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巨大灵

巨大灵

【王方晨】

王方晨|巨大灵

第一章

在村子里

很多人死了。偶尔说起来,就说谁家爹、谁家妈、谁家弟兄姐妹死了。就像死的人无名无姓。

死很久的,有个就叫褚文进的跛子,死在打鬼子那会儿。天不怕地不怕,领着几个村里人去摸炮楼,进去了就没再出来。其他的人叫什么,不记得了。不像褚文进有大号。叫大毛二毛,叫三黑四黑的村里人多了。说大毛二毛三黑四黑死了,活的人忌讳。

没大号的,理应被人遗忘。

褚文进俨然成了孤胆英雄,要忘记就似乎有了难度。这是有大号的好处。再进一步说,是有文化的好处。

就因为跛吧,褚文进他爷爷送他入了周庄私塾,原指望他能认俩字,长大后去塔镇粮栈当帐房先生。不料认了字儿,偏爱管事儿,村子就交他管了。他腿跛,却步子快,村里人背地里叫他“催命鬼儿”。

村里有个姑娘去塔镇赶集,硬叫鬼子给留住了。这是要把姑娘给解救出来,可他等不得抗日武装施与援手,带几个人就去了。他也太急了,结果就把命给“催”了进去,还捎带上了村里好几个小青年。据说,也都二十啷当年纪。只有一个娶亲的,才生了个小闺女。

小寡妇狠狠心,当年就丢下小闺女走了,也不知又嫁到了哪里。

——这说的是有名有姓的。

之后死的人,能叫出名儿来的,也都曾在村里显山露水。

就说到最近死的,是一个叫乔尚七的村长。

乔尚七是村长,不要说他才死不久,即便千年万年后,能叫出他的名字,又有什么奇怪!

人就偏偏觉得怪,怎么着也死不着他似的。他年纪也不太大,能吃能喝,力气也不小,上景阳岗打死一只老虎不在话下。当村长用不着力气了,就把力气攒着,有朝一日就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业绩。没想到说死就死了。只是前夜去了趟牛王庙。回来就不舒服。上床躺着。才过半晌病就重了。夜里就死了。当时村干部坚持送镇卫生院,他打着战战说,“睡一觉就好。”

睡到半夜,他女人马金枝伸手一摸,都凉了。

死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因为他从牛王庙旧址拿回一块破瓦。他不拿破瓦就不会死。可是,这里又有蹊跷。

牛王庙的旧址,一半种了庄稼,一半给两户农舍占据了,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不断有人经过,早些年捡到铜制钱的也有,捡到银镯子的也有,都没事,怎么他一过去弄块瓦就撞了恶煞?有人记得,那一晚还是好月亮,大且圆。房顶上,树上,田里,一律水汪汪,明光光。他却死了。

这就是村子,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被遗忘。很少数的人被记着。比如褚文进和乔尚七。只是说起乔尚七的死,口里很囫囵。要为活的人着想,那废址上面,毕竟还住着两户人家,毕竟还种着半亩好庄稼,不论玉米,大蒜,芹菜,都生得乌绿。另外,死得也囫囵嘛。

接下来的村长叫李保树。此人高中毕业,不是那年他爹李先海去鸡公山帮人采石砸坏腿,他就有可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他爹一出事,他就分了心,学业就不行了,连考了三年,成绩离分数线越来越远,就不好意思了,很不愿有人当面谈起“上高中”,认为是对他的讥刺。

人总在变,他当上村长了,反而乐意别人提。有一个时期,他自己也挂嘴上:

“我高中毕业!”

村里人私下想,你这“高中”可了得,他妈的“加强高中”。

李保树爱树。院子里种两排大杨树。他爹李先海说,砍了吧,成材了。他不砍。

两排大杨树高耸入云,他也不怕折了树头。

大风来时,满村的树都摇。他的树摇得最狠。树身“咔叭”响。

……满村绿浪,高高低低,此起此伏。

李保树还没死。

大树

大树在正午的太阳下。

李保树要砍树了。他围着树转。

屋门口的孟白兰甚为疑心。他像被人拴在了树上,脖子套了绳索。他像拴在树上的一条狗,脖子套着绳索。两种感觉都让她心里很不惬意。她就委婉地说:

“保树哪,我请你过来,我背上痒痒了。我够不着。”

李保树却问她:“白兰,你看到地上的树影子了没有?”

孟白兰睃眼往地上看看,如实说:“是的,我看到了。太阳在东,树影子在西墙上。太阳在西,树影子在东墙上。太阳在正午,树影子就在地上。”她问李保树,“保树,你要砍树吗?”

李保树眼珠怔怔的。这么看来,孟白兰看到李保树心里去了。可是李保树说:

“我怎么会砍树!”

当上村长的第二年,李保树就把家里的大部分土地租了出去,只剩村西池塘边的二分半地,被孟白兰种了蔬菜。李保树说:

“我又不用在院子里晒粮食。”

村中不少人家,砍光了院子里的树。浓密的树冠常常挡住太阳。沈治邦家里就一棵树也没有,光秃秃的像个拌鸡食的瓦盆。白兴业家里有棵小石榴树,蜷缩在院子角上,被修理得像个圆球。庄稼人讲实用,院子里晒粮食,新花,不怕偷,也省了在打谷场和家屋之间来回跑。

李保树到底还是不忍心的。即便那黑东西就是他家大树的影子,也还不到这就非得把树砍掉的份儿上。谣言总有出处。只要找出源头,大树岂不保住了么?

李保树从去年就留意了。他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孟白兰也走了。孟白兰不说自己避祸。说去孟玉楼她娘家。这是孟白兰的细致,也是历来让李保树敬服的地方。他在一座座空屋外面走,把每座空屋的主人都琢磨了一遍。褚世方,李西元,刘树礼,白爱小,金富贵,还有本家李保宁,都在他心上画过回儿。结果他更倾向于李保宁。当初竞争村长,李保宁曾是他的有力对手之一。走到村西南角的苟四家,他停住了。他想,苟四马上就会走出来。他已经加重过脚步,也就是给了苟四信号。

苟四没有出来。

苟四竟也走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个苟四就是早该死的。也就是李保树村长还能记得他。但他不死。以为他死了,死的却还是别人。别人一个个地死,他照旧活着。若他死了,没人说起他。他不光是个孤老头子,还没大号。生下来就叫苟四,胡子白了也还叫苟四。胡子掉光也还叫苟四。苟四一死,这村上就会没姓苟的了。

这个苟四过去从不走远。“我不能把你苟四奶奶一个人丢下。”谁要就此问他,他总这样说。神情跟真的一模一样。

可他家哪有苟四奶奶呀!到他屋里看看就知道了。一张木床,一副铺盖,再加上一套锅碗瓢盆,几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屋里黑漆漆的,处处烟火色。

李保树当上村长,要把他送给塔镇敬老院。

“到敬老院享福去吧。”

“我不能把你苟四奶奶一个人丢下。”他还这么说。

回头望一下,苟四奶奶就在身后。

那天,李保树在苟四奶奶家院子外面站住,心里就有了把握。谁会三更半夜睡不着?谁最有闲情造谣生事?那种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的人,最有可能!李保树认定谣言就是苟四传播出来的。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村子里活人的事有多少,他却又要来凑热闹。李保树当时打算等他回来,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敬老院:

“到敬老院享福去吧!”

李保树盼着七天结束,就像盼着苟四回村。他都不知道这七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整个村子里,只有他村长一个人。活的还有一些鸡鸭、猪羊,反正是一些不能带走的东西,丢下些干草、霉粮就能养活。李保树很不愿想到这个。他倒愿想到自己跟一棵棵树在一起。那都是他爱的树。哪一种树他都喜欢。

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槐树。

梧桐树,楝子树,皂角树,白蜡树,合欢树。

哪棵树长哪儿,长什么样,他一清二楚。它们就像长在他心灵的田地上。

他想说话,但没人听。

他可以给那些树说话,但他管住自己,说什么也绝对不能跟树说话。

一跟树说话,说不定会有更糟的结果出现。

想想苟四吧:“我不能把你苟四奶奶一个人丢下。”可哪有苟四奶奶啊!

如果他管不住自己,以后他见了树就总会打招呼。

他最终坚持了下来,把牙咬得紧紧的。可是他不让自己去想自己怎么过来的。孟白兰回了家,他一字不提,就像孟白兰出门只是昨天的事。实际上已过去七天了:

七天时间,村子里只有他村长一个人。

七天时间,却像七个月,七年,七百年。他听到“呜呜”的声音,彷佛大风刮过。不用证实,他也知道,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在心里哭了。

装着擦脸,硬硬地摸到了自己的骨头。

……真瘦啊。而在孟白兰眼里,他面皮都黑黄了。

再看苟四,却又觉得自己没有根据。还是最疑心李保宁。

离村的人陆续回来,李保宁却没回。

李保树等了他一年,他也没回。

这就又到了往年的时候了。谣言四起,彷佛刮风。但比刮风厉害。刮风还能看得到,看到树摇,就知道刮风。谣言来了,什么也看不到。人还是那个样子,看上去白爱小还是白爱小,刘芒种还是刘芒种,但内心都变了,都装了颗逃离村子的心,都有了逃离村子的全盘打算。是一本细账,是一部经。

都把恐慌的信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四处传播:

正月十七要空村,空七日,谁在村子里谁家遭灾。一年的日子,有大石头压头上。收假钱,散买卖。死家畜,死小孩。家里有在外面混的,整年不得安宁。避过七日,能升官,能发财,家庭和乐,小孩长命百岁。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高中生李保树在心里痛斥过多少遍。不是没想过把这件事向塔镇汇报,但既然自己也认为无稽之谈,就感到说不出口。不光不向上级汇报,村委会的班子成员也都心照不宣,谁也不说。只有独自在空空的村子里度过七天的人,才会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落在了李保树一个人的肩上。

转过年谣言就开始传播。黑东西还会来。

果真又有人看到了。正月初十,后半夜,一个黑东西出现在东方的天空。黑东西慢慢朝村子走来,把半个天遮住了。

很多人言之凿凿,黑东西来的那天晚上,睡着睡着就觉得发憋。

李保树自己就是被憋醒的。他醒过来,身上大汗淋漓。孟白兰问他:“你做梦了吗?”看来孟白兰也被憋醒了。他说:“被子太重了。”他却没想到自己也出去看看。他白天想,他若夜里出去,定会看到大树的影子一直投到了遥远的天边。

对自己为什么也会感到憋闷,李保树有自己的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自己一年来的担忧所致。

现在李保树就是把院子里的大树砍光,也为时已晚。还没砍树,他的心就被扯得疼了。他没给孟白兰挠痒痒。他离开他家院子。他心里想,树啊,我为你放生一年。找不出谣言的源头,树就必须砍了。一棵也不剩,全砍!

李保树依旧觉得苟四的嫌疑最大。李保宁没有回家过年。远方的李保宁制造谣传有很多的难度。如果李保宁能够变成一只鸟儿飞来,谣传制造者肯定就是李保宁无疑了。不管李保宁怎么努力,也注定变不成一只鸟。不用说老鹰,麻雀也不行。他倒可以化作轻盈的鬼魂。这也不是李保树刻意咒他。

只要苟四承认,也就意味着村子的安宁。也意味着李保树家院子里那几棵大树的性命。

王方晨|巨大灵

远方

从十六岁,李保宁就开始尝试造飞机。李保宁梦见自己造的飞机飞得很高。那绝对是仿生飞机。也就是说,李保宁造的飞机外形很像一只鸟。有时候像一只凤凰,有时候像一只鹰,也有时候像一只麻雀。像凤凰追求的是优雅,像老鹰追求的是英武,像麻雀追求的是质朴。李保宁自以为能造出飞机,就不上学了。他能造出飞机来,还上学干什么?结果留下终生遗憾。高中毕业的李保树能当上村长,初中没毕业的他却只能蹲在家里造飞机。

1986年盛夏,李保宁的第一架飞机,在他故居的一间小柴房里诞生。他把自己关在小柴房里整整四个月。飞机什么样,只有村里一个叫高全生的小伙子有幸见到过。好奇的村里人问他:

“李保宁的飞机什么样?”

高全生无比自豪地回答:“像老鹰!”

飞机从小柴房里开出来,果然像老鹰。翅膀已经展开了,老长。飞机头是老鹰头,长着鹰钩嘴。爪子是两个胶皮轮子,半收起来就很像鹰爪。前面还有两个轮子,能够全收进去。从外表看来,整个老鹰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人们等着看老鹰起飞,都没想到飞机前六七步远就是院墙。

李保宁不急,拿毛笔蘸了红漆,在老鹰翅膀前五公分左右的地方郑重写下:“A-致远”。不用看字,只看他手拿毛笔,就能想到他是上过初中的人。

李保宁悠闲地上了飞机,但还不起飞,嘴里“哼哼”着。以后人们知道了,他哼的是几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子:

姓朱名德正,

家住北京城,

十七岁,

还没有定过亲……

他以后常哼。他的眼睛无所用心地四顾着。目光并没有一定扫在高全生身上,但高全生已经非常感动了。他是在等高全生上去。飞机能盛两个人。他不带他爹他娘上天,他要带高全生上天,高全生能不感动么?

高全生软着腿爬了上去,就坐在他的后面,泪水模糊了周围的景物。

忽然,飞机原地蹦了两下。

高全生吓得闭上了眼,接着又勇敢地把眼睁开。他看到前面褚金盛家的屋顶是很高的,但他看到了。这时候,飞机就是在空中了。也就是说,飞机已经飞了起来。

再一眨眼的工夫,飞机就会飞越村里所有的屋顶,飞越广大原野,他和亲爱的伙伴李保宁就是在美丽的远方了。

可是,轰然一声巨响,飞机坠落在了李保宁家院外的街道上。

人倒没事,高全生不过是硌痛了屁股,李保宁从机舱里爬出来还能走路。他没看一眼歪倒在地的飞机,径直去屋里了。

严格地讲,飞机也没出大问题,只是两支翅膀折了,露着颜色不一的木茬。人们看清了,里面竟然还塞着一团淡黄色麦草,但没有一根鸡毛。

李保宁他爹操了一柄铁锨,怒冲冲跑过来,喝道:

“我×你奶奶,砸了你!”

李保宁和高全生把飞机推回院子,飞机的四只轮子居然没有摔坏。

通过第一次试飞,李保宁总结了经验,老鹰的翅膀过长,致使易折。人们说翅膀里面不该塞麦草,该塞鸡毛、鸭毛,这是不对的。

从此以后,李保宁一直尝试削短飞机翅膀。不做老鹰了,只做麻雀。在他看来,这样比较实际。

他还唱那曲子,只是听不出他唱的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他结婚那年,却是二十九岁。

农村男人二十九岁结婚,是很晚的了,但终归有了家庭,不像高全生,也不小了,就是娶不到老婆。

人们猜测李保宁的女人赵红庆是二婚。李保宁多打问打问就能打问出来,但李保宁和他爹都没在这方面用心。就这么把赵红庆娶了过来。洞房之夜也肯定没大用心。

高全生还是常去他家,跟他养的儿子似的,很乖。赵红庆看上去也还是过日子的人,人情上也说得过去。丈夫迷上造飞机,没听她在人前多说什么。对高全生也不错,缝缝补补的事情,替他做了不少。

赵红庆巴望快些生下个孩子。她也不小了。说不定孩子可以把李保宁放在飞机上的心拉回来。可是,她就是不生。怎样算计也不行,怎样打针吃药也不行。有了让李保宁去县医院检查检查的想头,就憋在心里。李保宁检查了她再检查。

憋了快十年了,快受不住了,要说出来。走到李保宁身后,听他哼“十七岁,还没有定过亲”。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哼得很清楚了。

赵红庆什么也没说,回了娘家。

赵红庆要离婚。本来她不回来就算离婚了,可李保宁不同意,非得去了一趟塔镇法庭,正式办了手续。

就在法庭上,李保宁遇上了本省《家庭生活报》的一名首席记者。那记者也姓李,是去塔镇报道一件离奇情杀案的。李记者对李保宁造飞机的事情很感兴趣,专门随他回村,作了细致采访,还给他和那架“麻雀”拍了合影。

毫无疑问,这次报道大大刺激了李保宁怀藏已久的雄心。虽然他制造的“麻雀”从没飞起过半米高,顶多也就是撞到南墙上,但他有把握再经过三个半月的改进,让“麻雀”不但高高飞起来,而且成为“永不落的麻雀”。他就会是在“远方”了。“麻雀”虽然没有“老鹰”的英武,但既然能在远方,外表又有什么重要?

李保宁擦干了眼泪:他在回忆自己离婚时,管不住自己,“呜呜”地咧嘴哭了。

新闻报道对李保宁的影响还不止此。

高全生传出话来,李保宁要竞选村长了!

李保宁是“大能人”,李保宁为什么不能竞选村长?《家庭生活报》的首席记者李冰亭已经给塔镇镇长打过电话,明说了,李保宁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能人!塔镇法庭也来过一男一女两个法官,坐了辆警车,是专门来看李保宁的,也是来看李保宁的飞机的。

可是,李保宁只上过初中,不但不“加强”,而且还有些短斤少两。

李保宁没有如愿当上村长。跟随正月里的“出村潮”,李保宁到了远方。不是乘坐他的“麻雀”,而是乘坐汽车,又转乘火车,到了远方。

在远方,李保宁死了。

风筝和高炉

一只很大的蝴蝶,慢慢从炼钢炉的烟囱里钻出来。接着,就是村民金富贵顶了白灰的头。

炼钢炉在苟四家院子里矗了多少年了,看上去又粗笨又坚固。村里已经没人想到老苟四会守着一个炉子。周围十几株爬山虎,从地上一直攀缘到一棵老枣树上。夏天,绿叶一层又一层,让炉子像棵粗壮的爬山虎树,连枣树也不像是枣树了。冬天,灰色的藤蔓也能够完全把炉体遮挡住。李保树从来都是把这个高大的怪物视作一棵树,跟他家的大杨树没有什么两样。

李保树不过是刚刚发现苟四家的院子里耸着一个炼钢炉。

炉子的烟囱里,露出金富贵尖尖的脑袋,和那架蝴蝶风筝。

金富贵不停地朝李保树闪眼睛。他手中的蝴蝶飘动着,五彩斑斓,栩栩如生。

李保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茫然。仰着头,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金富贵认为他在地上叫自己,目量了一下到地面的距离,很高,就先把蝴蝶扔下来。他又缩回了烟囱。

蝴蝶飘飘悠悠,落在李保树的脚边。

金富贵爬出炉门说:“你叫我?”

李保树已经转过了身。他不想去找苟四了,也不知怎么回答金富贵。他走出了苟四家的院子。

金富贵追过来说:“风筝落到烟囱里了。我没找到那么长的棍子,爬到枣树上够不到,我就钻了进去。你知道烟囱里有什么?”

李保树静静地看了金富贵一眼。

金富贵笑着说:“里面黑乎乎的,都是灰。”

李保树又朝前走了。

金富贵就又追上来。

金富贵说:“我打谱了,开春要扎两百只风筝。”只一句话,就让李保树停下了。

李保树感到自己的工作太被动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上过高中,他念过这个,也懂。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寻找谣言的来处,应该充分让事实说话:任何时候,能够留在村子里都是一种幸福!

“好!”李保树对金富贵发出赞赏之声。

金富贵是村里的特困户,他女人潘小敬残疾,养了四五个女儿,布袋,筐子,袢袢,扣扣,兜兜。人乱生,名儿也乱起。个个张口要饭,他却惜力。手还是巧的,最擅长扎风筝。也爱放风筝。春天到了,村里人都在地里忙活,他却领着女儿四处放风筝。有时候无臂的潘小敬也跟着凑热闹,不管。他扎的风筝飞得高,稳。主要还是模样新奇。扎什么像什么,扎蝴蝶,扎蜜蜂,扎凤凰。蜈蚣、蚰蜒、蜻蜓什么的不要说了,他还扎桃花,芍药。

蓝天上,冉冉飘着三朵五朵璨然的大桃花、大芍药,再不得空,人也会抬头看几眼。

就是这么个人,生性不像是做农活的。乔尚七在世时,村里就鼓励他做风筝卖俩钱,以贴补家用。他倒是听,做了。却还是少做。

李保树有了主意,金富贵要是在风筝上富起来了呢?“好!”李保树又说。“你扎吧。能扎多少扎多少。尽量多扎。”李保树想了想。“我给塔镇土产公司说一声。我保证你扎多少就能卖多少。我也认识毛寿山。”

毛寿山是塔镇一家杂货铺的老板。毛寿山杂货铺的生意非常好。

金富贵咧嘴直笑。他用蝴蝶挡了一下脸。

“你不用谢我。”李保树说,“村委会还存着一卷红绸子,还有一捆竹子,一圈细铁丝,你要用得着,就去拿。”

金富贵张了张嘴。李保树也张了张嘴。

他们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们好像相互知道对方要说的话,就不说了。

李保树又朝前走去。金富贵在他后面叫:

“你往后看。”

李保树迟疑了一下,但没回头。金富贵又说:“你往后看。”李保树认为自己不应该回头。他不应该显示出自己的恐惧。

“你看看那座炉子。”金富贵说。

李保树松了口气。

没回头就对了,不过是看到一座炼钢炉。他想。

王方晨|巨大灵

死人要开口

李保宁的爹,叫李先法。他娘死了,他爹就跟他弟弟李保成过。李先法有个特点,面皮光光的,不长胡子。这是真的,头发很好,黑,就是不长胡子。年轻时自己得意,人显年轻,找媳妇挑挑拣拣,就能多挑几年。最后挑到了他娘,很俊。年岁大了,再不长胡子,就不大好了。

李先法管不住李保宁,多少跟他不长胡子有关。他总是不显老,渐渐的就怕见人。去年,村里不少人没过完正月十五就朝外涌,李先法对李保成说:“我留下来看家。”李保成当时没吭声。过两天,听说李保宁都走了,跟高全生一起走的,李保成也就开始打点行装。李先法又说:“家里没人不行,我留下来看家。”李保成又没吭声,但直直地看了李先法一眼,就像看他的胡子。李先法沉默了,到屋角蹲了半天,自己走过来说:“我去你舅老爷家。”这个舅老爷家住河东桃园村,叫周自书,跟李先法年纪差不多,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感情很好。李先法就一个人去河东桃园了。

河是莱河。当地的一条大河。

河西是塔镇,河东是王丕乡。

赵红庆就是王丕乡的。王丕乡的女人都想嫁到塔镇乡村来。

李先法是我爹。我叫李保宁。

……我死了,我已无所不知。我死了,我的亲人还活在世上,我就得叫他们名字。

离开村子,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客死他乡。那天是正月十六。我从外面带回一棵树苗,种在我的院子里。

我跟高全生赌:等我们回来,树苗就会发芽!不然,我把飞机送给高全生。我明知道我会输,但我还是这样赌。我和高全生常常故意赌一些注定会输的事情。

坐上远去的火车,我就把树苗忘在脑后了。

至于我和高全生要去哪里,也只是走进兖州火车站才明确下来的。

我和高全生先是在野外住了一晚。我们生起了篝火,把胸前烤得很热,但背后还是很冷。要打发漫漫寒夜,高全生就提议:“讲讲赵红庆吧。赵红庆在干啥哩?”

赵红庆怎么能乱讲?听说她又结婚了,那就是人家的老婆了。我只想讲讲我的飞机。可是实在因为太冷了,我就牙齿“得得”地打起了寒颤。后来我们就转移到了一个涵洞里。

第二天,我们在涵洞里醒来。高全生又提到了赵红庆:

“我们去找赵红庆吧。”

我很生他的气,赵红庆是可以随便找的吗?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高全生没有地方可去。当时我不知道村里人离开村子,都去了哪里。桥上“咚咚”地响了几声,我和高全生钻出涵洞一看,一辆摩托三轮驶了过去。我忙喊“停下”,开三轮的回头发现了我们,开得更快。好像只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不知道他开哪儿去了。

我们把行李搬到桥上坐等。又一辆摩托三轮开过来,看样子想掉头已来不及了。我心里暗暗生气,开三轮的把我和高全生当成了坏人。你睁眼看看,我像坏人么?

坐上三轮车,开三轮的问我们去哪儿,我很不满意地说:

“还能去哪儿?去塔镇!”

塔镇不远,说到就到了。抬头看见前面就是塔镇的小汽车站。

不知怎么着,又坐在了客车上。路旁的杨树“唰唰”后退,我就想到这是高全生第一次坐客车。他像被人用绳子捆在了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兖州到了,我想,这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内,我就不是在塔镇了。我又想,我要去远方,我要去更远更远更远的远方。

坐上火车,我根本没理由再想起我前天才种下的那棵树苗。

高全生这家伙,紧紧依偎着我的身体,引得不少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终于对面有人问我他怎么了。我随口说他病了。再看看,果真脸上蜡黄,一颗颗豆大的汗芽在往下滴落。他那神情,就像我们翱翔在万米高空。在我们四周,都是透明的空气。

我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蓦然就是在我驾驶的飞机上了。

那绝对不是麻雀,而是老鹰。

村委会

人们出村后的情况,李保树不得而知。他想不出,也没怎么去想。看人们一窩蜂地往外走,倒像等待他们的是一片乐土:这就是他的感觉。

他拿村里人没办法。想起前几年的一件事,是八里王庄的村民集体上访,闹得规模很大,去了金乡县城还不够,又要去市里。县里就出面了,卡住了去市里的105国道。

李保树幻想县里也出面卡住村子周围的各个路口。显然这也只能是幻想,做起来很不合适。最初指望班子成员起模范带头作用,没料想最后也都走了。他由此对班子成员很不满意,但班子成员不说,他也不说。他们会有理由的,可说去看望亲戚,可说去考察大棚种植。退一步讲,他若不是村长,即便是副村长吧,他怎么办?他也会走。

说一千,道一万,好好活人最重要。将心比心,他不能说他们。他得留在村子里,谁让他是村长?他说什么也不能走。他若走了,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传出去,更不像话。所以,他要自个儿扛。见了班子成员,有关的事情一字儿不提,连点信息也不流露,就像什么问题也没有。

近几天,李保树索性连班子会也不召集了。自己也不大去村委会。偶尔见个村委会成员,光说无关的话,说乔凤良新娶的儿媳妇叫陈秋露吧。今年最好能多出几个五好家庭。陈秋露可以做个重点培养对象。这小女子,搭眼看上去,机灵着呢。首先让她做到晚育。

李保树跟金富贵分手后,就去村委会了。

他的眼前,轮番闪现金富贵和那架蝴蝶风筝的影子,就不免想到了李保宁。

李保宁有一年没回村了,是死是活,下落不明。他该想到李保宁。但没回村的村里人还有,也不一定非要想到他。现在李保宁能在他眼前一掠,跟金富贵有关系。

李保树从来都认为李保宁跟金富贵是一路货色。李保宁无儿无女,光棍一条。他若儿女成群,也注定是特困户。

李保树就这么小看李保宁。村里多年来耻笑李保宁异想天开的,他最厉害。他就不想想,金富贵大字儿不识,不过是扎扎风筝而已。李保宁要制造的,那可是飞机。

坐上飞机,李保宁可以一边触摸蓝天,一边到达远方。

李保树想起李保宁,就准备去找李先法问问,李保宁这一年去了哪儿,混得怎么样。毕竟是本家兄弟。他还想好了一句笑话:

“我这大兄弟也真是的,如今在外面发了财了,也不坐飞机回家看看。”

但他马上就不想李保宁了。他呆在寂静的村委会办公室,又非常想见金富贵。他就像睁眼看到了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并微微地为此感到羞愧。

他竟然如此思念金富贵!他们两人不过刚刚分手。金富贵在村子里又是那么不起眼。

毫无疑问,李保树已经把宝押在了金富贵一个人身上。现在,金富贵就是他的一切。

他这么想,金富贵会不会来村委会找他呢?金富贵是不是真的很需要丝绸、铁丝、竹批子?

他恨自己没把话说得更透彻。他十分应该告诉金富贵,村里将会支持他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参加一年一度的潍坊国际风筝节。他有把握,只要努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总之,李保树认为,自己对金富贵的允诺还远远不够。

李保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孤单。一忽儿火烤,一忽儿冰冻,只觉身上乍热还寒,再也受不住了。

他目光如炬地看到,照此发展下去,自己和金富贵的关系,就是一道黑暗可怕的无底深渊。他实际上正在这道深渊的边缘徘徊。

李保树孤单单的,不知不觉,在村委会办公室来回走动起来。

“哗啦”一声响,一包东西被他不小心碰落在地。

低头一看,见是一些光盘。都是些戏曲光盘,用两张黄旧的《人民日报》包着。

乔尚七村长素爱戏剧。生前只要一来村委会,就在高音喇叭上大肆播放。《打金枝》《宇宙锋》《卷席筒》《两狼山》《对花枪》《蓝桥会》《诸葛亮吊孝》《陈三两爬堂》《穆桂英挂帅》《屠夫状元》。吕剧,豫剧,曲剧,越调,四平调,莱芜梆子,柳子戏,两夹弦。还有民乐,比如热闹的唢呐曲《百鸟朝凤》。搞得乡村日日像过大年。

乔尚七故去,他喜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李保树上过高中,喜爱台湾校园歌曲,却并不怎么在村委会播放。他都快把乔尚七的遗物忘记了。

李保树睹物思人。

在村委会传出的阵阵高亢嘹亮的戏曲声中,李保树就觉得自己是跟乔尚七老村长在一起了。乔尚七站在他的背后,老父亲对亲生儿子一般,轻轻抚拍他的肩膀,慈祥地宽慰着他,别怕,别怕……李保树的眼角,就不禁湿润了。

戏里的人儿,你一言,我一声。

女的说:“我要飞上天去!我要飞上天去!”

她爹说:“你上不去。”

女的说:“我上得去!”

她爹说:“你上不去。”

女的又说她要入地。

…………

渐渐地,心里果觉舒驰了些。

死人开口

李先法是我爹。我叫李保宁。

我娘才过四十五就死了。我娘一死,我爹李先法就不行了,但他仍然活到了现在。我娘生得好,我很替我娘遗憾。我娘本来可以当上妇女主任的,连塔镇的领导都出面了,可是当时的大队长脾气死硬,怎么着也不同意。理由是,我娘若当上妇女主任,就没那个意思了。坚持让一个叫田代柳的女人当。那女人黑丑,嗓门粗。大队长跟她在大队部研究工作,常常熬到后半夜,马灯里的煤油都常烧干,却从来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田代柳的男人还很缺德,说自己老婆缺心眼儿。她却当了很多年妇女主任。那个大队长一直都很支持她。

大队长叫褚才军。

如今褚才军怎么样了?告诉你,死了!

那田代柳怎么样了?早在农村推行生产责任制初年,跟一个唱渔鼓的私奔了。

她男人乔世洁想再娶,无奈娶不上,就对人诅咒:

“田代柳死了!”

乔世洁教导他的子女:“千万别学田代柳!”

我想我娘。我一想我娘,鼻子就发酸。我知道这不是好事。村那么多活着的人,我都不想,就只想我死去的亲娘。

高全生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他以为我想赵红庆。他是离开赵红庆就活不了啦,得空就说:

“赵红庆干啥哩?”

那天,我趴在他背上,他又这么说:

“你要撑住啊。你就想想赵红庆。赵红庆干啥哩?”

山路很不好走,对我和高全生这样的走惯平地的人,更不好走。高全生既要减少颠簸,又要保持速度和平衡。我知道他背着我走山路的难度,可他从一出工房就没住嘴,一再地让我想那个名叫赵红庆的女人。

在我和高全生两侧,还跟着两个人,有可能是老刘头和张汉奸。我当时没能搞清。我脑子里在发光,照得眼前的山石都飘起了软溜溜的银丝,石缝里的草也都变成了银子做的。我眨巴一下眼,那些草和石头就都开出了银花。一簇一簇的。花瓣重叠,硕大。这是在正月里,在北地。我能看到花朵,实在是神奇。

从那些花丛里走出了我娘。

她又年轻又漂亮。我已经能够理解褚才军大队长的话了。从没当过妇女主任的我娘,看上去果真有那么个意思。

我以为我娘在向我走来,但她停住了,对我招招手,就转身向远处走去。她穿的衣裳仿佛也都是银色的,我就知道我脑子里的光该有多么的明亮了。在感觉中,我向我娘追过去。我身体很轻。我甚至非常恼恨高全生的两只手死死箍住了我的屁股,不然,我只要纵身一跃,就是在我娘的跟前了。高全生不松手,高全生不停地让我撑住,不停地提到那个赵红庆。高全生越来越不像话:

“夏夜,赵红庆脱了小花褂儿,用羊肚子手巾擦她大脊梁哩。”

我脑子里的光更亮了,仿佛一道道闪电划在了一起。我看到的全是电光,眼睛也被刺得生疼,可我还是尽量地睁大。一眨巴眼,我娘就会从眼前消失。

什么时候到达山下的那条公路,怎样躺在大老板邱志国的破吉普车上,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

我没能追上我娘,突然发现吉普车开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还发现高全生一路上一直把我抱在怀里。

吉普车开得像疯一样,吉普车不会想到车上有病人:他的脑子里光芒四射。

在沙河镇卫生院,我死了。

李先法是我爹。

我叫李保宁。

李保宁脑子里的光越聚越亮,轰然迸射出无数银色的花朵。

李保宁想他娘。他把脑子想炸了。

第二章

村里的老鼠

一道影子在村委会门口飞快地一晃。李保树马上扭头看看,门口什么也没有。他才回过头来,就觉又一道影子在门口晃了过去。门口仍旧空空的。……他坐不住了,走过去,朝院子打量了一下。只有声音。

唱戏的声音在院子里跳。

往日热闹非凡的村委会,竟冷落至此,只有高亢而苍凉的声音了。

李保树心想,我见了鬼了。我就像看到那个“飞机工程师”了。

他又回到屋里,结果又感到有一道影子在门口一晃,如是再三,他忍不住了。他很生气。他站到屋门口,黑着脸大声骂一句:

“老鼠!”

金富贵就从一棵树后面慢慢走出来。

金富贵嘿嘿笑着,在李保树跟前站住,也不说话。

李保树见是他,让自己的脸色平和下来,说:

“是你呀,富贵。你探头探脑的干什么?我正想找你呢。你进来吧。”

金富贵却不进去,神神秘秘地对李保树看,睫毛像是长在了眼睛里。李保树却垂着眼皮,不看他。他终于说:“乔尚唯走了。一家人都走干净了。乔章氏人老得爬不动,也让家里人拉走了。连条狗都牵走了。”

他不说了,好像他走来就是专门给李保树说这个的。他又“嘿嘿”地笑起来。

李保树打断他:“来拿红绸、铁丝、竹批子吧。”

李保树还有一层意思,是让他进屋里去,以便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村委会支持他参加风筝节的计划。在门口说出来,就显得随便了。李保树诚心诚意要做这件事。

可是,真是意料不到,金富贵一转身要走,一边说:“我出来大半天了,潘小敬又要满村子里找我了。潘小敬一霎霎也离不了我。潘小敬怕就怕我丢下她们娘儿们不管。”

李保树又不笨,他看出来金富贵是在存心跟他捣乱。他忍了忍,才什么也没说。

金富贵走到院子边上了,却一抻脖子吼起来:

大清一统二百冬

万岁皇爷叫乾隆!

十四王子把基登,

起的年号叫咸丰!

这样的吼声在满院铿锵的戏曲里有什么意义呢?李保树就觉得金富贵很可笑了。

李保树冲着金富贵的背影,低声骂了声“老鼠”。忽然想起来,金富贵的手脚向来不大干净的。他老婆潘小敬没有手,他就多长了两只手,到哪里去,常常顺手牵羊。他家门前也常常有村里人堵着骂贼,但除了把自己骂累了,口干舌燥的没有丝毫益处,他只给你嬉皮笑脸。他又长得贼眉鼠目的,叫他“老鼠”一点不亏他。

哼,金富贵呢,金老鼠!

李保树的目光转开了。他看院子里的大树。

东三棵,西四棵,都还没有叶子。

李保树走到一棵树的旁边,伸手抚摸起来。

远方的老鼠

李先法是我爹。我叫……

我李保宁从来没想过我爹李先法。才到北京西站,我李保宁就开始想亲娘。

人流呼呼隆隆从车上泄下,黑压压一片。李保宁觉得每个人都是老鼠,火车就是老鼠的娘。火车很能生,生一个又一个。李保宁和高全生没有马上从站台上走开。

母老鼠生小老鼠,让我看得入了迷。我扶着高全生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可能笑得可疑,就有人向我们默默走近。

顺人流出站的时候,我小声对高全生说:

“从现在起,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引起全国人民的关注。”

我觉得高全生身上一颤。我想我把高全生吓住了。他可能把事情想过于严重。他缩头缩闹的样子马上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在出站口,我们被特别地盘问了大半天。车站的工作人员还让我们交出各自的身份证。我反而越来越坦然了,主动拿出了那张登载我的先进事迹的报纸。工作人员接过去扫了两眼,就还给了我。我感到自己看到了他们赞赏的目光。

出了站,我冷不丁地问高全生:

“我是谁?”

高全生没弄懂我的意思,瞪着眼看我。

我又问:

“我叫什么?”

高全生回答:“你叫李保宁。”

我李保宁又哈哈笑了,一边搂住他的肩膀:

“什么时候也别忘了我叫李保宁。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名字,忘记名字等于承认自己就是一只老鼠。我们相互叫几遍。——高全生!”

“李保宁!”

“高全生!”

“李保宁!”

再朝车站看,车站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母老鼠。每个人都像一只小老鼠。小老鼠源源不断地被母老鼠生出来。也等于说,车站就是这些刚踏上北京土地的旅客的娘。

像所有人一样,我李保宁也是才生出来。

我被娘生出来,这么小。

我想哭了。……是小孩就得哭。那时候,我真的就是小孩。前后左右,远远近近,上上下下,是东西都比我大。天比我大,地比我大,房子比我大,汽车比我大,草坪上的小草比我大。

李保宁是这么小的一只老鼠,可他就要离开母老鼠了。他隐约觉出来,他再也不会来到这里,来到母老鼠身旁。

我想我娘,好像再也见不到我娘似的,其实我娘早不在了。

冷不丁的,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一条街上。我们在追一只真正的老鼠。那老鼠既像刚从一道水泥缝里钻出来,又像被我们追赶了许久。这么肥硕的老鼠,我还是头一次见。它身上的皮毛灰缎子似的,随着它的窜动闪闪发光。北京的老鼠这么肥,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它的胆子还这么大,不时停一下,用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回望我们。那又小又圆的眼睛里,的确没有恐惧,好像我们是它的同类,前方不远就有一座丰盛的粮仓。它一点不在乎与人共享。

如果不是高全生蚂蟥一样粘在我身上,这只老鼠就会被我捉到了。我已经打谱养一只老鼠宠物。对这样一只老鼠,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嫌弃它。大花猫,鹦鹉鸟,都没有这只老鼠的调皮和机警。

我听到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好像踩到老鼠了。接着,我感到自己撞了一个人。什么东西软软地袭来,我就被挡住了。

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好看的城里女人。我担心她会生气的,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并没有生气。我还在她脚下寻找那只老鼠。

“赵红庆。”我听到高全生叽咕道。

那女人笑着说:“走路怎么不长眼?”

我不能告诉她我们在追一只老鼠,那样肯定会再吓她一跳。我只说:“对不起。”

女人怪热心地问我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她还真把我问愣了。我看高全生,高全生粘在我身上,眼睛却像直了。

我忽然说:“我们要去飞机场!”这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聪明。

我的目标瞬间明确了:来北京的第一步,就是先在飞机场找个修理飞机的工作。等站稳了脚跟,我再重新制造我的飞机。修理飞机剩下的那些个零件,也就够我用的了。一旦飞机制造成功,我就开着它,飞回我的村庄。

那女人并没有对我的话表示怀疑。我跟飞机打过这么长的交道,身上一定会带有某种特定的东西。那女人很耐心地告诉我们北京飞机场怎么走,然后没等我说谢谢,就走开了。她很快地融入到北京大街上花花绿绿的人流中去。

高全生的目光依然像根木棍子。他的嘴角淌出了一道涎水。我正想在他头上狠敲一下,他就叽咕一声:

“赵红庆。”

我很生气。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头老母猪也会让他想起赵红庆来!我一下子把他甩开了,一个人快步向前走。他追上来,说:

“李保宁,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刚才那个妮儿就叫赵红庆。”

我不理他。

他说:“你一定不敢跟我打赌。”

我把嘴伏在他的耳朵上,说:

“高全生,如果那女人真的叫赵红庆,那她一定是个妓女!”

高全生身上又一颤,眼睛随之又一亮。

是“妓女”这个词让他眼睛亮起来的,我敢说。

王方晨|巨大灵

飞机场

麻烦说来就来了。都是黄段子惹的祸。本来我李保宁和高全生都结了账了,却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矮胖子,没要酒没要菜,往椅子上一坐就开讲了。看得出他是这家小饭店的常客,老板走了过来,服务员也走了过来,手里端些吃的,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面,两份凉菜。我要走高全生却抬不动腿,顺耳朵一听,我也不禁跟着人们哈哈傻笑起来。在一阵一阵的爆笑声中,我感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实在话,北京这地方,要比老家冷很多。老家河沿上的柳树都隐约泛了绿了,这里的柳树还都灰秃秃的。

那矮胖子果然是黄段子高手,一边吃一边讲,两不误。可我就把正经事给耽误了。虽然我已经不是小毛孩儿,也结过婚,听这个却还缺少足够厚的脸皮。我拉拉高全生,催他离开。我们还要去北京机场。高全生恋恋不舍,跟我走到饭店门口。我一摸腰兜,心想,坏了,钱包让人掏去了!

就这样,为听几个黄段子,我和高全生刚到北京就成了穷光蛋。那些饭店里的人,一张张面皮都干巴巴的,有的说看见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像是扒手,你俩快追去吧,也有的建议我去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报案。我一听这样的话,就觉得这地方不能再呆了。

离开小饭店,高全生默无一语,深深自责。我倒没显出什么不乐意,因为我认为自己既然肚子饱饱的,工作也马上就要到手,那点子钱算什么?我还故意高兴地问高全生:“高全生,你吃饱了没有?我操,北京的大包子还就是好吃!”

我还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

当时我哪里想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顿饱饭。

乘车是不可能了。我去问路,倒有人理睬我们。所指的方向大体一致,路程却有千差万别。有人告诉我们离飞机场七八里,有人告诉我们六七十里,还有人说一千里。我想,北京飞机场怎么会有一千里?若有一千里,那就不是北京飞机场,是塔镇飞机场了。塔镇有飞机场我怎么没听说过?

黄段子害死人,搞不懂北京人怎么爱听这个。又想,也不仅是北京人爱听,高全生也爱听嘛。高全生又要提赵红庆了。他这么没出息。我制止住他:“走也走得去了。”

我的意思是步行到飞机场。

就是在去飞机场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包工头封建昌。

到飞机场有车的,但我们的确一分钱也没有,就眼睁睁看着一辆辆车呼一声呼一声地驰过去。没有一辆车注意到我们。

高全生已经不像刚出北京火车站时那样粘我了。他有很大的力气。走了大约十几里路的光景,他就主动要替我背行李。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是一个飞机工程师。在我心目中,我也是一个飞机工程师。平心而论,高全生这人还是很有眼色的。一个飞机工程师背着一大捆行李,怎么能不累呢?他怎么能让一个优秀的飞机工程师亲自背行李呢?如果那些开车的师傅,认出我是个飞机工程师,肯定会停下来,十分客气地,十分尊重地捎我们一程。于是,我就心安理得,把行李让高全生背着了。

我空身儿走着,同时也让自己拿出了飞机工程师的派头。我把手倒背在身后。步子呢,迈得大大的,但不疾不徐。那些开车的人只要对我多看一眼,就能断定我是个在路上散步的飞机工程师。这样的散步,非常适于我们这些天天用脑筋做活儿的人。那样,他们就会主动停下来,说,师傅,请上车吧。

果然有一辆卡车停了。车斗上有个青年,对我们招呼:

“上来吧。”

我很得意。我悄悄对高全生说:“你看见了?”

高全生说:“车上有赵红庆。”

车斗很高,那青年把我拉上去,又拉高全生。一上车,高全生的眼睛就骨碌碌转。我知道他在打量什么。我看见角落里坐着个妇女,抱着一岁大点的孩子。

我问那青年:“这是去飞机场吧。”

那青年说:“怎么不是?”

车子开动了。

青年说:“我叫你们省了两百块钱。”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就解释:“你到职业介绍所去,每人的介绍费少说就是一百,还不见得能找到工作。最初我就让人骗了。我说要找个文化单位,他们把我介绍到大兴的养鸡场去。”

我当时起了点警觉。旁人看了出来,就说:“你放心吧。吴北是个当过兵的,不会骗你们。”

青年吴北笑笑说:“我在青海当过三年工程兵。”他很瘦,虽然很热情,但还是显出了腼腆。

我低头看了一眼他蜷成三角尺的腿,很长。我原想着再问他一些事的,可我觉得自己是个飞机工程师,问来问去的,好像什么也不晓得,跟自己的身份很不相符,就不问了。我还故意眯起眼来,既像对周围的事情不大关心,也像思索一套重要的解决方案。

就这样,一个小时之后到了终点,我才知道搭错了车。慌倒没慌,我只是实话实说:

“飞机场不应该是个大坑!”

王方晨|巨大灵

群鼠

天气本来就冷,来飞机场的半路上天又阴霾起来,四处灰蒙蒙的。我断定要下雪了,不料却下起了雨。

站在荒野里的那个大坑边上,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如果不搭车,我们或许就是在真的飞机场了。可我不准备埋怨吴北,相信他也是好心。他看到我和高全生的打扮,就以为我们也是来北京找工作的。这是他在帮助我们。怨只怨当时我没把话说清楚。在车上也有机会问明情况的,不巧天下雨了。头上没有蓬布,不大一会儿,车上二十多名民工都被淋得精湿。那个女民工尽量把孩子包在衣襟里。她的男人也斜着身子,为孩子挡雨。可是雨越下越大,孩子咳嗽起来。吴北健壮,就拍驾驶楼的窗户,让司机停车。包工头封建昌也坐在里面。

封建昌从右边探出头来,司机从左边探出头来,都在呵斥吴北多管闲事。孩子的父亲凑上去说:“孩子就要淋病了。”封建昌很不耐烦,指着那个父亲说:“你下去!你怕雨淋你下去!”他又指着吴北,“你也下去!”

吴北不吭声了。封建昌专门针对他:“你下去!看你就是个来捣蛋的!”

这是正月里的雨,该有多冷啊。已经掺进来不少的冰珠子了。众人见车子迟迟不开走,都上去说:“封老板,过去吧过去吧,他下去了荒村野店的要他怎么办?”

在我看来,人们说的都是实情。我也不愿被抛在半道上。

封建昌很不情愿地才让车往前开。当时我已经起了疑心。我想国务院怎么会有这么个决策,把飞机场建这么远。建飞机场是图方便啊,还是图麻烦啊。我真是畏于雨的寒冷,不敢走下车来。但吴北的表现还是让我非常敬佩的,我就主动跟他搭话。

我小声说:“可以让那大嫂带孩子进驾驶楼躲躲。”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是个马后炮。

吴北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民工们为了取暖,挤成了一团。就我和吴北没跟他们挤。我转头问高全生:“你说呢?”高全生脸色苍白,我还从没见他这样白净过。他愣愣的,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后来他对说,李保宁,当时我心里得得地跳。

在一面光秃秃的山坡上,有一排简易平房,那就是我们的住处。一下车,封建昌刚把住的地方指给我们,民工就疯了似的往那儿跑。我和吴北落在了后面,但我有同伴高全生。高全生这个人,其实是很刁的。他最会占地方。往日村里放电影,高全生总是能够占据理想的位置,惹得很多人跟他吵,骂他:

“李保宁是你什么人!李保宁是你亲哥,是你亲爹?赵红庆是你亲姐,是你亲娘?”

赵红庆跟我过的那几年,他占地方的积极性最高。

高全生几乎又占据了工房里最好的位置。我和吴北进去的时候,工房里笑语喧天。刚才人们还像在阴惨万状的人间地狱,这才一转眼工夫,就是另一副景象了。不知是谁把火起来。人把火堆围得严严实实。高全生拉住我,硬给我挤了一个空。

被火一烤,我也不禁高兴起来。

这里面有个特别能逗的人,后来知道他叫莫兆为,从湖北来的。他也说笑话,但不是我在北京小饭店里听到的那种黄段子。他有很大岁数了,但很自觉地说起了普通话,带着手势,一板一眼。

我没忘了吴北,就回头看他。他一个人坐在风口里,淋湿的衣服被风吹得呱哒响。他的神情像块石头,像在对火堆旁边的人表示无言的抗议。我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我都暗暗给他腾出空来了,他也没朝我们转一下脸。

第二天,放晴了。好天气总会感染人的心情。虽然山下的大坑离我想像的飞机场差距很大,我倒没有对眼前的处境表示失望。

封建昌带人来收我们的身份证,说是要替我们办理暂住证。我乖乖把身份证交了出去。看样子还不止要身份证,那些不愿交身份证的就被迫搜身,比较重要的或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搜去了。他们要搜我也会有收获。在我的棉衣里面,藏着那张《家庭生活报》。每当需要它,我随时都会拿出来。在别人看着,就像变戏法似的。那时候我已预感到这张报纸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平时我把它珍藏在哪儿,连高全生也不清楚。

吴北这家伙找揍。他不想交出身份证。他高声揭破封建昌的阴谋,说:“你们这是想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

他说出的个别词在我们听来感到很生疏,我们就都觉得他这人有些过分。搜走就搜走呗,想跑了怎么都能跑。

吴北年轻,他却第一个感冒了。这时候身子肯定很虚弱,说话底气不足。跟封建昌对峙了一阵,没使封建昌让步,反而把封建昌的火激起来。封建昌对他的手下说:

“昨天就看他不顺眼!”

他手下的那个人黑粗,神气凶凶的,根本就不像个好人,撸撸袖子就要上前打他。

莫兆为说了一句话。他用湖北口音说普通话:“自由?自由是什么?”一下子就把我们逗笑了。连封建昌都笑了。他的手下愣了愣,看封建昌笑,也跟着笑。莫兆为不以为自己说了笑话,他又追着问别人,“我说笑话了吗?我没说笑话啊。”他的脸色很郑重。结果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我看见吴北轻轻叹了口气。封建昌再去搜他的身份证,他就乖乖拿出来,同时还拿出了退伍证。

封建昌这回还较满意,说:

“有你在就可以成立飞机场党支部了。”

吴北说:“我不是党员。”

封建昌没理他。

简简单单吃了早饭,领了工具,要去那个大坑里干活。吴北又有意见了。吴北说这不是他要找的工作。

封建昌拿了一柄铁锹,正教民工怎么做,听他的说话就回头问他:

“当兵的,这不是你要找的工作?那你要找的工作是干什么?”

吴北说:“我的工作是种花!”

封建昌看他就像看个怪物,半天才说:“这里连棵草都不长,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你他妈还要在这里种花!”

吴北说:“顾龙东说我到飞机场是来种花的。”

我的心怦怦跳。这时候我知道吴北也受了骗,他说出来的,也正是我的疑问。

吴北又挥一挥胳膊,指了指眼前的大坑,说:

“再说这也不是飞机场。”

恰巧有一架小飞机从远处飞过来,掠过不远处一个平平的山头,又迅速飞走了,就好像是从那山头起飞的。

我实话实说:“飞机场不应该是个大坑。”

我声音小,封建昌没有听到我的话,但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好不容易停了笑,对吴北说:“那我告诉你,这里就是飞机场!这里要建一座新的现代化的国际飞机场!或许比飞机场更高级呢,这里要建核反应堆!建核反应堆的第一项要求,就是要绝对保密。从今以后,你们要断绝跟外界的一切来往!哼,你们这群老鼠!”

说完,也不演示了,把个铁锹往石头上噹啷一扔,就走了。

王方晨|巨大灵

种花

吴北仗着人高马大,显然对谁都不畏惧。

那天封建昌回他在山坡上的住处不久,就从上面下来一个人。我们都看出了不妙,不用别人演示,也都主动拿起铁锹干起来。如果吴北也像我们一样,只装装样子吧,那个人看看,说不定也就作罢了。但他对那人视若无睹,还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那个人就对他说:

“当兵的,你不是想要种花么?你上来一趟。”

我们都在心里劝他,别去。湖北老汉莫兆为咂巴一下嘴,想说句笑话缓和气氛。吴北一弯腰,把封建昌扔掉的铁锹捡到了手里。那个来叫他的人微微一愣。看来他倒是有所准备。他摇一摇头,说:“上去就上去!”

那人前头走,他后头跟上。可他又蓦然停下来,对我们说:“我在部队里练习过擒拿格斗,有一年军事比武我还得了个连队第一。”

他说这话的意思我们很明白,一是警告封建昌的手下,一是让我们不要替他担心。他又转头走了。

没走两步,却又停下来。

他说:“顾龙东告诉我的,我的工作是到飞机场种花。顾龙东就是德胜门外九注职业介绍中心的小顾。以后你们要是见了小顾,可以顺便问问,他有没有给我说过,吴北,这回不骗你,有个种花的工作你干不干?顾龙东还让我在他那儿住过一夜。他和我挺聊得来的。”

他这番话的意思我们似乎也明白。他就是要告诉我们,他吴北并不是有意跟人家胡搅蛮缠。

封建昌的手下不耐烦了,催他:“你是革命先烈呢?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他横了眼说:“你怎么说话这是!”

他们一同走上去了。这是在山野里,情况可就是怪,他们走了也就二三十步,我们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无声无息地往上走着,就像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离我们的工房一二十米的地方,还有一排木板房,大约四五间的光景。封建昌和他的手下就住在里面。吴北和那家伙进去了,我们一直没有听到从那里传来声音。估计他们也听不到我们干活的声音。

活计比较简单,就往下挖石头。铁锹、铁锤、镢头、铁镐,都派上了用场。开始我以为干活的声音压住了山上的动静,就有意停下来,尽量地竖起耳朵。一停下来我才知道,我们的声音也传不出五步之外。荒野上的空间太阔大了,它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了进去。

山上静静的,偶尔有人从木板房里走出来,拿了一架望远镜,朝工地瞭望。我们知道那是在监视我们。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发现木板房有人,我们就加快干活的速度,连话也不说。我们只能听到工具和石头的单调的撞击声。

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吴北。他到底去了哪里,一直是个谜。这么一个品质优秀的退伍军人,说消失就消失了。有人说他二十八岁,有人说他才二十一岁。这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过去大半年,我都在怀疑是不是封建昌和手下生吃了他。

类似的事情,在我们村就发生过。

那是多少年前了。村里有个铁姑娘,叫郭联萍,人长得又俊俏又活泼。人人爱。苟四爱上她了。

苟四也不是落后分子,大炼钢铁的先进模范。炉火越红,苟四爱得越深。就对铁姑娘郭联萍说,趁着大好形势,把婚事办了吧。这郭联萍也怪,两个先进模范,有多般配!可她就是看不上苟四。她看不上苟四倒罢,她不说出来。她只对女友说过,她不想因为自己个人的感情,而影响别人的进步。她对苟四还很好,工作上的事情总爱找苟四商量。跟苟四在一起,也好像非常的快乐,有说有笑,精神焕发。苟四就更爱她了。

一天夜里,战歌嘹亮。

浓烟滚滚,炉火熊熊,染黑了半个天空,又映红了半个天空。郭联萍忽然说自己肚子痛,要回家歇歇。那时候讲究轻伤不下火线,她主动回家,大伙儿都认为她肚子一定疼得不轻。她的女友要陪她,她死不同意,坚持自己走了。

第二天,人们就听说郭联萍失踪了。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闹腾的动静很大,苟四被怀疑。有可能苟四把她推炼钢炉里烧死了。推倒炼钢炉,就会看到骨头。

但苟四没有作案的时间。苟四自己说,我那么喜欢她,怎么能害她?结果不了了之。后来苟四总挂在口上的苟四奶奶,人们说,十有八九,就是郭联萍。

那天收工后,莫兆为悄悄问过阮翠竹,有没有听到屋里打人的动静。阮翠竹就是那个带孩子的女民工。她负责给我们做饭。

阮翠竹没看见吴北上来,她就说自己影影绰绰听人争吵什么种花种花,朝外面看没看见一个人,后来又听说种花种花,似乎还听见有人笑着说,我给你脸上种花。她当时心想,谁这么会说笑话,又是谁这么爱臭美,就又抬头朝外面看,还是没看见一个人。再朝工地上看,就像看到一群哑巴,也都只有蚂蚁般大。

我也去问阮翠竹。她说她什么也没听见。我说你不是听人争吵种花种花的嘛。她就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她连种花这两个字都不敢说了。我想我不能怪她。她和她丈夫小王都怕被人强奸。在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才过去一天时间,在她丈夫眼里,她就不像是女人了。她丈夫也不让人看见跟她单独在一块,怕的就是让人由此联想到她是女人。

我们不能不承认小王的先见之明。事实上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果真没有想到阮翠竹是女人,顶多我们会想起来她是小猴子的母亲。小猴子就是他们的孩子。那孩子别提多瘦了。

但是,种花却成为我们梦中的渴望。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刚吃过早饭,封建昌一个叫小超的手下过来了,点了莫兆为、老刘头、张汉奸、高全生、陈富民的名字。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响。高全生的目光迅疾而慌乱地寻找着我,可他就是看不到我身上。我也纳闷了,高全生除了不出息,沉溺于性妄想,基本上可以说是个老实人。其他的几个人,也算是听话的,难道他们也得罪了封建昌?

在小超的驱赶下,他们几个人都到了路口上。不久,开来了一辆卡车。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上去了。

一整天,我都在为他们担心。

晚饭后,他们回来了,都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小声问高全生,他们去哪里了。高全生也小声回答,种花去了。

我瞅个空儿问高全生:“这里到那个小区有多远?”

高全生说:“我都让车颠晕了,我不知道走了多远。”

“你干活的那个地方,像是北京,还是像别的地方?”

他竟然答不上来。这不怪他,我们只是路过北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原想着在飞机场安顿下来,再好好逛逛的,不料被拉到了这里。

“你碰到别人了没有?说话是什么口音?”

他挠挠头,说:“倒是有个人走过来打了声招呼,我听着跟莫兆为说话差不离。”

我叹了口气,说:“你呀,猪脑子!怎么能又回来了?”

他怔怔的,半天才问我:

“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我心情很不好,说:“不是已死了一个么?”

高全生“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我想止住他,不管用。我说:“你能跑却不跑,怨谁?”

他哭着说:“我不想把你一个人丢下。”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倒热呼呼的。

狗叫声传过来。高全生马上就不哭了。

小超牵着他的大狼狗,站在上面的石头上。他呵斥:

“吃那么多不怕撑死!”

我和高全生都提上了裤子。我笑着说:“高全生想想自己一辈子娶不上个媳妇,愁哭了。”

小超说:“我看你俩就不正常。”

没过两天,我竟然也得到了一次到外面种花的机会。

宽的带子

估计封建昌也没预想到处理吴北的实际效果。

在吴北不见了的最初七八天里,我们都像被什么东西镇住了,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渐渐的才缓和了一些。就有人私下商议跟封建昌谈谈工钱问题。没有敢出面的,最后有几个大胆的就说我们一块去,并商定了底线,最少不能少于每月三百元。我看他们都是很强壮勇猛的,心想他们肯定会成功。结果出人所料,封建昌看这么多人来找他,不慌不忙,耷拉着眼皮说:“是不是觉得这儿活累,又想着种花了?”这几个人立时就蔫了。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蔫。其中有个叫许志成的,回来后一边干活,一边默默流泪。我觉得他就是在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

我李保宁关心的不是挣到多少钱。我心里装的是一架飞机。这里显然不是飞机场,而我和高全生也显然来错了地方。从下了卡车起,我就在暗想怎样离开这里,以及用什么方式离开。我一直就在用脑子,就让人显得很安静。虽然做起活来不如别人有劲,但也没遭到呵斥和殴打。

封建昌和他的手下慢慢才发现“种花”的威慑力。一提“种花”,管叫众人失色。

既然如此,我们仍然渴望着得到一次种花的机会。我把那次机会失去了。我倒不是不忍心把高全生一个人丢下,实在是因为他们看管得太紧。那个小区里还分布着别的施工队,走走也会遭到盘问。就因为紧张吧,时间也好像过得太快。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收工了,就又被赶到了卡车上。

在上车的那刹间,我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天已经灰了,我觉得心里比天更灰。

这是我唯一一次离开“大坑”。下一次种花,没叫我去。他们回来的路上,跑了一个陕西人。

说起来这个陕西人很不争气,三天后他又跑了回来。他从山坡后面一露头,我们就看见了。这个人就这么不长眼,还在跌跌撞撞往下走,等一发现我们的工地,已经晚了。小超的狗马上追了上去,他逃了没有十步远,就叫狗给咬住了腿。

封建昌对他倒没怎么着。狗把他咬狠了,他躺地上起不来,也爬不到房子里去。我们都不管他。他在地上躺了两天,封建昌让阮翠竹给他做了碗鸡蛋汤,从厨房端出来给他喝。到他跟前时,汤已洒了一半。

他腿好了,偷偷告诉我们:“这里是张家口。”

张家口是哪里,我没印象。

他又说:“张家口离蒙古没多远。”

我忽然问他名字,他愣了好大一会儿,竟然没说出来。

我只知道他小名叫挑子。

这个挑子,回来后老实了一个多月。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眼神里静静的,好像秋天的湖泊。一个人心神宁静了,相貌也似乎好看起来。

有一天,小道上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很破,我们都没大注意。车上走下一个人,让我们都愣住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电视上的阿拉伯人。他手里还拿了根拐杖。他轻轻用拐杖打着自己的手心,朝飞机场里的人群看。这时候封建昌带了两个手下叽哩骨碌跑到他跟前,乖得像孙子。

只有到了这一天,我们才知道,封建昌上边还有大包工头邱志国。可能邱志国上边也有更大的包工头。那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干活的这个大坑,已经说不清给人转手过多少次了。油水还能到民工手里,简直是做梦。

邱志国在封建昌的护卫下,来到大坑的斜坡上。我们马上低下头干活,当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反正我们听到封建昌叫了一声:

“挑子,你过来。”

他没提“种花”,但我们的心里也都格登了一下。紧接着,我们又疑惑起来。封建昌的语气非常温和。就连挑子也取消了疑虑,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叫我干啥?”

他们把挑子带了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他两天没从木板房里出来。邱志国的破吉普车在小道上停了两天。我们问阮翠竹,去给木板房送饭看到了什么。阮翠竹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到门口饭菜就被小超接过去了。

莫兆为说:“他可能是挑子有钱的表哥。”

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天上掉下来个有钱的表哥?”

莫兆为说:“我不想。我是个老光棍,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我只想能看一眼宽的带子。”

有时候莫兆为常说昏话。

这两天我们改善了生活,我们都很高兴。

邱志国走了。挑子也回到我们中间。

“挑子,是不是你表哥?”

挑子慢慢回答:“是。”

“那你在飞机场干不长了。”

挑子慢慢说:“说不定。”

我们都替挑子盼望邱志国来带他走。

“邱老板什么时候能再来啊!”

我们感到邱志国一来我们就可以改善生活。飞机场的伙食,我还是不要说了吧。那伙食就不能说是女人拾掇出来的。阮翠竹她是女人吗?高全生煮锅辣萝卜也比她翻炒出来的大白菜好吃。每天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我们吃再多的东西,也不觉得饱。我们已经不知道饱是什么滋味了。

我们都非常盼望邱志国。他就像是个神仙。他要是来了,让我跪他脚下我都干。

邱志国却偏不来。莫兆为说:“这里怎么就没有宽的带子?要是有宽的带子,邱老板肯定来。宽的带子很快。”

天气很热了,我们也没盼来邱志国。

大坑像口锅,人在锅里,像煮饺子。除了天就是地,除了石头就是小爬虫,我们都不会想到阮翠竹,就用不着穿戴那么齐整,身子上下也就只有那么一片布挂在腰里。高全生的裤头破了,他的黑东西累累垂垂露着,我们都当看不见。热得真是受不住了,那个挑子就停下来,撇了铁镐,一弯腰,把两腿间的那片布褪下来,往火焰似的空气里一扔,就赤条条的了。有了最先光屁股的,我们就感到非常兴奋,也要学他,突然就看出不对头了。

挑子没再把铁镐捡起来,而是拼命往山上跑,嘴里大叫着:“叫你达!叫你达!”

我们都愣住了,手在裤头上停住。

听不到挑子的声音了,但看到小超从木板房里走出来。挑子扑倒在他的脚下。他跑起来。挑子在他后面追。他的狗赶来了,挑子才停住。

山野里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把僵硬的目光从山上收回。挑子的裤头落在我面前的一块石头上,像一片污浊残损的鸟翅。我目光直直地对它看了半天。

挑子以后闹得更不像回事了。他不穿衣服也罢,可他装猫,装狗,四处乱跳。他还装鬼魂,发出一些陌生的腔调。见谁都说“叫你达!叫你达!”让人非常别扭。他还站在大石头上,像人体模特一样,展示自己的身体。

我们都说他这不是疯了吗。封建昌不信,封建昌说:

“他疯了吗?那就让他吃屎!”

挑子不吃屎,只装猫装狗装牛装驴。他装猪特别像,拱得碎石头哗啦响,嘴巴、鼻子都磨出血了,血下面露出他的牙齿。他拱过一块圆石头。石头骨碌碌滚落下来,滚到了木板房的门口。

其实我也不相信他会疯。晚上他就睡在我旁边。他睡得很熟。听他梦话倒很正常。

他闹得太厉害了,谁都忍不住替他心疼。

避开旁人,我就问他:“挑子,你这是何苦?”

他还装,不搭理我。大约是看出我没有恶意,就朝我看一眼。那眼里也是清清白白的。这也怪不得封建昌他们会不相信。我又问他,他的眼里蓦然钻出一颗晶莹的泪芽。那泪芽就夹在他的眼角里,一直没有掉下来。

他嘴唇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他使了很大的劲儿,才说了三个字:

“我想走。”

我准备告诉他没有一个人不想走。我可只是说:“那你也用不着这么糟践自己啊。”

他摇摇头,神情坚决地否定了我的看法。他说:“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清楚了,我也是个人。这是人头,这是人脸,这是人胳膊,这是人肚子,这是人鸡巴,这是人腿,人脚,人汗毛。他们有的,我也有。我一样不少。”

那颗泪芽还在他眼角里,像宝石一样地闪烁。

我心里难过,想不出怎么劝他。

没料到草棵里有人。高全生听到了挑子的话,就去告密了。早就有人怀疑他,也曾警告我对他多加小心,我只是不相信。高全生的那点心事,我倒是知道。他想当小工头。他有些瞧不起小超,说小超就只会牵着那条狗乱转悠。当然小超对他看不顺眼。他干活卖力,小超挑不出他的毛病。即使挑不出毛病小超也能想出办法捉弄人,可就是对高全生没办法。后来我也看出了一点苗头,封建昌背后袒护他。

高全生不大像别人那样心心念念想着离开飞机场。他对我说过,封建昌管吃管住,活儿虽是累一点,可他觉得这里不错。

他在飞机场有盼头。

那天,挑子更起劲地闹,光着腚满山跑,做出了千百种怪模样。封建昌有什么事情要办,临上车的时候挑子跑过去了。封建昌顺手抄了根棍,就要抽他,嘴里说:

“看你再装!你以为你真是个人了?”

听话听音,我一听就知道跟挑子的谈话泄露了。

封建昌又把棍子扔了,说:“劝你穿上衣服干活去。工程什么时候完你们什么时候走人!”

封建昌不在,小超为王。高全生不小心撅折了锹柄,小超就不饶他,狠狠在他屁股上踢了两脚,骂他:

“你是个什么东西!就你会告密吗?”

收工时我问高全生,他就承认了。他还不服气,说:“换了我,会比小超更狠。封老板信得过我就好了。挑子那样的其实很好对付。”

气得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脸,对我瞪着大眼珠子,说:“你也打我!”抓起一块石头就想反扑。

我说:“我就打你!你除了知道赵红庆还知道什么?”

他的手出人意外地一松,石头猝然落地。

几天后,挑子闹了一阵后突然“啊啊”叫着向远处跑去。小超放狗去追,但他又把狗唤了回来。他叹口气说:“跑去吧。”

挑子在山石间出没,一直等他跑到山脊上变得很小,我们的在呆呆地看。小超没管我们。挑子的身影不见了,就像被石头吃掉了,只有“叫你达!叫你达!”的声音。山脊后面是很蓝很蓝的天。

……我们很长时间都在盼望挑子回来。

莫兆为还有自己的猜测:“邱老板回来了,看他表弟没了,一定不会饶了小超那个王八蛋。可是,什么时候宽的带子能修到飞机场啊!没有宽的带子邱老板就不来,表弟也给弄没了。这就是历史的教训!”

自从人们发觉高全生的告密行为后,对我也防备起来。但是我也没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别人。我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利用山野里的材料制造一架飞机,以带领全体民工逃离封建昌。我已经在山坡上用碎石头摆出一架飞机的样子来。只要能够把这些碎石头粘在一起,我的石头飞机基本上就算完工了。那座大坑就是现成的跑道,飞机顺坡而下,将沿着一条抛物线的轨迹,在对面一个山头上高高起飞。

既然我是个飞机工程师,我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大家脱离苦海。只要一闭眼,我就看到那架飞机驶入了一条宽的带子。——这都是受了莫兆为的影响。

“有了宽的带子,我可以很快回到湖北老家。封老板要我回来呢,我就再回来呗。”他依然对我保留着防备。“我老了,我快干不动了。我就想回家给自己买头牛。有了牛呢,我就可以骑牛去看你。反正社会发展到出门就能踩着宽的带子了。沿着宽的带子,我骑着牛,三天,保准就能到你的村子里。你说这快不快?嗯哪,李村长,你说说,那时候你在村子里干什么呢?我能想出来,你在召开全体村民大会!”

王方晨|巨大灵

第三章

美人鱼

金富贵在村子里。金富贵坐在床上,用手拉住自己的下唇。他把嘴唇拉成了一只鸟嘴,一次次徒劳地尝试让嘴唇够到鼻子。

二女儿金筐子和小女儿金兜兜跪在他的背后,给他轻轻捶背。三女儿金扣扣横躺着,面朝里,在睡觉。大女儿金布袋烧火,火光映得她的小脸红通通的。他女人潘小敬,蹲在一只粗矮的树墩上,用脚和面。

他扭头看看潘小敬,想说什么,没说。他就又看看。现在他注意到了潘小敬的样子。

美丽的潘小敬像一条鱼。她用自己的鱼尾巴在那块白面团上扑打。金布袋长到六七岁,就能够替她娘和面了。但金富贵说,用手和面永远也没有用脚和面贴出的饼子劲道。金富贵不允许金布袋碰一下面盆。

现在金富贵看到,一条鱼在一块柔软而潮湿的面团上扑打。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景象。他再看看,连他的女儿们也都是一条条美人鱼了。她们全都湿漉漉的,滑溜溜的,他抓也抓不住。他在空中做了一个抓东西的动作。

潘小敬看他一眼,他好像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说:

“都来,听我啦个呱。”

大女儿金布袋烧火,二女儿金筐子和小女儿金兜兜给他捶背,三女儿金扣扣打起了呼噜。

潘小敬揉面揉得更起劲了。

他说:“饼子做了一烘篮,足够吃了。你还做,好像你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我说,潘小敬,你不如给我破些竹批子。”

潘小敬往上挺了一下身子,好像鱼儿跃到水面上,透了口气。

他说:“我啦的这个呱很简单,也就是,我走在大街上打了一条狗,你说这条狗怎么样?这狗名叫李西元。故事里的人物都得有名字,一根棍子也得有名字。我棍子就叫吴发财,很粗。我用吴发财打了李西元,李西元没有咬我。我又用吴发财打了他一下,他还没有咬我。我想再打他一下,会是什么结果?”

潘小敬忽然愤愤地说:“你等着吧,狗不咬掉你的下水,算你走运!”

金富贵讪讪地说:“人家不就啦了个呱么?你当真了。又不是我打的,是棍子吴发财。你有俩耳朵,可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潘小敬说:“你明说吧,什么时候走?”

金富贵笑着说:“你们娘儿几个明日可以先走,停个两三天我去追赶你们。”

潘小敬说:“人都走光光了,看李西元咬你,可有个帮着赶的!”

金富贵说:“不是还有吴发财么?话说回来,我不过是啦了个呱。我有几个胆子,还打李西元!况且村里将会没有李西元了。我可以顺手摸上几只鸡。”

鱼的大尾巴把面团打得呱哒呱哒响。

“村长”

我叫李保宁。

在飞机场干了不到一个月,我李保宁就有了莫名的担忧。

都是因为高全生。高全生把我造飞机的事说了出去。他说我造的飞机有封建昌的木板房那么大,能乘坐上百人。一飞能飞电线杆子那么高。我造飞机的事情都上了报纸。别人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没影儿的事。别人信了。高全生还说,就因为我会造飞机,还差点当上村长。封建昌听到了,问我此事,我承认了。封建昌向我透露了自己的底细,原来他在做包工头之前,也在村子里,也跟人竞争过村长,人家有后台,兄弟们多,财大气粗,还是退伍兵,他就没竞争上。这才跑出来,操心巴力地混口饭吃。当时他就说:“这样好啊,你会造飞机,将来飞机场建成了,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从他的态度上看,我觉得他有些像李保树。我的外号“村长”,就是封建昌给起的。我第一次听到时,心想,完了,我会失去自己的名字。他以后总叫我“村长”,搞得那起子民工也叫,顶多就是像莫兆为那样,叫我“李村长”。

封建昌对我会造飞机半信半疑,其他人更不会相信。他们宁愿相信莫兆为“宽的带子”,也不相信我的飞机。我都把飞机在山坡上摆出来了,却没人说那是飞机。封建昌、小超他们也都对我的举动视而不见。民工们还偷偷跟我开玩笑:“村长,你开飞机跑的时候,可别忘了把我捎上啊。”还有的很恶毒,说:“村长,开飞机你得认准方向,可别开到了温都尔汗。”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的难受,怪不得那天吴北说了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时我以为吴北烤不上火,在说气话。我不愿意被人叫做“村长”。叫来叫去,会把我叫没了。“李保宁”是爹娘给起的名号。想起自己叫“李保宁”,就想我爹李先法,想起我娘。小时候曾听我娘说,“保宁保宁,保咱全家安宁。”“村长”跟我有什么亲密关系呢?而且也只能勾起我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我坚决认为,丢了名字,就是丢了自己这个人。

每天醒来,我都会默默把自己叫上三遍:

“李保宁,李保宁,李保宁。”

高全生在民工中变得非常讨厌,但我没有不理他。只有他依旧张口闭口地“李保宁”。他念念不忘跟我谈论赵红庆,我忍了。隔上几天,睡觉前我就让他叫我名字。我们面对面,相互叫:

“李保宁!”

“高全生!”

“李保宁!”

“高全生!”

…………

有人疑心。问我们:“你俩搞什么?”

高全生会告诉他们:“你们也搞啊!”

夜里什么动静都能听到,磨牙的,赌咒的,哭的,叫的,笑的,唱的,哼哼的。

白天也是这样。干着干着活,吃着吃着饭,说哭就哭了。有一回莫兆为哭得像头老牛。也有人哭得像只绵羊,像戏台上的小旦。

也笑。没来由就笑了。

也唱,河北的老刘头唱得最好。老刘头并不老,看上去老,脸像老桑树皮。唱《丈夫唯在我心中》,最拿手。都鼓动他唱这个:

天津城西杨柳青,

有个美女叫秀英,

专学丹青绘书画,

屈指已度十九冬……

我不唱。我也不哭。只有在想娘的时候,我才想哭。

不知道到了哪一月,我猜想,天冷了那么长时间,该过年了吧。工程队改善生活,炖了满满一锅肥猪肉,封建昌还弄来两大塑料桶高粱酒。封建昌还跟大家一块吃饭。场面很活跃,这个人讲段笑话,那个人吼两嗓子。我也有些想唱了,就等着高全生说:

“李保宁也会!”

封建昌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自告奋勇。全场的人都惊异地看着他,只见他昂着头,身子直挺挺的,眼睛盯着半空,嘴大大地张开,但张几下,合上了。张几下,又合上了。

真是没想到,封建昌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粗粗的,好像打雷,也像狼叫,震动了整个山野。他哭得很厉害,吓得我们一声不敢吭,任他哭。

结果他没唱就离了席。

第二天,更冷。我们都不愿出去,在地上拢了堆火。

封建昌来了,骂骂咧咧:“天冷就不干活了么?”

我们都打心眼里怕他,乖乖走出去。

“村长,你扭给谁看!”他还想跟我找茬。

我就摔倒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旁边的人扶我站起来,我就又一次重重摔倒。而且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民工们都慌了。

最慌的是高全生。

高全生抱着我,一声声地喊:

“李保宁!李保宁!李保宁!想想赵红庆,想想赵红庆……”

我看见封建昌也慌了,但他强作镇定。他对别人说:“都干活去,关你们什么事?”语气很软。别人不动,他也没管。他扭头走开了,但他又走回来,就叫人把我往山下背。他马上联系了大工头邱志国。

我才死,就没名字了。邱志国、封建昌他们愁坏了。他们说:

“都说说,拿死人怎么办?”

我李保宁死在小医院的病床上。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把我从窗子里偷偷弄出去。

我和他们一起都挤上邱志国的吉普车。邱志国不住埋怨封建昌:“怎么出这样的事儿呢?”封建昌垂头丧气。

高全生也傻了似的,一个劲儿地说:“死人怎么办?”

邱志国和封建昌下去了。他们商量了一下,就走上来。封建昌对高全生说:

“人死不能复生。你们是一块儿来的,这个尸体你负责弄回去。我出钱,你出力。”

封建昌当时结算了一下我的工钱,邱志国给垫上了,还另加给我一千块,说是额外补助。那种情景,好像我还能花那一千块似的。封建昌要指派一个人帮助高全生,老刘头和张汉奸就争起来,都说:“我去!我去!”好像这是一桩很好的差使。封建昌略微犹豫了一下,所做决定出人意料。

他慢慢说:“既然都想去,就都去吧。”

然后,他和邱志国就把我转移到路边一个空闲的破房子里,开车去拿我和高全生的行李了。

高全生看着我,摇头叹息:

“唉,死人哪。”

回家啦,死人

李保法是我爹。我就是那个叫李保宁的死人。我的灵魂就像站在了莫兆为所说的那种“宽的带子”上,一忽儿就到家了。我也是才发现这天是正月十六。在别的村长,这一日“走百病”。女人们走出家门,走桥渡危,登城祛病,摸钉求子。在我们村子,不少女人走出去就不回来了。男人们也跟着走。我知道今年又有“避七”的说法,今天又有人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黑东西。

可是高全生什么也不知道。他就想着怎么把我这个死人弄回去,我也没法阻止他。他再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一说起我,就“死人死人”。唉,他的心里原本就只有赵红庆。

封建昌不光把我和高全生的行李拿来了,还把老刘头和张汉奸的行李也拿了来。封建昌没说他俩工钱的事,他俩也不问。封建昌让老刘头在我身上喷了高粱酒,然后把我从那小破屋里挪出来。他到沙河镇里去了不大一会儿,就叫来了一辆三轮摩托。

他们用被子把我包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个襁褓里的孩子。他们对开摩托的说:

“他狗日的见酒不要命!”

我被塞进了三轮摩托,封建昌还对高全生叮嘱:“路上小心。到了延谷,就坐汽车去保定。”封建昌还隔着被子跟我说,“村长,那咱就别啦。”他口气非常轻松。我听见张汉奸扑哧笑了一声。那个开摩托的很懂行市似的说:

“村长没有不能喝酒的。”

三轮摩托沿着坎坷不平的山路向延谷县城开去了。这里真是荒凉,跟飞机场差不多。从摩托车上已经看不到封建昌了。周围连绵的山峦,都像被大火烧过一样,寸草不生。忽然,从又矮又秃的山峦后面,传出了一个直通通的沙哑嗓子。我和高全生他们都能听得出是封建昌的声音:

太阳一出那个照西墙,

东墙底下那个有荫凉,

仨人睡觉那个六根腿,

炕下脱鞋那个整六双!

吼声三四句,却像过了很长时间才消失。声音终于没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天地之间,空空的。

高全生、老刘头、张汉奸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左边是高全生,右边是老刘头。他俩负责把我扶正。张汉奸照看我们的行李。我们挤在一起,随着三轮摩托的剧烈颠动东倒西歪。

三轮摩托驶上一道斜坡,我的身子几乎压在了老刘头的身上。老刘头使劲推了我一下,高声叫停。他说自己内急,忙忙地在衣服里摸纸,又把伸进行李,摸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开摩托的催他,他就把行李搬下去。但他一到地上,背起行李就跑了。

三轮摩托又往前开,不过开了一里多路,张汉奸也有情况了。摩托车没停稳,他就背着行李跳下去。他跑得比老刘头还要快,一眨眼就跑到了田野深处。

开摩托的嘀咕:“你们这几个人,怎么像闹鬼?”

远远看到延谷县城了,开摩托的突然放慢了速度。他回头望着我和高全生,他说:

“我心里怎么冷森森的?”

他的牙巴骨“得得”一响。他说:

“我怎么光哆嗦?啊呀,我又打了个大哆嗦!”

他又回望我们。他说:“我说二位大哥,怎么不说话?”他对高全生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刹了车。他说:“我不能再往前开了。我觉得哪里很不对劲,闹鬼似的。”他头上冒出了一层虚汗。他随便用大手套擦擦额头,就下了车,对高全生说,“大哥,我只能送到这儿了。我可能会碰到交警。”

高全生听明白了他的话,却还在摩托上呆呆地坐着。开摩托的倒没催他,站在车前等他下来。

高全生慢慢爬下摩托。他像一点力气也没有。改换了七八种姿势,才把我从三轮摩托上背下来。开摩托的也没想到帮他。

高全生又把两份行李挂在臂弯里,然后把我往上颠了颠。他看一眼开摩托的,就要走开。

开摩托的拿出十块钱,说:“我没把你们送到汽车站,就退你十块钱吧。我真是怕碰上交警。”

高全生腾不出手来接钱,他就走过去塞到高全生外面的衣兜里。

高全生一声不响往前走,开摩托的又在背后叫他:“你最好不要去汽车站,在站前路口上车起码能让你俩便宜十七八块钱。”

高全生只顾背着我往前走,不言声。我听见开摩托的又说:

“我说,大哥,村长也快醒了吧。”

走了二十来步,高全生把头扭到自己肩膀上,轻飘飘对我说:

“回家啦,死人。”

陡然听到他的话,就像他已沉默了两三年似的。

一阵冷风扑过来,卷了一团灰白干燥的沙土。他趔趄一下,又站稳了。

在我们面前,行人了了,道路倒是很宽。

王方晨|巨大灵

亲兄弟

“苟四走了。”金富贵告诉他。

他走到宽宽的村街上,没有看见人。他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期望碰到一条狗似的。但没有狗使他受惊,也没有狗被他吓跑。他生着气,又不知生谁的气。孟白兰也没有惹着他。孟白兰像去年一样,说自己要到孟玉楼娘家看看娘。不急不忙的,还有意对他说,小松在一中不定缺什么呢。李小松是他们的儿子,正上高三,课紧,正月初五就开学了。孟白兰走娘家,只挎了个篮子,走街上也不急不忙,像去棉花地似的,过半天就回转似的。

家里像此刻的村委会一样宽阔了。他那心境则像年轻时孟白兰不在身边一样,在家里站不是,坐不是,左不是,右不是。他就听到有人叫他:“李保树!”他受了一惊,回头看见金富贵像只老鼠,从院子里走过来。

金富贵缩头缩脑的,到他家里来就是为告诉他苟四走了。

李保树不是没想过也离开村子。他说自己去一中看望儿子,名正言顺。到一中就随意了,能住得下就住下,不能住下就去别村找村长。他已经结交了不少村长了。年才过不久,走亲串友,情理之中。可他又觉得不能丢下村子。丢下村子就等同于糟践了自己。如果他能够一去不回,倒也罢了。他还得回来,就像把自己的帽子扔地上千人踩万人踏,却又捡回来戴在了头上。

可是他留下来呢?更不用说了。他经受过一次了。村子里只有他村长一个人,那个村长的两只眼睛里就长了两撮又黑又粗、又硬又长的猪毛。那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滑稽了。

李保树闷头走,不小心撞在了一棵小树上。

他看清了树,就在树上踢了一脚。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大爱树了。

竟发现来到了金富贵院门外。他略想想,走进去了,嘴里叫着:“金富贵,扎风筝哪!”

他让自己神态郑重。金富贵的无臂女人潘小敬,其实是个美人儿。他的女儿金布袋,已经有些潘小敬的样子了。

金富贵独自坐在屋角的黑影里,无声地对他笑。

“她娘儿们呢?”李保树淡淡地问。

“走了。”金富贵说。

“噢。”李保树还是淡淡的。

“你来迟了,村长。”金富贵扭了一下身子。“你要早来一步,就有可能把潘小敬留下来。”

李保树浑然不知地坐在了门槛上。他看着金富贵脚边扎风筝的材料,仿佛不知那是什么。

“你是村长,潘小敬会听你的。”金富贵说,“潘小敬不怎么听我的。她和几个闺女都在暗地里反抗着我这个一家之主。”金富贵粲然一笑。“我还是一家之主不是?”

“走就走呗。”李保树说。

“谣言害死人。”他又说。

“你过来坐吧,”金富贵说,“你是村长,怎么坐门槛?我家也没有好凳子。”金富贵看看潘小敬常坐的那个树墩。

李保树似乎受到了提醒,就说:“我不坐了。我回去。”

“怎么说回去就回去了?”

李保树慢腾腾从门槛上站起,动作竟像老人。

“回了,回了。”他说,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可是,他又扭了头,对金富贵说,“金富贵,去我家喝酒。”不过一刹间,他的神情就恢复了常态。他说:“你别不当真,我请你去我家。”

金富贵对他看了一阵,打消了疑虑。他还催他:

“空着手吧。我家有好酒。”

对此,金富贵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他走出门来。

李保树在前,最初好像不愿跟金富贵走在一起似的,后来就走在一起了。他们一同来到他家。

过年剩了很多好吃的,李保树都拿出来。李保树还亲自下厨,做了自己拿手的红烧带鱼。

两人喝了很多酒。天黑了,还在喝。

金富贵搞不清自己有多大酒量,李保树不停地喝,他也不停地喝。到后来就觉得手脚不能动弹了。他要回去,李保树不肯。李保树把他推到了床上,说:“你就睡我家里!”他眼睁睁从门里看着外间李小松的床,可怎么也动弹不了。其实他很不想睡李保树和孟白兰的床。他不是很不懂事的人。可他就是不能动弹。

李保树也躺下了。李保树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金富贵躺在他的旁边,也就是孟白兰的位置。金富贵不由得心想,李保树,你是个好村长。他说出口来:

“我要跟你一起留在村子里。”

他想,不知李保树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他觉得他和李保树就像亲兄弟。

你是我儿子

高全生还是比较有运气的,刚到汽车站前的路口,就有一辆开往保定的汽车路过。车上满满登登的,看见了我和高全生,仍然停了下来。

高全生抬头问一声“是上保定的不?”,车上卖票的探出头,连说“快上快上”。高全生忙从半开的车门往车上挤,惹得乘客连叫带骂。卖票的想拉他一把,却拉住了我的手。卖票的说:

“都不容易,看看,人爪子都冻凉了。”

卖票的要乘客给高全生和我腾个空,乘客都说:“这不是说废话吗!你看能动得了吗?”

这样,我和高全生就挤在了乘客之间,腰都不能弯,我的重量就不是高全生一个人来承担了。高全生只是防备我出现意外就可以了,我们周围有道坚固的人墙。偶尔听到抱怨,说:“你兄弟怎么喝成这样儿?肯定一口饭没吃,身上才这么冷嗖嗖的。”高全生也不答话。有一回车子猛一晃,我就整个儿倒在别人身上。那人看样子果真不耐烦了,使劲地在我身上一推,好像打了我一拳。

后来有了下车的,车上就渐渐不怎么挤了。高全生坐在行李上,把我抱在怀里。车上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有人就关心地问高全生:

“他到底怎么了?”

高全生回答:“喝多了呗。”

人家提议:“最好把他的头弄出来,别憋坏了。”

高全生说:“他憋不坏。”口气像开玩笑。

“他是你什么人?”

高全生支吾一阵,才说:“是我连襟。我们娶了赵红庆姐妹俩。”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不然我也不会管他。”高全生煞有介事地说。没人再表示怀疑。

“你连襟的手够白的。”一左一右两个人说着,就看高全生粗糙的黑脸。

高全生慌忙把我露出来的手又塞到了被子里。高全生笑笑说:“老丈母娘不喜见我,就喜见这死人。”

“他醉了你就骂他,叫他听到准不饶你。”

高全生搌搌额头,发现我的手又从被子下面耷拉出来。

车窗外好像蓦地飞来一大团灰黄色的花朵,纷纷撒落到车厢里。高全生头一沉,压在了我的头上。他累了,其他的人也可能坐车累了。他打起了呼噜,有两三个人也随着打起呼噜来。

在保定上火车倒也很顺利,却不料是一趟慢车,而且只到济南。当时高全生见人往检票口涌,又听人说是南去的火车,也就跟着往前挤。

最初车上同样没有座位。高全生背着我在车厢里挤了半天,也找不到能够安放我的位置。这时候他看见了封建昌,连我也认为看到了封建昌。他看一眼封建昌,没敢认,就又看一眼。他引起了封建昌的注意,等封建昌一看他,他就讪讪一笑。他认了出来,这不是封建昌。可能就因为这一笑,博得了那人的好感。那人原本躺在座位上,刚上车的乘客问他还有没有别人,他就总是没好气地说同伴去买东西了。看他凶巴巴的,没有敢问第二句的。高全生一笑,却让他动了心。他慢慢把搁在座位上的腿拿下来,示意高全生坐下。我坐不稳,一次次地朝他身上倒去。

封建昌很不高兴,说:“这是个死人吗?”

高全生一听,慌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主动站起来,让我和高全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高全生不会道谢,只会说“好人哪,好人哪。”

封建昌露出一点笑容说:“我看你才是个好人。”又说,“背着个死人坐火车,也真难为你。叫我早给他扔了。”

高全生要辩解我李保宁不是死人,封建昌不听,说:“到了济南有难处了,就找我洪涛。我在山东大学工作。”原来他是山东大学的校工。说完他就闭上眼睛睡觉。

高全生说:“他是我连襟,他喝多了。”

高全生故意抽了一下鼻子,嗅我身上的酒气。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就像高全生说了很有意思的笑话。

这时候查票的来了,要高全生补票。高全生正往外拿钱,查票的指着我问:

“醒醒,醒醒,你的票呢?”

高全生这才想起来得买两个人的票,就忙说:

“我们一块儿的。”

查票的说:“他怎么睡得这么死?”

周围的人代替高全生回答:“这家伙喝多了。”又笑起来,很好笑似的。

查票的给我和高全生补了票,但并不马上走开。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他们说:“喝多了也不能这样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说着就伸手拉开蒙在我头上的被子。

高全生傻了眼,嘴巴大张着。

查票的说:“这脸色也不对啊。这是死人的脸色。”

周围的人又笑了。“哈哈哈,这是死人嘛!”

查票的好像很得意,继续对我的脸色发表议论:

“你说这青不青,黄不黄,白不白,紫不紫的,算怎么回事?”

周围的人也都探着头往我脸上瞅,都说:

“是啊,是啊,就是个死人。”

封建昌眼睛睁了一道缝,说:

“死人怎么着了?不是也买了票吗?”

火车长长地鸣响了一声汽笛,在空旷的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凄。

查票的打了个哈欠。车厢里的灯光让人昏昏欲睡。查票的走开了,还回头对高全生叮嘱一句:

“六号车厢有买感冒药的。”

高全生默默地用被子蒙住我的头。

大约高全生在傍晚睡过觉了,他不觉得困。车厢里大部分的人都随着火车机械的颠动声入睡了,连一伙聚在一起打扑克牌的乘客也停止了嚣叫。高全生全只是怔怔地坐着。后来,他悄悄把手伸进被子,握住了我冰凉的手。对面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对他看一眼,他就把手拿出来。他还是不觉得困。他想着心事,抹起眼泪来。

对面的人又入睡了。

就这样,我和高全生到了济南。高全生背着我在夜半的街头行走。已经没有行人了。高全生就说:“死人,你怎么这么沉?”他在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以度过寒冷的残夜。我说过了,高全生还是比较有运气的。他找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桥洞。

桥洞不深,夜风好像没有看到这个地方,呼一声就从洞口吹过去了。高全生把我放在地上。

高全生又说:“死人,你怎么这么沉?可不管你怎么沉,我也要背着你回家。”

高全生呜咽了。高全生呜呜咽咽地说:

“谁让你是我儿子呢?”

高全生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唯一的儿子死了,”高全生痛苦地说,“我怎么向赵红庆交代呢?”

他摸摸我的脸。

“你不知道吧,我捏过赵红庆的奶子。赵红庆也捏过我的蛋子子。就是这么回事。我已经不用瞒你了,儿子。”

他显然又得意了起来。

死人的阳光

我叫李保宁。李先法是我爹。

那天济南的天气很好,我还有幸乘坐了一回无轨电车。

高全生认识了一个自称老韩的精神病。老韩也来桥洞避寒,就让高全生给碰上了。

老韩有时糊涂有时明白。他得知我李保宁是在外地打工时死的,就要帮助高全生。他说我们要安全上车,必须转移到济南西站。

在老韩的帮助下,我们乘上了无轨电车。几乎没有任何意外。

车上人少,一人一座。前面两个男青年在唱流行歌曲《老鼠爱大米》,后面一对老夫妇在唱革命歌曲《翻身道情》。老韩突然犯病了,就唱《红高粱》。司机停下车,让他下去。他坚持不下,司机也没办法。乘客们都不唱了。老年人和年轻人相视一笑,已经讲和。老韩梗着脖子,不前不后地说:

“总有一天,老韩我会告诉你们真相!”

转乘至济南西站的公共汽车时,高全生背着我很吃力。如果不是老韩在后面托着我的屁股,高全生就上不去了。老韩发现我的腿耷拉在地上,就弯腰抓住我的两个脚脖子抬起来。这辆车上的人大多是去赶火车的,没工夫管别人的闲事。尽管当时很容易发现我是个死人,也没引起别人注意。

到了火车站,高全生看出麻烦了。被子再也包不住我李保宁的身体,就像我在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又长长了不少。

眼前来来往往的,都是要乘车的人,也都背着或拎着大包小包。高全生发起愁来,老韩眼前却一亮。他想了个办法,要用那种宽大的尼龙编织袋把我李保宁包装成一件物品的模样,然后当物品带上车,既安全,又省钱。高全生也同意。他俩随便在车站旁的小商店里买了几只编织袋,走了好远才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高全生看看左右没人,就从我身上扯掉被子,给我包扎。

老韩突然说:“朋友,老韩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等着,老韩我请你吃顿盒饭。”

老韩离开不久就出事了。两个巡警发现了高全生,就走过来查问。高全生见警察就慌。人家问他在包什么,他就实说在包一个人。

“为什么包人?”

“……”高全生一时说不明白。

“是……是活的,还是……死的?”

“是个死人。”高全生说着,就瘫软在了地上。

老韩买盒饭回来,看见两个巡警正要把高全生带走,就忙冲过来。但他停下了。他看见地上有张报纸,也就是那份《家庭生活报》。高全生在包扎我的时候给弄了出来。

老韩对那报纸瞅了半天,就跑到高全生跟前,猛地把头一低,说:

“你看到了什么?”

连巡警都朝他的脑袋看。高全生疑疑思思地说:

“一个……一个大疤瘌。”

老韩抬起头说:“这是叫人给打的。”

已不少人围过来。他们惊奇,恐惧。刹那间,好像有上万人围了过来。

老韩的脸上,却陡然充满自豪的神情。他接着说:“老韩我曾经是一名记者。”他把那张报纸高高扬起。他说:“兄弟,你大胆地跟他们走。老韩我要给报社打电话!”

阳光明亮地照在报纸上,照着一架活像老鹰的飞机,和机翼下一个叫李保宁的农民……李保宁睁大着眼睛。我李保宁看到了,就在我眼里,哦,那是我的阳光。

那是死人的阳光。

第四章

义犬高威

金富贵很是后悔。

他从李保树身旁醒来,李保树还没醒。他这是第一次看到李保树睡着的样子。他觉得李保树睡着的时候也很像一棵树。他给李保树盖上被子,就像怕李保树着凉。他对李保树说:

“我很对不起你,我让潘小敬她娘儿们走了。难道我还要把潘小敬从她娘家叫来么?我也会走的,但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金富贵没有惊动李保树就回去了。李保树醒来时看到身旁是空的,想不出金富贵在他家睡过,甚至想不出金富贵在他家喝过酒。他感到头疼,一扯一扯地疼,两只耳朵都要分家了。寂静,村子里是一种别样的可怕的寂静。他在家里呆不住了。他要去村委会开喇叭。喇叭里有声,就会像村子里有人。人人都在自己家里竖起耳朵听戏。

我搬来一块砖,

又搬来一块坯……

马金凤捅破窗户纸,偷看英俊的少年罗艺。

李保树在路上碰上了金富贵。李保树不动声色地问他:

“哪儿去?”

金富贵随身带了扎风筝的工具。一只半半拉拉的老鹰风筝,从他的胳膊下来探出头。金富贵直说:

“去你家。”

李保树似乎不用多问,就说:“去村委会吧。”

金富贵在村委会扎风筝,李保树坐在旁边看。李保树问了一些问题,主要是怎样才能让风筝飞得高。金富贵的回答是“要靠感觉”,李保树似乎很满意。竹批子、红绸子、细铁丝等等一大堆东西,几乎把他俩埋了起来。

金富贵很用心。李保树以为自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坐到门槛上去了。他不抽烟。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的村长,只有他一个人不抽烟。他也不爱凑热闹。他们都说他是新派村长。他不抽烟,坐在门槛上就只是想心事。他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心事很多。

李保树想了一阵心事,就转头对金富贵说:

“你听不听戏?我去开影碟机?”

金富贵说:“我听不懂。”

李保树笑笑说:“那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李保树又说:“你扎的这是老鹰吧。”

金富贵觉得他有点明知故问,就不回答他。金富贵一勾头,他的心里格登一下。他想起了李保宁。

一点不假,疯子李保宁在村里做过很多可笑的事情。李保宁做了一个老鹰飞机,他看着很像母鸡。有一次李保宁在地里掰棒子,他跟他开玩笑说:“李保宁,不在家里搞母鸡,掰棒子干啥?”他看到李保宁脸都黑了,事后才想起来自己只想着开玩笑,竟没有顾及措词。那时候赵红庆已跟他离婚了。

李保树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起身说:“金富贵,你就住在村委会吧。里面有张床,很干净,只有我和褚金盛在那床上睡过。吃的也有。小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齐全。”

他不等金富贵表示同意,就去拾掇床铺了。他看了看,床上两条厚被子,枕头上蒙着一条蓝色的枕巾,电热毯的插销还插在插座里。他打开开关,指示灯就亮了。他走出来,朝门口看看,说:“天不早了。”

他感到自己非常兴奋。他说:“我去做饭。”转身要去里面的小厨房。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的手一哆嗦,走过去接了电话。

这是济南打来的长途。挂上电话,他愣了半天。

金富贵问他:“什么事?”

他向金富贵转过脸来。金富贵心里却觉怕怕的,而他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是来回地走。

“哗啦”一声,一包东西掉在了地上。

李保树就看到光碟堆里躺着一条锁链。

这条锁链是很有名堂的。

乔尚七村长养过一条狗。他给狗起名高威。这条狗名气很大。都知道乔尚七村长养了一条狗,过他家门都小心着。乔尚七喜爱这条狗,人吃什么,狗就吃什么。还让人从济南给狗捎来一件短短的皮衣。狗穿上皮衣,乔尚七替他暖和。可事情就坏在乔尚七老婆马金枝身上。马金枝看见狗穿皮衣就笑。不是一般的笑。笑岔气,笑得要死。乔尚七没办法,才给狗摘了,皮衣给了金富贵的小闺女金兜兜,大小正合适。狗光着身子,寒颤了两三天,乔尚七说它感冒了,还让村里的诊所大夫王成才给它开药。这狗太凶,就不免受了些委屈。乔尚七把它拴在了后院里,到他家去的人也基本上看不到这条狗的。

乔尚七死了,化灰了,入土了。狗还活着。他老婆马金枝还活着。马金枝不哭了,但狗还叫。夜里叫得最厉害,狼似的,一叫一整夜。村里人受得住,还感动,说,这是高威念主了。马金枝却受不住了,说吵,睡不着。让她儿子乔满仓把狗牵到村委会,等狗不叫了再牵回来。不料,那狗还叫,叫得更厉害。白天看见了,发现嘴里都流出了血。都说,哎呀,这狗仁义哩。

一天夜里,出奇的静。都想到,这狗一定死了,一定是自断其舌,殉了主。

第二天,发现只剩一条锁链,狗已无影无踪。

去乔尚七坟上一看,倒有狗的爪印和倒卧的痕迹。

都猜不出狗去哪里了。都说,哎呀,这狗仁义哩。

现在,新村长李保树拿在手里的就是那条锁链,沉甸甸的,略有些锈迹。

李保树手拿锁链,眼却看金富贵。

王方晨|巨大灵

先生怎么称呼

李保树看到了玻璃棺材里的死人。他有个感觉,就是死人没什么好看的。他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很多人围着高全生问话。死人死于脑溢血,这是定了。高全生什么都说清楚了,就是说不清死人在哪里死的。他们急得没办法,又不好催他,就总是说:“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高全生努力地想,看上去一副蠢相。

有人看到李保树了,说:“你不就是村长么?”

李保树自来到济南,不记得自己说过话。李保树声音沙哑地回答:“我是他们村里的。”

那人就提议:“我们都出去,让村长问他。”

房间里只剩李保树和高全生了。李保树看都不看高全生一眼。他打量房间,目光扫了一周,然后落在桌子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他走过去,默默地前前后后地研究了半天,好像要看出什么机关。他点点头,看懂了似的,又走到高全生身边。他没有一句话,高全生就满脸都是猜疑的神情。

高全生的哭声从喉咙里慢慢升上来,但他没想到,李保树突然抬起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李保树把高全生打愣了,把他的哭声也打了回去。高全生赶紧用手护住自己被打红的脸,张着嘴,露着牙,却不出声。

李保树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里。他喘息了一阵,才瞪着眼,咬着牙,很低很低地说:

“你跑啊!你他妈再跑啊!你们不是要跑吗?能死你们了跑到了首都北京,你们咋不跑到伦敦去!”

高全生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李保树眼里的火扑到自己脸上。他显然没能完全理解李保树心底的愤怒。他认为李保树还会再打他一巴掌。

李保树却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微微地闭着眼。他说:“你也不是太蠢,你想到了村委会。你记住了村委会的电话。”耳语似的。他略一停,继续说:“这就很好。这就很好。”

高全生说:“村长你别哭。”

李保树笑了笑:“我哭什么!你们才该哭呢,差点就找不回家了。”

高全生说:“我们被扣住了。”

李保树说:“知道外面好玩了?”又说,“仔细想想,都是去了哪里?”

高全生回忆着:“我们到了北京,再去哪里就不知道了。好像是说我们去修飞机场,可我们见到的是一个大坑。”

李保树一皱眉:“又是飞机!”

高全生咽口唾沫说:“死人在飞机场发病,封老板用吉普车把死人送到一镇上。死人在镇上死了,医疗费还欠一千多块。三轮车把我们送到一个小县城。我和死人在小县城坐车去了保定。保定和北京我都记着了,就是没记着小县城、小镇、飞机场。”

李保树问:“车票呢?”

高全生说:“坐汽车没给票。”

“怎么不要票?”

高全生不吭声了。

李保树问他:“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高全生摇摇头。

李保树走到门前,外面的人进来了。外面的人知道他也是一无所获,也就不多问。

商量怎么处理死人,李保树做主:“火化了吧。”他说得很干脆,又主动解释,“死人是个光棍,平时疯疯癫癫的,一个老爹也早不跟他来往了,再说一时也联系不上。火化了少些麻烦,省得人起鸡皮疙瘩。”

“村长说了算!”

李保树和高全生在济南住了一晚。一直到凌晨一点,房间里还没断来人。李保树实在困得不得了,暗想,不该把骨灰盒放在卫生间。骨灰盒放在桌子上,那些人就不会在房间里呆那么长时间。他做事很细致的,这也是受了老婆孟白兰的影响。他恐怕骨灰盒放在桌子上,会让来人感到别扭,就吩咐高全生把它转移到了卫生间。他不能不小心。这房间是省里一家报社安排的。随访记者就住他们隔壁。记者有问不完的问题,他必须给予得体的回答。他对自己是信任的,因为他是高中毕业。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了意外的线索。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条消息。河北警方昨日解救了一帮被困在山里的民工。一个老汉偷偷摸到包工头的房间,用包工头遗落的手机拨了110。高全生一听就说:“对对,那个老汉就叫莫兆为,包工头叫封建昌,有个监工叫小超,很凶的。”

记者高兴地说:“那就是这回事儿了!事情出在河北省延谷县沙河镇境内。”

高全生比他还要高兴。

“死人就是在沙河镇死的,准没跑儿!”

高全生手舞足蹈。

李保树冷冷看他一眼,他就安静了,自己也觉得不该显得太高兴。

依记者的意思,他们马上就去河北沙河讨个说法,但李保树不同意。李保树有自己的理由:“还要让死人在外面耽搁多久?”记者就不坚持了。

记者说:“也好,你们先回去,容后我再去找你们。”

李保树问:“先生怎么称呼?”

死人开口

李先……法…………是我爹…………………………我……叫……………………

…………姓……朱……名……德正…………家住……………………北…………京…………城……………………我…………………………我……………………我…………化了……………………灰……………………我……………………我…………………………………………………………………………………………

王方晨|巨大灵

欢乐颂

李保树配了副新眼镜。

他的第一副眼镜在高考那年跌碎了。隔二十年才戴第二副眼镜,感觉不是很舒服。本来他不想配眼镜的。记者曹元朗把出租车叫来了,他们正准备乘出租车去车站,他猛地发现马路对过有家眼镜店。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没眼镜我实在看不清楚。”

原来他是个近视眼。

记者曹元朗开始没领会他的意思,他就又说自己没眼镜实在看不清楚,还说自己上高中时确实很用功,就把眼给搞近视了。记者曹元朗说:

“既然看不清楚,那就配副眼镜吧,最多也就耽搁一小时。”

李保树说:“算了吧。回去配吧。”

记者曹元朗不同意,说:

“好不容易来趟济南,戴上眼镜也好认认路。”

记者曹元朗亲自陪同李保树进眼镜店配眼镜,高全生站在路边看着行李。不到一小时,李保树就出来了。配的是金丝眼镜,树脂镜片。李保树没有马上坐进车里。他站在车外,戴上眼镜朝四周看一阵就摘下来,然后再戴上。他戴上眼镜就有另一种味道,趾高气扬的,个子也像高了呢。后来他就钻进车里,记者曹元朗劝他,不要摘了,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李保树看了一路风景。赶回塔镇的时候,那副眼镜就像长在了他的脸上,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脸上有副眼镜了。

为了省钱,他只叫了辆人力三轮车。

清晰异常的田野,对李保树来说真是新奇。不料一转脸,看见高全生把骨灰盒抱在了怀里。他刚要说你怎么把骨灰盒拿出来了,又不说了。

高全生呆呆的。他想什么呢?李保树没理他。李保树想,车夫别往后看,看见了高全生怀里的东西也会吓一跳。

李保树断定高全生心里是很难受的。这就怪了。从他昨天一见到高全生,就觉得高全生很快乐。高全生完成了一桩了不起的业绩似的。高全生曾经一次次地笑声来。即使在他口里说着“死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在宾馆的卫生间里洗热水澡,就在离死人的骨灰盒不远的地方,嘴里哼唧的声音,大得服务台的小姐都听得见。就像他在跟很多的女人共浴。他哼唧着,叫着赵红庆的名字。可是,他这会儿倒难受起来了。李保树不理他。

浩大的戏曲声浪却像一股狂风,挾裹着尘沙,忽然迎面扑来。三轮车夫晃了下身子,被撞了似的。李保树和高全生都跟着抖了两抖。李保树赶忙扶住了脸上的眼镜。他看见村子就在前面了。

高全生说:“我下去。”

三轮车夫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怀里的盒子。

三轮车夫连连眨巴起眼睛来。

高全生跳到了地上,扯嗓子叫一声:“接灵了——!”随即跪下了。

李保树对他看了又看,说着“高全生,你这是干啥?”也下了车子。他拉高全生起来,如何也拉不动。他说:“你这是干啥?你是他儿么?”

高全生不吭声,依旧跪在地上,高举着骨灰盒。

三轮车夫怔怔地看,李保树对他说:“你回吧。我们这就到了。”三轮车夫接了车钱,还站在旁边看。李保树板起了脸,朝他吼:“还不走!要你走就得走!”

三轮车夫骑上车子,掉头去了。李保树又拉上高全生,说:“别傻了,高全生。村子里没有人,都‘避七’去了。这是最后一天了。”

正说着,村口闪出一个人影,远远看见那人身披红绸。

高全生说:“赵红庆来了。”

又高喊:“接灵了——!”

他们很快就看清楚那人手里还哗哗啦啦舞着一根长长的锁链。本来是金富贵,却像是个女人。是从戏里出来的女人,和着戏曲里的剧情,高叫着“我要上天,我要上天”、“我要入地,我要入地”。

李保树没有掩饰住自己深深的惊异。他本来想叫“金富贵,在闹什么”,但看那金富贵好像并没有发现路上的两个同村人,就不叫了。金富贵只顾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继续舞着红绸和锁链,就像在天地间的一个巨大的舞台上,连声音也似乎是女人的了。

高全生看着金富贵,好像看呆了。

李保树说:“高全生,进村吧。”

高全生半天才明白似的,嘴里嘟哝着:

“我不能让死人一整年不得安宁。”

李保树说:“傻话!怎么不能得安宁?他只是一个死人。死人有什么安宁不安宁的?”

高全生嘟哝:“死人才更需要安宁。”

李保树苦笑:“高全生,你在外面跑了一年,水平好像高了。你要我怎么说你呢?我说什么你才会相信?”

该全生说:“你走开。”

李保宁说:“你怎么光办傻事儿呢?”

高全生面无表情,又说:“你走开。”

李保树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金富贵狂舞,好像戏曲里的女人。高全生也在看着。他重新把骨灰盒抱在怀里了。

李保树慢慢对高全生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是金富贵让我用链子把他拴上的。金富贵说,你要走得不放心,你就把我拴上。链子足够长,我既可以上床睡觉,也可以给自己做饭,同时我也可以扎风筝。金富贵自己把链子给自己套上了。我只是帮他上了锁而已。我对他说,我过两天就会回来,你要是闷了,可以开影碟机。我估计他会开不会关。咱村里的影碟机能放三张碟,可以唱个没完没了。”

李保树说着,扑通蹾在了冷硬的土地上。他止不住抽泣起来。

他说:“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我怎么能答应把人拴起来呢?”

高全生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李保树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擦去上面的泪水,又戴在脸上。李保树神情淡淡的,像在跟高全生打商量。他说:

“高全生,这里也没有别人。我来接灵,你看如何?”

高全生一时没明白。

李保树说:“你再喊‘接灵了’,我就跪下来。我接过来骨灰盒,咱们一起回村。”

高全生坚决摇头。高全生有了走开的意思,他抬起了自己左腿。他就要站起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李保树纵身一跃,扑到高全生跟前,就要抢夺骨灰盒。高全生手一松,差点被他夺了过去。高全生忙把骨灰盒抱紧了。

李保树说:“你松手!”

高全生站起来,想跑。李保树将腿一杵,把他绊倒。骨灰盒滚落在地。高全生扑上去,李保树也扑上去。

眼看李保树就要把骨灰盒抢去了,高全生急得只是一个劲儿地叫“村长”。

李保树非常兴奋。李保树狠着心说:“叫有什么用!”将骨灰盒抢在手里就跑。高全生爬起来,追了两步。但李保树跑得很快,新配的眼镜在奔跑时掉了下来,他也不捡。高全生看到了两块树脂镜片在阳光下白色的闪光。他鼻子一酸,呻吟似的叫了一声:

“李保宁。”

他仿佛看到李保宁的面孔渐渐从土地下面浮现出来,那副眼镜也就戴在了李保宁脸上。李保宁的头发就像少年时候一样油黑,但他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飞机工程师。

高全生慢慢在李保宁身旁蹲下。他感到自己的双手插进了李保宁的头发深处,温热如同水波荡漾。

王方晨|巨大灵

在村子里

李保树直冲进屋子。从屋里找了把铁铲,就匆匆忙忙在一棵杨树下挖坑。他把骨灰盒埋进土里,但不知道死人的灵魂已经轻盈地飞到了树上。才栽了一年的杨树,就已经有大人的胳膊粗了。一根树干通到顶,直溜溜的,比屋脊都高。在树梢上,可以看到在地上不容易看到的东西。

轰然一声巨响,烟尘从苟四家的方向腾空而起。

烟尘沉落下来,那个炼钢炉就看不见了,只有一片树。

废墟上零星地射出钢青色的骨骼的光。

李保树跑出院子去了。他伫立街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看见天空又恢复了令人心醉的湛蓝。他拍拍手上的土,耳听村委会大喇叭传出的铿铿锵锵的乐曲声,眼前隐约晃着个舞动红绸的人影。

这是在村子里。他一个人。

王方晨|巨大灵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