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举行了中国首届院士选举。
此次选举虽然发生在时局动荡之际,且是中国首次引入“院士”这一近代学术体制,但在萨本栋、胡适、傅斯年等人的主持下,其独立性与公正性,迄今仍堪称中国学术选举的典范。
图:胡适(左)与傅斯年(右)是1948年院士选举的核心人物。
学术能力和学术贡献,是此次选举的核心依据。
最后选出的八十一位院士,涵盖了数理、生物、人文三大领域,绝大部是其所在领域的学术翘楚,只有朱家骅、翁文灏、周仁、凌鸿勋、张元济等数人是因主持学术机构而入选——本人虽无卓越的学术成果,但其工作对中国的科学发展有着极其重大的贡献。如胡适评价张元济:
“他对于史学的最大贡献是刊行史籍与史料,他主持的《四部丛刊》与百衲本《廿四史》等,使一般史学者可以容易得着最古本的史籍与古书,其功劳在中国史学界可谓古人无与伦比。”
图: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原址位于南京鸡鸣寺附近。
除了以学术能力、学术贡献为核心依据之外,这次院士选举,还有三个特点,是留给后人的珍贵遗产。
(一)选举非常重视学者的学术成就与社会形象。
1948年3月9日,在美国就医的傅斯年,致信朱家骅、翁文灏、胡适、萨本栋、李济,主张将赫赫有名的刘文典从“人文组院士候选人名单”中删除。
傅在信中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候选人中确有应删除者,如刘文典君。刘君以前之《三余札记》差是佳作,然其贡献绝不能与余、胡、唐、张、杨并举。凡一学人,论其贡献,其最后著作最为重要。刘君校《庄子》,甚自负,不意历史语言硏究所之助理硏究员王叔岷君曾加检视(王君亦冶此学),发现其无穷错误。校勘之学如此,实不可为训。刘君列入,青年学子当以为异。更有甚者,刘君在昆明,自称‘二云居士’,谓是云腿与云土。彼曾为土司之宾,土司赠以大量烟土,归来后既吸之又卖之,于是清华及联大将其解聘,此为当时在昆明人人所知者。斯年既写于此信上,当然对此说负法律责任。今列入候选人名单,如经选出,岂非笑话。学问如彼,行为如此。故斯年敢提议将其自名单中除去。”①(黑体字部分,系信件原文以“°”重点标出者)
信中的“余、胡、唐、张、杨”,指的是余嘉锡、胡适、唐兰、张元济、杨树达。
简言之,傅斯年反对刘文典成为“人文组院士候选人”的理由有二:
(1)刘的名声大过他的学问,校勘《庄子》存在颇多问题。
(2)刘吸鸦片卖鸦片,不是一个积极的社会形象。
图:1948年中研院院士选举规程,图片截自 《国立北京大学周刊》1947年第7期(部分)。
刘文典的《庄子补正》水准如何,是一个学术问题,须依赖专业人士的判断。可供参考的是,冯友兰对刘文典此书同样评价不高。列举历代注解《庄子》的作品时,冯友兰选入了王叔岷的《庄子校释》(即傅斯年信中所举批评刘文典之人),没有列举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且举例指出,刘文典依据别本,将通行本《养生主》一文中的“目无全牛”,改做“目无生牛”,这种无视上下文含义的衔接的校勘方法,是不足取的。②
刘文典的社会形象,在当年的昆明学术界中,也确实不佳。1944年7月10日,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在教育部召集的一次会议上,曾公然批评云南大学聘请刘文典是在捡垃圾:
“谓幸得将恶劣之某教授(典)排挤出校,而专收烂货、藏垢纳污之云大则反视为奇珍而聘请之。”③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傅斯年在信中特别交待,自己的提议,须交由正规程序评议,若无法通过,则提议作罢。结果如其所料未能通过,评议会选择尊重程序,没有取消刘文典的“人文组院士候选人”的资格,也没有增入傅斯年提议的其他候选人——不过,在最后的院士普选(1次)和补选(4次)中,刘文典的得票均是0,可知其学术水平与社会形象,未能得到评议会成员的认同。
(二)选举非常重视学者的学术品格。
学者的学术品格,也是1948年院士选举的重要考量因素。
“生物组院士候选人”马文昭,在选举期间被王和夫撰文指出多篇文章“皆其技术员、助手及友人代作、代写”,并称参与院士选举的“评议员林可胜及吴宪二先生熟知此人,可请其作证也”。结果在最后的院士普选(1次)中,马文昭仅得1票,补选(4次)则得了4次0票。④
胡适在日记中披露,“人文组院士候选人”中,只有唐兰一人曾私下找过他(胡适是人文组的“院士推荐人”)。胡适没有给予唐兰任何帮助,在最后的院士普选(1次)中,唐兰仅得2票,第一次补选得1票,2、3、4次补选均得0票。
有说法认为,唐兰落选,正是因为他私下找了胡适,“引起胡本人的反感”。⑤就现有资料而言,胡反感唐兰的做法是确定的,没有为其提供帮助也是确定的,至于有无将这种反感传递给其他拥有投票权的学者,则未可知。
图:1948年9月,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会议结束,院士们走出会场。
(三)选举尊重学者的个人政见,不因政见分歧而否定学术贡献。
1947年确定“人文组院士候选人”时,郭沫若的左倾身份,曾引起争论。
据夏鼐日记,代表官方立场的中研院代理院长朱家骅、中研院总干事萨本栋等人,主张否决郭沫若的候选人资格。但包括胡适在内的大多数与会学者认为,选举院士当以学术贡献为依归,而非以政府意志为准绳。投票结果,大多数人同意将郭沫若列为院士候选人。
夏鼐日记原文如下:
“(1947年10月17日)上午评议会继续审查名单。关于郭沫若之提名事,胡适之氏询问主席以离开主席立场,对此有何意见。朱家骅氏谓其参加内乱,与汉奸罪等,似不宜列入;萨总干事谓恐刺激政府,对于将来经费有影响;吴正之先生谓恐其将来以院士地位,在外面乱发言论。巫宝三起立反对,不应以政党关系,影响及其学术之贡献;陶孟和先生谓若以政府意志为标准,不如请政府指派;胡适之先生亦谓应以学术立场为主。两方各表示意见,最后无记名投票,余以列席者不能参加投票,无表决权,乃起立谓会中有人以异党与汉奸等齐而论,但中研院为Acadcmia Sinica(中国的科学院),除学术贡献外,惟一条件为中国人,若汉奸则根本不能算中国人,若反对政府则与汉奸有异,不能相提并论。在未有‘国民政府’以前即有中国(‘国民政府’倾覆以后,亦仍有中国),此句想到而不须说出口,中途截止。故对汉奸不妨从严,对政党不同者不妨从宽。表决结果,以14票对7票通过仍列入名单中。”⑥
由这段日记中可以看出,实际上是胡适主动“挑起事端”,直接询问会议主席朱家骅若“离开主席立场”,会如何看待郭沫若的“院士候选人提名”问题。在朱表态反对之后,胡适也表明了“应以学术立场为主”的个人意见。若无胡适主动出头,郭沫若是否会被列入候选人名单,尚未可知。
在最后的院士普选(1次)中,郭沫若得到了18票——按规定,候选人须得到出席的评议员人数4/5的同意票才可当选。当时共有25名评议员出席,也就是说需要至少20票才可成为院士。第一次补选,郭顺利拿到20票,以其在考古(甲骨文)方面的成就,成为中研院第一批人文组院士中的一员。
此次评选结束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1948年9月23日,中研院在南京鸡鸣山语言历史研究所召开第一次院士大会。蒋介石的到来导致会场附近“荷枪实弹的军警林立,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工作人员也被反锁在屋内,直至蒋离去(蒋此行没有进入会场,而是将演讲稿交给了朱家骅,由朱在会场念读)。
于是乎,两天后,也就是9月25日的院士会议,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来讨论“学术独立”问题,23日的“军警包围学校”事件,成了院士们重点抨击的对象。⑦
图:1948年9月,中研院第一次院士会议合影。
注释
①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三卷),(台北)“中研院”史语所,P1775。
②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史料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P49~50。冯友兰共列举了七本注解《庄子》的作品,第六本是王叔岷的《庄子校释》,第七本是政治红人关锋的《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以刘文典举例,强调校勘“必须把字句的异同和上下文意义结合起来推究”的议论,被放置在第六本和第七本之间。显见冯当时不得不列入关锋的《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但又刻意将其与其余六本著作区别开来。
③《吴宓日记》第九册,P290。转引自:闻黎明/编著,《闻一多年谱》,群言出版社,2014,P413。
④郭金海,《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的选举》,《自然科学史研究》第25卷第1期(2006)。至于马文昭是否如此,笔者所见资料有限,并无结论。
⑤沈卫威,《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是如何产生的》。胡适关于唐兰的日记,见:《胡适全集》(第3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P781。
⑥转引自:沈卫威,《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是如何产生的》。
⑦参见:张树年,《张元济往事》,东方出版社,2015,P186~187。《竺可桢全集》(第11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P213~216。
本文还参考了:(美)陈时伟,《中央研究院1948年院士选举述论》,收录于《1940年代的中国(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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