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给父亲写的一首散文诗

一九九四年 庄稼早已收割完

我的老母亲去年 离开了人间

女儿扎着马尾辫 跑进了校园

可是她最近 有点孤单瘦了一大圈

想一想未来 我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那时的女儿一定 会美得很惊艳

有个爱她的男人 要娶她回家

可想到这些 我却不忍看她一眼

这是我父亲 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生命 留下来的散文诗


——《父亲写的散文诗》

01

去年秋天我的婚礼,他第一次郑重其事的穿上西服,左侧口袋里别着淡黄色礼花,深蓝色的领带配着白色衬衫内里,下身是黑色笔挺的西裤。看他穿的如此正式,我竟有些紧张了,挽着他的胳膊,手心里溢出汗,再侧头看他,他面色安然的压了压我的手。

主持人结束了开场白,他沉着的将我的手放到先生手上,向他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在拥抱我的时候,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一瞬间我仿佛感受到了他掌心的纹路,这的的确确是父亲的手,他的手掌大而黑,触感如砂砾般粗糙,也正是这双手陪伴了我二十五年。

婚礼全程,他的表情不是喜悦的,微蹙着的眉毛,紧紧抿住的嘴唇, 这些严肃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时刻,我想对于他来说,将女儿就此交付给另外一个男人,必定有他的不舍。

二零二零年:给父亲写的一首散文诗

后来收到婚礼后期制作的视频,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心中一动按下暂停键。原来是他,正在台下看我,眼睛里有一滴泪存在眼眶,顺着脸庞慢慢地滑落下来,这份凝聚爱意的目光,让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孩子的出嫁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是那个仿若昨天还在他膝头嬉戏的小姑娘,跟他谈天说地的小姑娘,他风雨来雪里去送着上学的小姑娘,不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全部给予的小姑娘,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此后经年长大了,完完全全不再属于他了。

我看着这个画面,看着呈现在摄像机里的他,蓦然惊觉自己从未认真地看过他的脸。没想到他的两鬓已有了斑白的头发,额头和眼角也布满了或深或浅的皱纹,这些纹路纵横交割在脸上,这是渐渐老去的时间印记,清晰令人心惊。

二零二零年:给父亲写的一首散文诗

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婚礼上都在想些什么?

从小到大的画面像雪花一样,一幕幕的滑下来,25年前我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生病 ,第一次上学,第一次高考,第一次远离家乡。又或许他在忧虑女儿的未来,担心她没有认识到婚姻的复杂,担心远嫁的她该如何面对生活的种种危机,更担心她的坏脾气将来怎么去维系一个家庭。

写着写着,内心忽然一揪,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他知道这些话只会让女儿更加不耐烦,他也知道有些时候,无论听到多么有道理的名言警句,都抵不过一次真实的经历。

02

十几年前,当我还很小的时候经常拿着他的手掌玩,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又大,这是天生的一双会作画的手。他尤其擅长画马和牛羊,他笔下的骏马,点睛之笔在眼睛,他笔下马的眼神总散发着狂野不羁的光。

在阳光很好没有风的时节,他喜欢在庭院作画,而我在院里荡秋千,这是他专门拿锯子砍了木头回来,在小院里搭来的木秋千,为此一双手被木头上的刺挂的血迹斑斑的。

父亲的画是一点点消失的,先开始是找不到了画笔,后来连画纸也很少能见着了,又过了很久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忘记了他会画画,这份天然的创作力就这样泯然于众了。

随着我和姐姐们长大,母亲又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他四处举债奔波劳累,而几个孩子的照顾忙的他焦头烂额,加上还要上班挣钱,真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二零二零年:给父亲写的一首散文诗

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父亲再也不画画了,于是跑过去问他,他只是淡淡的说“哪里有时间呢”。

后来每每想到这里,我内心总是对他肃然起敬,放弃梦想接受现实,把笔端的幻梦付诸于庸常的茶米油盐,这也许是真正的成人礼,我想那时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变,这种放弃,是为了家庭的生活,我想他并没有不甘,只有全心付出后的值得。

这种值得,是因为父亲把童年记忆最甜和最美的梦都给了我。

孩童时不懂事,根本不知道钱的珍贵,每次上街向他要这个买那个,看到其他小孩有的,自己便也想买一个,而他总是会宠溺的摸摸我的头发,一点头就买了下来。回家后母亲看到这么多东西会抱怨父亲,父亲总说“不买了不买了”,可下次带我去逛街,我小手一指他还是忍不住拒绝我。为此母亲埋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而父亲总是笑眯眯的。

二零二零年:给父亲写的一首散文诗

童年记忆里最多的印象就是关于吃,红色亮晶晶的冰糖葫芦,玛瑙壳一样的深棕色糖炒栗子,像云朵飘在空中的棉花糖,又有贝壳一样的白色开心果,更别提酸梅甜枣无花果……父亲总是给我们买成箱的零食,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小时候都以为家里曾开过零食铺。

那段时光是童年最快乐的回忆,当我有了孩子,看到孩子的天真笑容时,才恍惚觉得他之所以开心,不是因为得到了玩具糖果,而是饱含在这些物质内里的爱和需求。

03

经常有人说父爱如山般高大,也有人说父爱像海般沉默,可每当我回想起父亲,总会不知不觉想起他的背影,他远去的脚步永远笃定坚实,让我产生一个错就,以为父亲是一个无坚不摧的人,是永远屹立不倒的灯塔。

这个幻觉在我上高中那年发生了动摇,高二那年冬天,他在工厂上班时不慎被机器压到腿,做了一次全身麻醉的手术,母亲接到电话手忙脚乱的从单位跑到学校,见到我还未开口眼泪便流了下来。

我和母亲去了医院,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父亲,他闭着眼睛,双手握成拳头大小攥的很紧,像是在忍受很大的疼痛。我问他恢复的怎么样,他满不在乎的笑着说,没事儿,这点伤口过一阵就好了。可我分明看到腿上的白色绑带,从脚部缠到膝盖上方,稍微一动就渗出血迹。

这么重的伤口,面对我他居然有笑容。

二零二零年:给父亲写的一首散文诗

我走出病房的时候,他转头看窗户,阳光照射在他的头发上布满金色的阴影,他的脸一半在太阳的强光,另一半则在阴影下躲闪着,我第一次意识到了生活的真相,以及父亲的真相。

原来,光明和黑暗永远并列,脆弱和坚强可以共存。于是我明白了,哪有什么永远伫立不倒的神话,一个父亲面对他自己,偶然还可以脆弱,但面对孩子,他永远是最坚强的铠甲。

从往事中追回,又看到他的那份目光,闪耀着微光的爱像银河一样倾倒,又似一条温暖的毯子包裹住我。

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爱,可是泪水却出卖了他。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父亲正在和母亲坐在沙发上聊着天,絮絮叨叨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忍不住抿嘴一笑,他仿佛年纪愈长愈回归天性了,也许这就是老去的标志吧。

年轻时沉默标新立异,年老了絮絮叨叨追求平静生活,年轻时鲜衣怒马纵横江湖,年老了接受现实顾求稳妥。也许每个人都需要经历理想和现实的选择,这里没有建议,没有说教,我们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问心无愧就好,星光不负赶路人,岁月依然静好。

我想象在未来的某一天,阳光微薰,微风习习的晴朗午后,那时已年近中年的我,依旧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挽起他的手臂,走在一条郁郁葱葱的小路上,耳畔响起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暖意直抵心田。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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