分別多年,吳嘉寧胖得人變矮了,臉變寬了,還不得不在老同學面前重溫“僕人眼裡沒英雄”的古訓。重提當年的糗事,拉薩的老同學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大師卻很無辜地收住笑臉,急切地辯稱這是小報記者對上海人的“妖魔化”。過了一會,他迷茫而委屈的目光投向嘎瑪:

“真的嗎——啊?”

當初炫耀名錶的手背現在已經生出暄軟的肉窩,在緊緊握住嘎瑪之後,這雙手還是炫耀了一件洋玩意——他從琴盒裡掏出一隻意大利出產的琴弓。“一萬五千美元!你試試!不用松香也特別上手。”

此次進藏,大師計劃在布達拉宮下辦一場萬人音樂會,屆時請一百名喇嘛站在布達拉宮的頂上吹法號,一百名少年伴舞。文化廳的官員絲毫不懷疑大師的號召力,但還是讓這份宏偉的策劃嚇了一跳,擔心自己的操辦能力駕馭不了音樂會的規模。嘎瑪張羅了幾天,很遺憾地帶來了否決的消息。

那時,老同學正在藥王山後的小路散步,他側過身來從容地做了個紳士風度的微笑——在聚光燈下生活的人大多養成了一種表演性很強的“範兒”,舉止帶著幾分舞臺化的造型,睥睨的眼神似乎並不在意流產的計劃。他說自己反而輕鬆了一些。這種事,本來就不能抱厚望的。

兩人坐在藥王山摩崖石刻對面的樹蔭下,吳嘉寧隨手摸摸身邊的一條黑狗,被嘎瑪擋開了,“當心跳蚤!”話音剛落,身後小屋走出一個守門人,拿著一沓門票前來兜售。嘎瑪連忙追上一句藏語,那漢子又縮回去了。

走到東面的一座禪房門前,屋裡匆匆傳出一陣鉦鈸,夾雜著尼姑們的誦經聲。吳嘉寧猶豫著是否走進去上炷香,嘎瑪則想請老同學到東邊圍牆內的西藏歌舞團轉轉。老同學面露難色,站在一堆經板邊,似乎不想打擾別人。好多年來,難得像今天這樣徜徉在轉經的人流中,沒有粉絲圍著簽名。他猶豫地說:

“我現在是身不由己。我隨便走進去轉一圈,說不定哪天就有人傳話說我來指導工作了,還會有人聲稱是我的弟子。樹不大,風卻招我。”

“自作多情吧你?!”

吳嘉寧疲憊地抿出莞爾一笑,拿不準自己剛才的一番話是否得體,便謹慎地把目光從嘎瑪身上挪開,作出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佔堆老師聯繫得上嗎?”

“多年不來往,還是不見為好,留著一點好印象。免得見面就問你的官級,然後找你辦事。”

“噢——那天晚上怎麼不見倉決來?”大師顯得忽然想起一件遺忘很久的小事,眼睛看著山頭鋪天蓋地的風馬旗,沉吟著等待嘎瑪的反應。

嘎瑪皺起眉頭。長久以來,嘎瑪曾經多次想弄明白,當年替吳嘉寧轉達心意時,倉決這個帶著男孩子氣的漂亮姑娘為什麼會說出一句傷透人的話——“和吳嘉寧?那不等於同性戀嗎?”眼前這個大師要與二十年前的小白臉重合在一起已經很難,難道他心中還供奉著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初中小女生?

“你還唸叨人家呀?她兒子都趕上你這麼高了。”

倆人對視片刻,同時大笑起來。

一個小乞丐希望得到點什麼,拖著兩條鼻涕朝他倆走來。吳嘉寧隨手給了十塊錢,小乞丐舉著票子衝著太陽看了一眼,尖叫著跑開了。嘎瑪低聲說,“壞了壞了,只能給一毛的,”當即拽著吳嘉寧的胳臂箭步閃進帕拉浦魯石窟寺,廁身在佛像的陰影裡。

窟外,一群小乞丐歡呼著追過來。

老同學聚會的那天晚上,大夥你一言,我一語,拼湊出某些鮮活而又破碎的少年圖像。嘎瑪距離生活在記憶中的年紀還遠,但他在吳嘉寧提及一個人的名字時出現了短暫的大腦短路——忽然蹦出的“佔堆” 二字在對號入座後,呼啦啦地掀開了一幕封塵已久的記憶。

那個音訊久滯的中年人曾經和吳嘉寧一起,把手忙腳亂應付音樂啟蒙的西藏少年捲入青春期的激流。

嘎瑪那時剛剛十四歲,遠離親人,缺乏日照,食堂大鍋飯已吃得脾胃失和。相比拉薩早熟的同學,變聲期來得稍晚。拉薩校友在信中自豪地吹噓嘴唇上濃密的絨毛,嘎瑪的下巴還是光溜溜的。他學著上海小開的模樣對鏡自窺,羨慕高年級同學人中線周圍淡若輕煙的小鬍子,同學彼此間用電視劇《霍元甲》中的臺詞嚇唬道:

“你不會是公公吧?”

初二小男生開始體會到本能與道德的分裂。白天五講四美三熱愛,夜裡則任由一些含糊的念頭漂泊慾海,緊張而好奇地獨自咀嚼曖昧的夢境帶來的甜蜜的酸楚。

下鋪的吳嘉寧睡覺不老實,在午休時也拉上蚊帳,捂得臉色腴白,下眼瞼隔幾天就浮起一抹豆青色的晦暗,身上隱約散發出妖異的酮腥。在一個溽熱的夏夜,他坐在黑暗中兀自笑起來,手捻著一截彎曲的洋絲線,聲稱誰能捋直線頭,就請他吃冰淇凌。

好吃懶做的扎嘎把線頭奪過去,手搓嘴吹,不小心把線頭弄斷了。扎嘎懊喪地抱怨:“虧了虧了,差一點就直了。”下鋪傳出一聲猥瑣的笑。吳嘉寧跳下床,在黑暗中用手電筒晃了幾秒鐘,炫耀著驚世駭俗的成人體徵,然後從枕下掏出一本《新婚必讀》,寶愛地說自己買了好幾本文學名著後,才敢挾著這本小冊子去結賬。說罷,他詭秘地翻開一幀像裂開的板栗似的畫圖,兩眼粲然發光,壓低嗓門,如同伊甸園裡的蛇,向悄悄聚攏的小夥子們描繪著禁果的美味。

至於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成了216 室諱莫如深的隱私。在含糊其辭的印象中,小夥子們一邊低聲笑罵吳嘉寧低級趣味,一邊半推半就,在吳嘉寧誘發的天誅地滅的快感中告別童貞的伊甸園。

事後,大夥忽然間懊悔不已,抱怨“那件事”過早地把美好的生命來源和排汙洩穢聯想在一起,以致影響了對父母的景仰。一群少年因此對“引路人”恩將仇報——吳嘉寧在大夥心裡的地位急速下降,女生覺得他過於奶油,男同學不吃他的東西,覺得他的指甲縫裡都殘留著那種髒東西,甚至他打噴嚏都帶著二百五的特點,能把一聲“啊嘁”變為綿長的怪調:

“啊恰——爾。”

那一夜,雨水從夜裡下到早上,城市在恍如暮色的陰霾裡開始甦醒,216室的小夥子們仍沉浸在春夢餘痕的沮喪中。嘎瑪醒得早,卻沒心思起床,昨夜的荒唐讓小夥子難以面對自己成長中的困惑。聽見輔導員佔堆開門聲,他假裝還在睡著,眯縫著的眼偷覷門外的動靜。佔堆剛才從冷清的琴房走過,滿腹狐疑,轉身打開靜悄悄的宿舍門,又被一股夾雜著臭骨頭味的胴腥燻得皺起眉頭,他徑直走到窗前,乒乒乓乓推開紗窗。

一陣清涼的晨風吹著吳嘉寧枕邊的那本成人讀物,發出嘩嘩響動,就像告密的奸細,那幀被無數次撫摸過的插圖竟然帶著油汙的指痕自動張開了。

佔堆很生氣,沒收了這本書,對著一群眼圈發青的失足少年,沉痛地喝道:

“都被資產階級自由化了!你們!”

輔導員決定入駐216室,實地清除精神汙染。也就從這天開始,佔堆錯把政治捲入私生活。

自從跟班到上海後,輔導員不可遏制地胖了起來,肚腩隆起,即使熨出刀鋒式的褲線,也掩不住日益膨脹的豐腴,被藏族少年私下叫“阿姨”。他想不到麾下的小夥子們正處於風雨飄搖的激情試錯期,對任何公開的監督都心懷敵意。少年人還不理解文明戒律必要的偽飾,白日夢裡想的盡是赤身裸體徜徉在太平洋島國的棕櫚樹下,飽嘗肉慾的禁果,而佔堆的使命要把少年的褲腰帶繫緊,拉長解欲和壓抑之間的距離。面對隱私和公德之間古老的博弈,佔堆本該洞悉男生宿舍的隱秘,用含蓄的揶揄代替莊嚴的教誡。但他除了號召學生刻苦改造世界觀外,私下掖著幾分禁忌時代過來的人對下一代的醋意,他揮著小冊子威脅道:

——“我們那時候......就是幾年前,早就處分了。”

晚上,輔導員把這本書反覆審查了幾遍,直到讀出了其中誨淫的腐蝕性。但在鎮壓小夥子情慾的過程中,佔堆懷有著某種說不出口的情緒,當他悄悄捏著床單,意味深長地探尋小夥子們急於躲閃的眼神,總想偵悉出某種道德隱患。這種見識使他有權力端著一杯綠茶,以非同尋常的方式凌駕於年輕人之上——他用嘲諷的眼神逡巡著小夥子們,似乎隨時都可以抖出某種老底,令氣宇軒昂的小帥哥們有被捏住把柄的委瑣感,整個人如同漚爛了的麵條,不堪一擊。

有一天,扎嘎在飯桌上把碗推在一邊,恨恨地從晦暗的眼角流露出一線殺機,他受不了晚上被人窺探的日子:

“老子煩透了,洗個短褲都得對著太陽看幾遍。”

他的抱怨引爆了小夥子們的積怨,他們正被成年人壓迫得抬不起頭來。小夥子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決定聯手反抗輔導員的監視。

佔堆對216室的譁變徵兆一無所知。

這天夜裡,精力充沛的初中生熬到半夜,開始製造各種惡作劇的響聲。上鋪剛發出一聲氣絕而亡前的呻吟,下鋪就有人在手背上嘬出令人想入非非的吻聲。佔堆不明底細,屢屢坐起來,帶著狩獵的警覺,等待他的卻是長久的沉靜。他剛剛合上眼,曖昧的音響又開始折騰他了。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嘎瑪又夢遊似的從上鋪坐起,背對黑暗中的窺伺者,衝著紗窗上一隻被清涼夜氣吸引的白粉蝶,自言自語道:

“看,蝴蝶也在偷看窗外月下的情人。”

黑暗中又傳出“咯咯”的偷笑聲。

精疲力竭的佔堆惱羞成怒,赤腳跳下床就向靠窗的獵物撲上去。嘎瑪本能地轉過身,腳掌與撲上來的黑影相撞,在佔堆油膩的臉上擊打出“吧唧”一聲悶響。佔堆應聲倒地,嘎瑪大腦一片空白,嘴裡顫抖的尖叫驚醒了幾層樓的燈光:

“老師打人。”

次日中午,食堂門前佈告欄裡貼出處分決定,嘎瑪因“毆打老師”,受到警告處分——其實受辱的是佔堆。以後見到嘎瑪,佔堆臉上總是掛著心不在焉的微笑,那種笑好像被遺忘在臉上,皮在笑,心情卻不知流落在何方了。

十四歲的少年手無縛雞之力,卻從同學愕然的目光中收穫了幾分英雄豪氣。晚飯時,扎嘎屁顛顛地跟在嘎瑪身後,悄悄告訴他,“哥們,我把公告撕了”。

當時,嘎瑪竟有些惋惜。心想,要能再展覽幾天就好了。

其他孩子等到成年後才學了會後悔——佔堆悄悄撤離了216室,青春期的壓抑過早消失。解放了的小夥子們雖不像黑非洲的祖魯酋長那樣,自豪地宣稱“在林中用手那麼一抖,勝過一打姑娘的伺候”,但畢竟不再擔心有人偵察自己在蚊帳裡的隱私,於是放心地出沒於亢奮和空虛的洪波里,一到夜裡就揮槍舞棒。用勞倫斯的話,小夥子們集體染上了“我們文明最危險的癌症”。有一天,扎嘎無恥地頭頂著一床髒兮兮的被子走出宿舍,來到晾衣架前曬被子,任由酷似蛞蝓行蹤的春夢餘痕在校園陽光下銀光閃爍。

李登貴:悉 悉

作者寫生作品:北郊民居

扎嘎成了狩獵者離去後的既得利益者。

他從十五歲就迅速變形,完成了寬肩乍腰的發育,胸前乳頭上的硬核洇開兩團深褐色的圓圈,脖子上隆起一塊誘人的喉結,上嘴唇油汪汪地鋪著一層絨毛,在鼻尖下攏起一團雄赳赳的黯霧,目光如炬,臉上一對略顯誇張的大酒窩如同刀疤切痕,在顴骨下拉出兩道深深的斜切面。小夥子走路橫斜而行,低胯牛仔褲寬鬆地吊在髖骨上,故意鬆開不該解開的褲釦,露出一綹淡如細線的腹毫。在一群打扮得過於精緻的人群中,他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反而讓女孩子找到了可以有所作為的地方。十六歲的扎嘎開始像牧童那樣釋放自己的情慾,白天跟在女生後面剁腳,晚上跑到女生宿舍樓下吹口哨。

他追的女孩子沒搭理他,一個大齡舞女卻把他哄上床。

那一段日子,扎嘎對同學疏遠起來。他用小種豬的世故眼神乜斜著姑娘,滿臉的莊重夾雜著色迷迷的輕浮,彷彿每個漂亮的姑娘都在矜持的外表下包裹著投懷送抱的情慾。他常常獨自坐在窗前,怔怔地低著頭,很自戀地捻著唇上的柔毫,俯瞰著鬆鬆垮垮的褲襠正中鼓鼓囊囊的褶皺,心醉神迷地領略著胯下漾起的雄性動物的標誌性氣息。不止一人聽到他私下神秘地說道:

“千萬不要跟別人講喔——我快有兒子了。”

進修班的舞女一度陶醉於自己的魅力,不久就被小男生昏天黑地的情慾嚇壞了,不得不電報召來自己的男友。幾天後,她在食堂裡見到小男生,就悄悄躲到大快頭男友身後,任吃醋的小男生胸脯風箱似的起伏。

扎嘎覺得自己被騙了,白忙了一個暑假。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度有些精神失常,有時像口唸“芝麻開門”的幸運兒,興奮地壓低嗓門,披露女人的隱秘細節,說過之後又驟然警告傾聽者“保密”。扎嘎在216室踢踢打打,沒事找事,看誰都覺得不順眼。憑著在趕走佔堆的鬥爭中有首發之功,他居功自傲,開始對216室的同胞實施一種可持續的掠奪:誰有好吃的東西都躲不過他。他會狡黠地湊到同學的鼻子前,誘供道:

“——啊,張嘴,啊——”

嘎瑪的考試成績也令扎嘎不太舒服,扎嘎有辦法把不舒服感立即還給嘎瑪——趁人不備,用掌側緣猛擊嘎瑪的胳膊,邪惡地微笑著,盯著嘎瑪胳膊上迅速隆起的血管鼓包。

最先發育的扎嘎躥了一截個頭後,中止了身體的膨脹,胸腺上的硬塊淹沒在胖乎乎的脂肪下,威風八面的一米七五個頭被後起之秀追上來,但216室在意識形態上延續了對他的暴力崇拜,扎嘎繼續呵斥同胞為自己端茶打水,搓背洗衣,排隊打飯,貢納零食。

煩人的梅雨染綠了校園,216室的空氣中充滿了綠鏽色的黴菌。叢林法則悄然萌櫱推翻扎嘎的陰謀。貢布倔強地收起笑臉,率先在沉默中鎖上自己的箱子,阻止扎嘎覬覦他的食品。

為此,貢布在晚自習後的校園僻靜處開始應邀和扎嘎“單練”,每月定期一輪。屆時,216室的人焦慮難安,既盼“革命”成功,又不敢貿然提前流露出對扎嘎的不滿。至少在目前,扎嘎還能常常輕鬆地吹著口哨回來,叫人給身後鼻青臉腫的貢布抹紅藥水,貼膏藥。

日子長了,扎嘎凱旋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故作鎮靜地哼著小曲,臉上的青紫也多了些,心有些發虛,覺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話,那個不要臉的吳嘉寧竟然揹著他給貢布送營養品。從前,連扎嘎都覺得他指甲縫裡有髒東西,貢布現在竟然收下他的食品了,還補得長了力氣,摸索出了後發制人的招數,站在黑暗中雙手叉腰,作出種種譏笑,挑逗扎嘎跳踉大罵,以退為進,耗盡扎嘎的蠻力,打翻扎嘎時還高傲地謙讓道:

“朋友,今晚打個平手吧!”

這天黃昏,扎嘎從琴房出來,看見心儀已久的姑娘和另一位男生說說笑笑從眼前走過,他被妒忌亂了方寸,撅斷一根桂枝,氣急敗壞地往回走,一口一個“騷貨”。推開216室的門,性啟蒙“導師”吳嘉寧嘴角正銜著嫵媚和詭秘的微笑,紅光滿面地哼著“吐魯番的葡萄”,抹著護膚膏,對鏡端詳,還前仰後合地學著維吾爾族姑娘抖肩閃腰的舞姿。扎嘎正在火頭,抬腳踹翻了凳子,當胸擂了一拳,痛得吳嘉寧大叫一聲“哦喲喂”,趴在床邊。

扎嘎的末日到了。

晚自習後,扎嘎獨自從門外回到216室,房間裡忽然熄燈,貢布甩著一根自行車鏈鎖跳到他面前,吳嘉寧抄著一把報廢的琴弓,平錯舉著掃帚,多慶緊跟上來。一陣短兵相接,扎嘎被堵到牆角。唿哨聲起,有人拉開燈,幾隻手在昔日霸主身上侮辱性地推搡,吳嘉寧纖長的食指不停地颳著扎嘎鼻尖,亢奮得有些哆嗦的尖細嗓音跳出嘈雜聲,挑釁道:

“碰你又怎麼了?打你又怎麼了?我再也不怕你了!”

鄰舍的同學也湧進216室看熱鬧。嘎瑪擠到扎嘎面前,發現昔日霸主的蠻橫不見了,扎嘎竟然像見了救兵似的,屈尊伸出手來,拉著嘎瑪的手要他主持正義:“幫我說說吧,誤會——誤會了。”嘎瑪閃在一邊,稍稍收斂幸災樂禍的喜色,眼見著扎嘎的神色絕望地倏爾黯淡,不斷地舔著嘴唇,那塊曾經誘人的喉結緊張地上下吞嚥著恐慌。

216室的戰國時代結束了。

貢布來不及確立自己的新權威,就在推翻扎嘎之後的一場意外衝突中率先出局。同學和高年級校友爭奪電視頻道控制權時,他出手相助,把鉛筆刀扎進那位校友的大腿上。事發後,貢布的檢討帶有自欺欺人的僥倖心理,竟然試圖證明上海人細嫩的皮肉有某種神奇的“吸引力”,而他完全是無辜的,當時他只想“捏著”鉛筆刀嚇嚇上海小癟三:

“誰能料到呢?說時遲,那時快,就聽‘滋溜’一聲,刀——忽然被自動吸入體內,深達兩公分”。

臺下百十人被他自作聰明的辯詞逗得笑岔了氣。校方嚴肅地寬貸了貢布,責令退學。這位肄業生後來成為“西藏十美”中唯一堅守琴藝的演奏家,成績卓著。當年他如喪家之犬,懇求西藏歌舞團的領導收留自己,得到的忠告是:“要不好好幹,上海同學畢業後,你的位置就是他們的了!”

暴力崇拜成為青春期匆匆翻過的歷史。迷迷糊糊的叛逆期結束後,浪漫生活就被高考應試掀翻了。

內地考生苦練十幾年,以近視、駝背、風溼、翹屁股、口臭之類的代價,終於換得一張大學入場券,權當在人生起跑線上搶跑的回報。西藏的少年也付出風溼和脾胃失和的代價,但他們剛剛不再為演技自卑,就被高考擋在門外。唯獨嘎瑪憑綜合成績僥倖入圍。

上海灘在教會少年人用傲骨戰勝傲慢後,未及給他們實踐人生寶訓的機會。黃梅雨的陰溼,宿舍的潛暴力,枯燥的指法,討厭的輔導員,那些與成長有關的創傷,在離別時都化作惆悵的回憶。從熙熙攘攘的不夜城走向萬山叢中的拉薩,高中畢業生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們在人流中怯怯地抱著琴盒,不知等待自己的未來是什麼,唯一確定的事實是上海即將在腳下遠逝。

扎嘎難得有憂傷惆悵的表情,此時也無奈地說:

“這輩子也回不來了。”

吳嘉寧小聲應道:“還有嘎瑪和我呢!”

為吳大師餞行的日子已近,嘎瑪卻不安起來。

倉決的態度從曖昧的猶豫到寬和,最後鬆口的理由是她的兒子小邊巴想要吳大師的簽名。倉決的應諾反而讓嘎瑪有些不安。現在,倉決走在大街上,要想憑著對當年“西藏十美”中 “那摩溫”印象是絕對認不出來了。

二十年前,一群藏族少年初次踏進上海灘,出現在一家藝術學院附中,齊刷刷地剛過十三歲,姑娘睛如點漆,烏髮覆額,走到哪都勾肩搭背,灑下一路笑聲,連吸氣功夫也“喔喔”地笑著捯氣;男孩子野性十足,杏黃色皮膚極細膩地罩著如釉的精光,滿頭糌粑熱性養成的天然捲髮,腰細腿直,舉手投足都隨意舒展出天生的機靈。高原的藏族少年陡然出現在街頭,令人好奇,那些在常年不見陽光的弄堂里長大的上海少年則黯然失色。

上海灘的文化是從逼仄的石庫門裡孕育出來的——出門一線天,進門一抹黑——自行車上牆,馬桶塞下床,鍋碗瓢勺衣櫃塞滿了每個角落,侷促的生態雕鏤出界限分明的人際心態。人們從小生活在眼光重重交織的生活空間裡,彼此無以逃避看與被看的眼光,習慣像小麻雀一樣唧唧喳喳,熱衷於街頭的流言蜚語,隨便放個小道消息,流言就像弄堂風似的打個旋就很快又回到造謠者的耳朵裡。小市民的幽默毫不掩飾地排斥、挑剔“鄉下人”的粗鄙,冷嘲熱諷中成就一種細節上精緻絕倫的優越感,並凸顯著細微的等級——其實早先的上海人就是松江縣的鄉下人,其他大多從江浙一帶到上海灘討生活。不知從何時起,上海灘的外鄉人一旦實現“農轉非”, 轉身就把隨後踏入上海灘的外鄉人劈頭蓋臉澆個透—— 一聲“鄉凹令”(鄉下人)就足以打倒一大片,並且憑著一種媚入骨髓的吳儂軟語,在把“昨天”念成“炸聽”的蘇北佬面前劃出一道心理上的鴻溝。

除了言談舉止,那種城市的虛榮看重對身體的包裝。窮人寧肯在澡堂裡泡上一天,也要洗淨唯一的行頭,吩咐大師傅拿到鍋爐房裡烘乾,用大茶缸盛著熱水熨平,然後很自戀地穿上行頭,帶著活像剛出爐的小麵包那樣香噴噴的微笑,在弄堂口的煙攤前兜兜風,或許還能得到鄰居阿姨的誇獎:

——“馬相麥號。”

年輕人好“米空”(面子)。窮學生即使在麵條攤前也會有一番不失自尊的選擇根據:

“曬絲米油來(鱔絲面油膩,一元),帕骨米渥糙(排骨麵齷齪,六角),養辰米清少(陽春麵清爽,四角),來碗清少的養辰米好烏啦!”

當他們看見從遙遠的高原跑下來一群小鹿似的美少年,豔羨的矚目把西藏百裡挑一的小臉蛋烤出水泡了。嘎瑪好像自己真的成了西藏人民新一代的代表,給父母寫信也不免沾沾自喜,順便把“漢藏團結”歌頌一番。

但倉決在收到吳嘉寧的一張字條時被無端地激怒了,小夥子在紙條裡夾著幾張澡票,被小姑娘詮釋為人格侮辱,她顯然希望擴大打擊面,煽動公憤,讓同學站在自己一邊:

“上海人嫌我們西藏人黑!”

二十年後的這天晚上,嘎瑪在一間酒吧請老同學敘舊,特意把倉決和大師安排在鄰座。儘管嘎瑪提前為吳大師的浪漫澆了一盆涼水,但當吳嘉寧看見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走來時,臉上湧現出某種急於要掩飾的惶惑——倉決在駝紅色毛衣下好像綁了兩條充足了氣的卡車內胎,當年在鋼琴凳上坐出來的小巧討喜的翹臀已經膨脹成為非洲布須曼女人的臀型,豐隆得幾乎可以讓一個孩子徒手站在上面。他愣了片刻,中年女人面帶一副大度的微笑向他招手,走上前就用幾句上海話舉杯相邀。

倉決今晚還是結婚後第一次獨自外出喝酒。她提到丈夫,自怨自艾中略帶些嬌氣,說著說著看了嘎瑪一眼,又低頭嗤嗤地笑起來。

嘎瑪知道她笑什麼。

在三個老同學之間曾經存在一條骨牌——吳嘉寧喜歡倉決——倉決喜歡嘎瑪——嘎瑪“不省人事”,喜歡逛大街。在多年前在一場酒席上,嘎瑪站起來為朋友敬酒,然後優雅地撩著西服衣裾準備坐下,結果在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鬨笑中跌倒在地,椅子被惡作劇的姑娘挪開了。嘎瑪窘得不好意思回頭,匆忙扶起椅子入座,低聲問鄰座:

“倉決乾的?”

同事捂著嘴耳語:“交際花,辣得剋夫。”

後來,媒人上門提親,嘎瑪拒絕了。而認定姑娘“剋夫”的同事捷足先登,使倉決成了上海灘“十美”中最先結婚的人。

同事婚前浪得很,平時練琴聽見身後有高跟鞋的踢踏聲,馬上賣力地把樂章的高潮部分提前奏響。孰料他和辣姑娘婚後琴瑟和諧,夫唱婦隨,家風頗有口碑,其他幾個看上去老實的同學反倒身陷緋聞。

那天晚上,眾人在桌上喝得有些醉意,很晚才起身回家。嘎瑪主動提議送倉決和大師。倉決家在布達拉宮下,兩位男士提議從西郊酒吧走回去,散散酒勁。嘎瑪和老同學護在這位昔日美女的身邊,隨口說些無傷大雅的笑話,少婦也仗著酒興揶揄當年的帥哥不接“奴家”拋出的繡球,嬌憨中又有了些滄桑感,就像寂寞的思婦在發黃的日記裡撿起早已褪色的花瓣,回想起一個忘記姓名的軼事主角。

送別女賓,又把吳嘉寧送到拉薩飯店大廳前。大師醉意未消,嗓音帶著惺忪的沙啞,分手時站在空曠的大廳前,搖著拉巴的肩膀翻來覆去地念叨“好兄弟”,大聲說:

“現在,我,所謂成功人士,走近我的,都是求我辦事的,老同學往來反而少了。兄弟,這幾天,你為我的事奔忙,我,想起了我的導爺,秦教授,說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但你哪?你——只會關愛人,你——不會接受別人關愛。”

愧疚感忽然湧來。

對那份未能落實的恩惠,嘎瑪就像含羞草一樣,心裡始終藏著莫名的迴避。錯失的機會背後隱約的誘惑,那種誘惑很抽象地懸在黯淡的現實面前,有時會顯出生活原來可以如何的幻覺。眼前,分享了那份本該屬於自己的關愛的老同學已經走向世界,而自己雖說在該開花時開得燦爛,該結果時卻談不上豐碩。嘎瑪提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後又倏爾把話題支開了,他原想說自己曾有機會在上海灘與大師同臺演出,到口的話卻變成了另一種聲音:

“秦教授......最近身體還好吧?”

“還好,我的導爺還是一個人,看上去少相,快八十了,獨自一人守著價值千萬的小別墅。”

嘎瑪把絮絮叨叨的大師扶進賓館套間,這才獨自轉向北郊。

夜裡十二點,布達拉宮東邊的轉經小路杳無人跡,黃銅轉經桶在清冷的月色下映出詭異的青光。轉到龍潭湖邊的小鐵橋,嘎瑪腳步聲在黑暗中咔咔響起,驚得潭中寒雁“嘎啊嘎啊”地叫喚,猶如轉動古寺山門的樞軸,讓人怵然,嘎瑪不覺加快了步伐。他匆匆穿過左旋柳下一條瀝青馬路,抬眼能看見北郊沉睡的山巒,不久就能聽見夜巡的黃鴨從沼澤中傳來的夢囈的囀啼,空氣中散發出沼澤泥炭的腐殖氣息。

遠處,幾粒零星的燈火被沼澤上一層薄薄的夜霧溼成了朦朧的光團。深秋的寒氣帶著沼澤的溼土味,嘎瑪打了個寒噤。

“悉悉......悉悉......”

嘎瑪惶惶地停下腳步,豎起耳朵——他從未聽過那種聲響,緊張得分不清聲響的來源。轉身諦聽黑暗中的動靜,潮溼的夜氣裡裹著遠處黑沉沉的睡山。

“也許是貓頭鷹吧?”

他猶疑地走開,剛才身後的“窸窣”聲又盤旋在頭頂。那響聲如同夜色中猛禽鼓翼的奮飛,又似小狗的項鈴在空中“沙沙”劃過。他走走停停,聲響起起落落,幾乎讓人懷疑是衣裾造成的聲音。他咳嗽幾聲,給自己壯膽,然後停下腳步,理清雜念。剛邁出步,就清晰地聽到前方夜色中無影靈翼奮翅的“窸窣”聲。

恐懼忽然讓嘎瑪渾身毛髮頓時豎了起來。

——幽靈無名,無方,無形,無影,卻在夜行者四周埋伏著禍福難料的緊張。嘎瑪想起傳說中的夜行瑞獸“悉悉”,子夜前後的郊野行人往往會遇到。這種伴陪獨行夜歸人的靈物出現在身邊,不免引發葉公好龍式的反應。有一年,拉薩河邊的一位冒失的民兵夜裡向“悉悉”開槍,不久死於中風。現在,夜行者舉目四周,黑沉沉的夜霾被莫名的神秘凍結在無助的惶恐中。他害怕把一個幽靈引向家門,但家門又是此時唯一可以求助的方向。嘎瑪站住,然後拔腿就跑,躲進拉魯溼地東邊的柳樹林,屏住呼吸。

等“悉悉”聲遠去,他打算躡手躡腳地往家走——剛走出樹林,那頭上的幽靈又卷著風聲回到身邊。

拍開家門,屋頂的藏獒一反常態,向著夜空兇猛地咆哮。它一定看見了什麼!嘎瑪驚慌地扯上被子和衣而臥。

一覺醒來,日上樹梢。朦朧中聽見弟弟在院子裡大聲說話:

“夜裡聽見了嗎?藏獒叫得那個兇唉。”

西藏深秋的陽光帶著鄉愁的味道。近午,嘎瑪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還是童年的藍天,但時間感覺卻被歷史化了,遠方的一個昔日同窗帶給他沉甸甸的心思:

“我早已過了而立之年了。”

整整一夜,他都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胡思亂想。一個琴童打電話預約上課的時間,嘎瑪找個藉口推脫了,今天他打不起精神,三十而立的古訓如同緊箍咒橫亙在嘎瑪的心裡。他用了近十年時間,明白了自己無須把少年懵懂的夢苟延到中年。他十三歲時被空投到上海灘,二十三歲後回到萬山叢中的拉薩。在離首席琴師一步之遙時,風溼病警告他,總有一天紅腫的手指再也不能從琴絃上按出清泉一樣的音符,小公務員的實惠這才變得鮮活起來。

想想還真是貢布說得對。昨天在赴宴途中,開車的貢布小心地問嘎瑪:

“我有時覺得自己是拉薩最幸運的人,有時又覺得自己因為幸運,反而失去了幸福感。嘎瑪,你呢?”

嘎瑪心中一驚:“我幸運嗎?......還真沒想過。”

悉悉的影子飛過眼前。

當年,作為從五百名考生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嘎瑪在別人的心眼裡是幸運的。那時的大學教授月薪也不過一二百元錢,而嘎瑪除了免去學雜費和住宿費外,每月還有十四塊五角的伙食費,加上從拉薩寄來的十幾塊零用錢,還有隔三差五空郵的白糖、奶粉、肉乾、奶碴等零食,小日子過得頗有滋味。上海的氣候不適宜食物儲存,同學吃不掉的食物就定期在宿舍前擺個地攤,彼此交易。會過日子的學生揹著手,捏著成打的菜票,躊躇滿志地逡巡在各個地攤面前,認準了目標便會扔下幾張菜票,神氣地說:

“這堆我包圓了!”

但琴藝難倒了西藏少年。同班的漢族少年早在孃胎裡就接受了古典音樂的薰陶,穿著開襠褲就被父母拎著雞毛撣子按在高高的琴凳上。西藏少年則晚幾年起步,初中入學從熟悉音階開始,人手一冊的《開塞》練習曲如同天書,看著五線譜上的小蝌蚪上躥下跳,心裡發毛。嘎瑪每天很早就到琴房,漢族同學起得更早!上海的冬天氣候陰溼,漢族同學帶著露出手指的手套,嘎瑪沒有,手指關節凍得像小葫蘆一樣紅腫,心中還繫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漢族同學把琴拉得如行雲流水,他拉出的絃聲卻吱吱呀呀,令人羞得無地自容。吳嘉寧就時常帶著嘲諷的眼神站在近旁,嘎瑪煩得恨不得抄起琴砸過去。

和全國最優秀的選手同窗,難免有永遠趕不上他人的絕望。音樂演奏講究童子功,錯過季節就甭想出息。漢族同學能閉著眼睛感受從天而降的沉醉,藏族少年心中不是“呀啦嗦”,就是“巴扎嘿”。陽光之城的少年生性適於歡歌笑舞,西洋音樂骨子裡含蓄的悲鬱如同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好在作文課為少年人爭足了面子。藏族孩子富有雪山草地和藍天白雲一類的詞彙,給那些出生平原只能把山想成大墳頭的上海少年帶來了遙遠而崔巍的嚮往。嘎瑪的一篇作文被作為範文在全班宣讀,成了他中學時代唯一光榮的記憶。故事講的是拉魯溼地上孩子們鬥風箏的情節,抒情的結尾被老師動情地背誦出來:

“隨著一陣歡呼,風箏又呼啦啦地飛上藍天,翅膀上的蝴蝶斑紋像小孩子歡笑的眼睛,揹負青天,俯瞰大地。”

許多年後,西藏學生仍在為他們母語中的美文埋單——漢族同學造訪拉薩同窗,見面就嚷嚷要看雪山。但雪線在孩子們出生前就已退出拉薩,雨季的凍雲拂過山頭時才有皚皚白雪來去匆匆的幻影。

嘎瑪在“西藏十美”中忝列末位,圓呼呼的臉上殘留著嬰兒肥,腮上佈滿了柔細的胎毛,但粗碩的犛牛皮帶勒出神氣矯健的小腰身,腳上一雙厚實的翻毛皮鞋也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個頭上的缺陷。到了為如何措置煥然一新的大手大腳犯愁的年紀,仍笑得出滿臉毫無隱私的燦爛。他幸運地擁有神秘色彩的藏族身份,上海灘破例寬容了藏族學生偶爾的幼稚言行,在精明得透不過氣來的算計中打開了一道裂口,豎起一根人原本可以如何的人性“溫標”。

幸運兒嘎瑪成人化的步伐慢了半拍,但他的身份擋住了許多“憨頭”之類的譏訕,幼稚也流露了一份令人刮目相看的純淨,身邊還有了幾個崇拜者,有個單眼皮的蘇州同學熱心有點過頭,天天跑來教他琴藝。如果上海同學偶爾中斷了這份義務教學,小夥子氣鼓鼓地繃著臉站在一邊,那種目光夾雜著不容置疑的壟斷性,等人家轉身離開,單眼皮就嘟囔一聲“小癟三”,嗔怪的眼神分明在抱怨:你怎麼能跟這種人在一起?

一位老教授的目光也在琴房外遊移了很久。

老教授姓秦,五十年代從海外回來,親人卻在一場接一場的群眾運動中相繼凋零。他看破紅塵,孑然一身,老年時才打勝一場官司,討回一座時價百萬的別墅。不料,隱身多年的遠親忽然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走近他的豪華小院。老教授看透了上海灘的勢利法則,拒絕接受任何可疑的親情,清癯的臉上常年揣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傲。而嘎瑪身上的民族符號和淳樸好像透過樹隙的春日陽光,給他餘生帶來一縷溫馨。他悄悄考察了兩年,想讓嘎瑪做他的關門弟子,在嘎瑪大學畢業後私淑三年,利用自己的地位為嘎瑪在音樂界打開成功大門。

深秋的黃昏,院牆上的五葉地錦已是一片鏽紅,老藝術家頂著如霜的白髮走進琴房,激動地喘著氣,描繪了自己手繪的遠大前程,留下一份厚得讓嘎瑪喘不過氣來的大禮——為換回晚年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老人含糊的措辭中明確地暗示了遺產繼承問題:

“我大半輩子被人遺忘在孤獨中,四十多年了,現在每隔一段日子就冒出一個親戚,主動要上門關心我,我一個也信不過......除了你!我一個人,老屋子裡的每個角落都隱藏著你不想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記憶——你會明白我這樣一個老人的心思,會明白的。”

秦教授神經質地握緊嘎瑪的手,然後滿懷信心地離開琴房,嘎瑪卻被老教授帶來的僵硬的遠大前途壓垮了。那幾天,他心亂如麻,拿不定主意,還硬著頭皮到秦教授家裡吃了一次西餐。這讓他可以用有限的圖像,掂量陌生的成功人士的生活:二十三歲大學畢業,二十六歲出師,三十歲嶄露頭角後,就得在淮海路上那幢爬滿了綠蘿的老式洋房裡伴著風燭殘年的恩師生活,坐在古舊的檀木椅上,聽著牆角瑞士立鐘的滴答聲分解生命的流程。上海灘無數淘金者的夢想被他翻譯成過早定格的桎梏。他的血液裡有著遊牧民族對程式化生活的深深憂鬱,似乎成功人士的日子無非是出門見記者,進門讀關於自己的傳記,在裝潢精美的客廳裡永遠坐著孤獨的主人。

從老人優雅地用銀質餐具分割牛排的動作中,嘎瑪看到了一種精緻的孤獨。他想著有朝一日坐在小洋樓裡,就不會有朋友了。

當年,普通上海人的住房小得連馬桶也放不下。年輕人蹲在外灘江邊排隊談戀愛,在伸不直腰的亭子間裡度蜜月,在擋不住任何動靜的布簾裡屏住呼吸去傳宗接代。過分擁擠的人際分界中培養出的陽痿男人,為了平慰女人的失望,紛紛繫上圍裙,炒菜煮飯倒馬桶打毛衣,習慣於飛短流長的女性化社會批判,翹著蘭花指吵架,形成了碎嘴繞舌的品牌小男人——除了一條被拘束在水泥岸內的黃浦江外,上海找不到任何喚醒男性叢林意識的自然遺痕。

一個從荒原走來的人,無論擁有什麼成功的標誌,在這所脂粉氣的商業都市註定孤獨。

嘎瑪永遠也做不到拎著兩枚香蕉去拜訪親友,煮一隻荷包蛋接待岳丈,把一兩糧票分成十錢去花,或看完報紙後降價五折轉給同學。但鄰里間講究實惠,鄙視同情心,也無暇為友誼浪費時間,他們都習慣當場結賬,懶得為遙遙無期的忠誠支付利息,因而他們關注的事情太多太具體,每天為渺小的得失而苦惱或快樂,即使發現鄰居倒掉的西瓜皮上殘留的紅瓤比自己家的要薄些,心裡馬上就有了某種優越感。他們還率先推出了一種像女人胸罩那樣的假領子,省料省錢,就是要看上去比別人多了一件內衣。

連天的陰雨把嘎瑪抉擇的時間推遲了。等他再見到秦教授,幾乎不敢直視老師的眼睛。如同一個被從天而降的幸運壓垮了的孩子,想好的措辭被勉強的藉口打亂,他那天磕磕巴巴反覆說起喝不慣帶有漂白粉味的黃浦江水,自己的朋友大多在拉薩。

垂暮老者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卻被對方禮貌地告知為誤認,從嘴角漾開的微笑到眼角變成滄桑的漣漪。老人嚥下被婉拒的悲涼,強作輕鬆的安詳浮上眉間。他喃喃地說:

“難為你了......我年輕時也像你一樣倔,倔得孤獨。”

嘎瑪低著頭也感受到了老教授的失望,緊繃的背卻一下子鬆懈下來,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他抱著琴盒,逃也似的走出琴房,步態虛得發飄。好像就在那時,他第一次聽懂了小提琴——那像是從焦慮的心中抽出的細絲,切割一份莫名的惆悵,一個問題令人費解:

“一個倔強的人怎麼變得這麼孤獨呢?”

李登貴:悉 悉

作者寫生作品:北郊娘熱贊嗄

嘎瑪今晚是最後一次去霓裳夜總會賣藝。

他已經趕了兩個場子,演出結束,幾位老姐姐請他喝酒。嘎瑪困得已經睜不開眼,便訥訥地說:

“天晚了,我們——回家睡覺吧。”

一位老姐姐伸出戴著大金戒的指頭點著嘎瑪的額,嗔怪的目光似乎勘破了小夥子下半身使壞的主意,用一種偽裝的憤怒口吻說:

“怎麼你也學壞了,想吃老姐姐的豆腐?”

老舞女們“嗤嗤”地笑著,更杯換盞,鬢橫釵斜,沒在意嘎瑪有些被誤解的窩囊。沮喪感來得忽然,再也揀不起話頭。身邊的老美女成了可憐的過氣尤物,他自己則成了老舞女人老珠黃之後打撈青春殘夢的寵物......他空漠的倦眼轉向窗外,心不在焉地彈著窗玻璃,街頭有幾個風塵女子穿得像鴕鳥一樣守候晚歸的客人。年輕人思忖道:

“老舞女批發青春,小姐零售青春,我賣藝,又有什麼區別?”

幾位早已嫁作商人婦的老舞女是嘎瑪的忠實粉絲,像老姐姐一樣熱心地點歌,能為一件合適的行頭跑遍拉薩各大商場。可憐的老舞女年輕時被阿諛奉承寵壞了,到了肚腩凸起的中年,還想依著習慣向他人索要寵幸,而下一代美女已壟斷了有限的優勢資源,留給她們的談資僅剩下老相好照顧的“德藝雙馨”之類的虛銜,或者當年被哪位首長在後臺摳了手心,哪位秘書轉達了首長“吃夜宵”的邀請。

老美女頭腦簡單,她們仍按照二十歲的樣子打扮自己,在晦暗的額頭覆蓋著一撮可憐的劉海,要不就梳出寸絲不留的鵝蛋頭。說話時喜歡半咧著小嘴,舌頭抵著下牙,嬌滴滴地作出挑剔的姿態,把自己籠罩在美女的自戀情結中,一個能容忍她們的無聊的小帥哥成就了老美女虛幻的自我安慰。對自己弄不明白的事,她們總是用一種嘴巴燙傷似的呻吟把問題踢開——“哦,是嗎?”有時,失寵的老舞女從花俏得如同妓院一樣的家中出來,借酒澆愁,向小夥子倒苦水,神經兮兮地從手包中掏出“壯陽酒”的空瓶子,指著商標期期艾艾地向嘎瑪抱怨,男人已幾個月不上床了,還吃這玩意!說罷,淚水衝得滿臉粉脂狼藉。

“我們就是下水道了,男人想起來就給你沖洗沖洗——臭男人!”

女人倒是沒把嘎瑪當外人,卻忽視了童男子對庸俗的厭倦和過敏。嘎瑪對自己的藝術產生了懷疑——在這種消費群體中,音樂有什麼意思?這種猶疑很折磨人,牽扯著一個人下半輩子的選擇。

當年,他回到拉薩時滿頭虯曲怒張的捲髮,帶著野性的朝氣,骨子裡卻如細長的手指那樣纖弱。他在家中是上傳下達的長子,是父母苛刻要求的弟妹榜樣,弟妹推諉塞責的替罪羊。弟弟捏爆金魚眼,妹妹打碎花瓷瓶,都會搶在第一時間尖叫著跑到父母面前嫁禍哥哥,借長子豁免權逃避責罰,事後悄悄塞幾把炒豌豆結賬。他肩荷著弟妹幼小的依賴,自己卻找不到可靠的肩膀。何況他個頭發育遲緩,不為人所重,誰都可以旁若無人地在他面前談論隱私。

在同齡人涉足愛河時,嘎瑪“不省人事”;等他情竇初開,愛情晚市已經燈火闌珊,喧囂的情慾瀑布已臨近理智平靜的深流。看別人死去活來地熱戀,輪到他就變成將來小孩該由誰家父母帶的平庸談判。文藝圈美女如雲,他如同厭倦了宮娥脂粉的釋迦王子,對那些頻拋媚眼的女人,很不自在地笑開一口帶著小男生氣的雪白的細牙。

幸福的條件是適度的木訥,恰恰嘎瑪心裡掖著一份不幸的精明,交睫之際就看出別人眼神裡不便挑明的東西,陌生女人的暗戀,同齡人的醋意,中年人曖昧的揣摩,類似的眼神騷擾逼得他不得不隨時收斂眼角的餘光,避免英俊男人尋常的難堪。

在帷幕後,一個舞女抓住機會匆匆遞上一道秋波,就攥住嘎瑪的手,眼裡忽然湧出像一團暗霧。嘎瑪看著姑娘激動得眉毛都豎起的樣子,不忍心拂了她的興致。姑娘的手從肋骨遊走到嘎瑪的臉上,也沒有遭到拒絕。他的耐心讓姑娘誤會了,她失重似地把嘴靠上來,好像正準備昏過去,那邊卻咬緊牙關忍不住想笑——姑娘低垂的假睫毛像被火燎捲了的羊毛尖尖,嘎瑪忍不住 “嘿哧”一笑,推開舞女的臉。

受辱的姑娘倉促收拾自尊心,滿臉亂紅;彷彿新婚紅蓋頭下曲盡衷腸,揭下蓋頭面對的卻是壓床的童子。她收斂了急於委身於人的情慾,扭頭跑開了。

次日,舞女挽著一位壯漢到歌舞團招搖而過,故意在嘎瑪面前繃著傲然的小臉,目光搶先從小帥哥的頭頂壓過去,似乎昨天不過是拿他練習一番而已。

嘎瑪認真謹慎地想要娶回一位相貌平平的小護士,可惜了小戶人家的姑娘沒能把握住福分,面對英俊的男友缺乏自信。幾個月談下來,姑娘還是保持著窮苦人家的女孩捍衛貞操的過敏和機智。也不知她哪根神經搭錯了橋,差不多就在嘎瑪打算接受她了,姑娘卻跑到嘎瑪父母面前,製造生米做成熟飯的輿論,自作聰敏地誇大了他們的兒子對自己的情感攻勢:

“嘎瑪和我都已經......那個了”。

聽到父母欣喜地催促結婚的理由,嘎瑪用力一跺腳,斷喝道:

“你們要相信她的話,我扭頭就走!再也不回這個家!”

這一年冬天,嘎瑪似乎再也不好意思年輕了,匆匆和一個幼兒園老師結婚,隨即在拉薩一家藝術學校的小禮堂舉辦告別演出。吳嘉寧倒是沒敢拿大師的架子,通過郵政禮儀系統送了一隻大花籃。老同學都趕來捧場,貢布和倉決分別為他做鋼琴伴奏,在《拉薩晚報》上給老同學撐一個整版。

第二天,當他坐在機關大院宣傳處的辦公桌前,看著有關自己的文藝報道,隔壁的援藏幹部老穆走來抱怨:

“誰給你拍的照片?看你,笑得像個抱著大糞勺的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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