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脸新钞:打开日本近代经济之门的涩泽荣一

涩泽荣一被称作日本资本主义之父。不过,他的头脑里并没有资本主义的理论和思想,有的只是传统的儒教,尤其是行时多年的阳明学

老脸新钞:打开日本近代经济之门的涩泽荣一

日本新万元大钞上的涩泽荣一。

日本的万元大钞要换脸了,预定2024年发行,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下,打开近代经济之门的涩泽荣一上,又一张老脸。涩泽比福泽小六岁,两人都当过德川幕府末代将军的臣僚,明治维新后涩泽一度任职大藏省,而福泽始终是一介民间人士。

涩泽古稀之年,画西洋画的小山正太郎给他画了一幅静物为贺:线装本《论语》、算盘、高筒礼帽、朱鞘的刀。题记曰:“以论语为基础经营商事,执算盘说士道,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功。”涩泽本人做解说:刀表示他从小练剑术,懂武士道;礼帽表示他重视绅士的体面,有立世之心;《论语》和算盘表示他将生意的基础置于论语之上的信念。三岛中洲看了这幅画,特意为涩泽写了一篇“论语算盘说”。有云:画师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算盘与《论语》一而不二。男爵(涩泽六十岁受封男爵,八十岁晋升为子爵)曾对我说:世人分《论语》与算盘为二,此经济之所以不振也。今画师画其为二,非深知男爵之人。

三岛中洲是东宫侍讲,比涩泽荣一年长十岁,二人有深交。1908年把《道德经济合一说》小册子送给涩泽。涩泽说:余平生主张《论语》与算盘,意在使实业与《论语》一致。余尊信的三岛中洲先生也主张使《论语》与经济一致,可谓异曲同工。三岛破天荒在皇宫里讲解阳明学。他演讲道德经济合一说,开口便道:凡学问不出知行二字,由此想到合一说。做研究时,道德是道德,经济是经济,必须分开来解析,但实行的时候要为一。此说的出处是我半生尊奉的阳明学,乃知行合一的实际工夫。

三岛中洲与重野安绎、川田甕江并称明治汉学的三大文宗。他致信涩泽,说自己环顾世间,洋学盛行,汉学将绝,愤懑之余,为复兴汉学,也为了自活,用二百元退职金在家里自办小学舍,背水一战。办的是汉学塾,叫二松学舍,后来发展为二松学舍大学。三岛死后,涩泽任舍长(理事长)。

涩泽荣一生于1840年,时当江户时代末,开蒙养正的是《论语》等四书五经。尝试过推翻幕府,转身当上了德川庆喜的臣下。庆喜就任将军,派弟弟德川昭武去巴黎参加万国博览会。二十七岁的涩泽随行,游历欧洲,见识了资本主义,便拥有世界最先进的知识。庆喜把权力奉还天皇家,涩泽进明治政府大藏省为官。三四年后下海,率先或参与各行各业的兴办,并热心从事社会活动,被称作日本资本主义之父。不过,他的头脑里并没有资本主义的理论和思想,有的只是传统的儒教,尤其是行时多年的阳明学,经营的理念用《论语》倒也是自然而然。他说:发财的根源是什么?仁义道德。若非发财有道,那财富就根本不可能永续。比起出结果,尽自己的本分更重要。1916年把七十多岁时的演讲录付梓问世,即《论语与算盘》。年过八十,费三年之功抄写《论语》,又抄写《大学》。《论语》既是他的实业哲学,也是他的人生哲学。1931年去世。

老脸新钞:打开日本近代经济之门的涩泽荣一

《论语与算盘》与《孔门理财学》

忽然由《论语与算盘》联想到《孔门理财学》。这是陈焕章的论著,不曾捧读过,而是从鲁迅的文章里得知。鲁迅给台静农写信,言道:“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奖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前几年诺贝尔文学奖终于给了中国人,好像真也被鲁迅不幸而言中。顺手把陈焕章拉来说事儿,在陈焕章已经被另眼看待的今天却也招人误会,不过,想想鲁迅的留日经验,似乎也不难理解。他所冷嘲的是一种现象,现在我们知道了陈焕章是不在其中的,但这种现象像阿Q一样仍活在中国人当中。以我浅薄的侨日经历,对鲁迅的想法也有戚戚焉。

鲁迅来到了日本,厌恶中国留学生,不是将脖子扭几扭,就是学跳舞,咚咚咚地响得震天,鲁迅从东京去了仙台。对某类同胞的厌恶,想来不少旅居国外的人都感受过,或许还在忍受着。而且,“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对这种优待,他并不领情,因为那原因,“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况且他心里更清楚,“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读《藤野先生》,总觉得鲁迅对藤野先生格外优待于他,并不愿接受,于是就捧入云端,须仰视才见——“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

我也遭受过格外优待。例如赴宴,对于初到日本的我来说,冷餐会是新鲜事物,而且满桌的异味佳肴,AA制,却慨然少收中国人的钱,有时还免费。即便是善意的优待,也隐隐变成了嗟来之食,味同嚼蜡。当然自有人踊跃而来,甚至还叫上朋友,混迹其间吃一顿。虽然我们说日本人民也是军国主义受害者,但总有其民喜欢做政客状,为侵略道歉,便有中国人大大咧咧替中国受之,酒也就喝得不客气。渡日读博,题目是中国,有的也不免让人觉得有取巧之心。起码看中国资料是不用翻译的,事半功倍,还帮得上导师,便于拿学位。莫非鲁迅年代也如此,以致他以为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也是靠着这中国两个字无异了。在日本以中国为题却也有特殊原因,那就是研究中国的先生多如牛毛,毛有牛头的,也有牛尾的。

《藤野先生》作于1926年10月,给台静农写信是1927年9月,藤野先生的影子还在他心底隐现也说不定。陈焕章说:“日本政治革新的发动者不是基督徒,而是儒生,甚至仅仅是孔教的一个分支——王(守仁)学,就足以使日本转型为现代日本,为什么整个儒家倒不能使中国现代化?”日本明治维新以前叫王学,维新后称作阳明学。那时转型为近代日本,译作现代化给人的感觉未免太现代。日本近代化成功的要因在于阳明学,当然都要跟具体实践相结合。对于鲁迅来说,这种见解是日本史常识,他读到也不会惊诧。

从书名来看,《论语与算盘》是一般读物,《孔门理财学》是学术专著。这两本书几乎同时分别在日本和美国出版,百余年过去,都翻译到中国来,估计读前者的人多,读后者的人少。看书上涩泽荣一的照片,觉得那面相有点像我国的玻璃大王曹德旺,不知他读过《论语》没有。

李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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