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自生聽,大空恆寂寥|中國畫的空靈與充實之美


萬物自生聽,大空恆寂寥|中國畫的空靈與充實之美


萬物自生聽,大空恆寂寥

文藝站在道德和哲學旁邊能並立而無愧。它的根基卻深深地植在時代的技術階段和社會政治的意識上面,它要有土腥氣,要有時代的血肉,縱然它的頭須伸進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空,指示著生命的真諦,宇宙的奧境。

文藝境界的廣大,和人生同其廣大;它的深邃,和人生同其深邃,這是多麼豐富、充實!孟子曰:“充實之謂美。”這話當作如是觀。

然而它又需超凡入聖,獨立於萬象之表,憑它獨創的形相,範鑄一個世界,冰清玉潔,脫盡塵滓,這又是何等的空靈?

空靈和充實是藝術精神的兩元,先談空靈!

一、空靈

萬物自生聽,大空恆寂寥|中國畫的空靈與充實之美


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於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著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自得的、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裡吐露光輝。

蘇東坡詩云:

靜故了群動,

空故納萬境。

王羲之雲:

從山陰道上行,

如在鏡中游。

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所以賙濟說:“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

萬物自生聽,大空恆寂寥|中國畫的空靈與充實之美


所以美感的養成在於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舞臺的簾幕,圖畫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築的臺階、欄干,詩的節奏、韻腳,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離化、間隔化條件下誕生的美景。

李方叔詞《虞美人》過拍雲:

好風如扇雨如簾,

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

李商隱詞:

畫簷簪柳碧如城,

一簾風雨裡,

過清明。

風風雨雨也是造成間隔化的好條件,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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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畫堂的簾幕是造成深靜的詞境的重要因素,所以詞中常愛提到。韓持國的詞句:

燕子漸歸春悄,

簾幕垂清曉。

況周頤評之曰:“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靜而見深。”董其昌曾說:“攤燭下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他們懂得“隔”字在美感上的重要。

然而,這還是依靠外界物質條件造成的“隔”,更重要的還是心靈內部方面的“空”。司空圖《詩品》裡形容藝術的心靈當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形容藝術人格為“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神出古異,淡不可收”。藝術的造詣當“遇之匪深,即之愈稀”,“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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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淡泊,是藝術空靈化的基本條件。歐陽修說得最好:

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家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動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閒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

蕭條淡泊,閒和嚴靜,是藝術人格的心襟氣象。這心襟,這氣象能令人“事外有遠致”,藝術上的神韻油然而生。陶淵明所愛的“素心人”,指的是這境界。他的一首《飲酒》詩更能表出詩人這方面的精神狀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愛酒,晉人王蘊說:“酒正使人人古遠。”“自遠”是心靈內部的距離化。

然而“心遠地自偏”的陶淵明才能悠然見南山,並且體會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見藝術境界中的空並不是真正的空,乃是由此獲得“充實”,由“心遠”接近到“真意”。

晉人王薈說得好:“酒正引入著勝地”,這使人人自遠的酒正能引人著勝地。這勝地是什麼?不正是人生的廣大、深邃和充實?於是談“充實”!

二、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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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說藝術世界的構成由於兩種精神:

一是“夢”,夢的境界是無數的形象(如雕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無比的豪情(如音樂)。

這豪情使我們體驗到生命裡最深的矛盾、廣大的複雜的糾紛;“悲劇”是這壯闊而深邃的生活的具體表現。所以西洋文藝頂推重悲劇。悲劇是生命充實的藝術。西洋文藝愛氣象宏大、內容豐滿的作品。荷馬、但丁、莎士化亞、塞萬提斯、歌德、直到近代的雨果、巴爾扎克、斯丹達爾、托爾斯泰等,莫不啟示一個悲壯而豐實的宇宙。

歌德的生活經歷著人生各種境界,充實無比。杜甫的詩歌最為沉著深厚而有力;也是由於生活經驗的充實和情感的豐富。

賙濟論詞空靈以後主張:“求實,實則精力彌滿。精力彌滿則能賦情獨深,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繪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啼笑,鄉人緣劇喜怒。”這話真能形容一個內容充實的創作給我們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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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圖形容這壯碩的藝術精神說:“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返虛入渾,積健為雄”。“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是有真宰,與之浮沉”。“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與道適往,著手成春”。“行神如空,行氣如虹!”藝術家精力充實,氣象萬千,藝術的創造追隨真宰的創造。

黃子久(元代大畫家)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

他這樣沉酣於自然中的生活,所以他的畫能“沉鬱變化,與造化爭神奇”。六朝時宗炳曾論作畫雲:“萬趣融其神思”,不是畫家這豐富心靈的寫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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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山水畫趨向簡淡,然而簡淡中包皮具無窮境界。倪雲林畫一樹一石,千巖萬壑不能過之。惲南田論元人畫境中所含豐富幽深的生命說得最好:

元人幽秀之筆,如燕舞飛花,揣摹不得;如美人橫波微盼,光采四射,觀者神驚意喪,不知其何以然也。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這是何等繁富熱鬧的音樂,不料能在元人一樹一石、一山一水中體會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元人造詣之高和南田體會之深,都顯出中國藝術境界的最高成就!然而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後仍潛隱著一種宇宙豪情。南田說:“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於荒天古木,此畫中所謂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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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叫必於荒天古木,這是何等沉痛超邁深邃熱烈的人生情調與宇宙情調?這是中國藝術心靈裡最幽深、悲壯的表現了罷?

葉燮在《原詩》裡說: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於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

這是藝術心靈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由能空、能捨,而後能深、能實,然後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無不把它的最深意義燦然呈露於前。“真力彌滿”,則“萬象在旁”,“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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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上所述,可見中國文藝在空靈與充實兩方都曾盡力,達到極高的成就。所以中國詩人尤愛把森然萬象映射在太空的背景上,境界豐實空靈,象一座燦爛的星天!

王維詩云:

徒然萬象多,澹爾太虛緬。

韋應物詩云:

萬物自生聽,大空恆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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