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平:當了18年央企領導 5件事讓我睡不好覺

宋志平一人帶領中國建材、國藥集團兩家企業進入世界500強,被譽為“中國稻盛和夫”。

去年年底卸任後,他花費很多功夫將自己的管理經驗與理論形成文字,造福商界。這篇文章是宋志平先生最新的總結與思考,期待假期裡為企業家帶來洞見與啟迪。

作 者:宋志平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會長

來 源:正和島

我在企業工作整整40年,做大型企業的管理30多年,其中做央企領導人18年,去年年底剛剛卸任。

有一次,我在給一所商學院的EMBA項目做培訓時,有學員向我提了個問題,“這麼多年,讓您擔心的是什麼事?”

其實類似的問題,以前哈佛商學院的鮑沃教授也曾問過我,實際上這也是我經常思考的問題。我想分幾點和大家談談這個問題。

擔心自己想錯了

“擔心自己想錯了”,這句話是2009年我回答鮑沃教授提問時給出的答案。

他當時問我,“讓您晚上睡不好覺的問題是什麼”,

我不加思索地說,“怕自己想錯了”。

當時我正在國內整合水泥,處在一個比較艱難的階段。那時自己壓力很大,社會上對我整合水泥的質疑聲也很大,再加上世界金融危機讓中國建材的股價一落千丈。

那時我確實睡不好,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或者說水泥整合要做,但適不適合中國建材這家實力相對弱小的企業來做。

這個問題實際是個戰略問題,理論上似乎好講,甚至可以講多個選擇;但現實中,如果做了選擇,就很難有退路。整合水泥這件事雖然後來被證明做對了,但整個過程中各種擔心一直和我如影隨形。

因此做正確的選擇是企業家的首要任務,戰略選擇這個問題“紙上談兵”容易,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去幹就沒那麼簡單。儘管企業裡有戰略規劃部門,也有董事會,但最後的決定卻在你自己的方寸之間,出了問題也很難推卸給別人。

好在這麼多年,無論北新建材、中國建材還是國藥集團,我主持做出的決策還沒出現過大的失誤,每個決策過程我都經過左思右想的。

我常講,決策的事並不像文學作品中那樣堅決和果斷,有時候最後一分鐘還在猶豫,也有的決策是想了很長時間在最後關頭取消了。

我們老講,做企業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戰戰兢兢地經營,這是企業家做決策時應有的心態。

所以這些年來,我在企業裡是越做越“膽小”,越覺得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今天,我們做的決定也充滿了不確定。這有點像在大海里航行,即使你方向正確,但還要時時注意暗礁,還要隨時和惡劣的風暴拼搏。

我給大家講要“做好主業”,這裡面有兩層意思,一是主業你熟悉,容易判斷;二是業務不要過於分散。

我主張要專業化做業務,只有具備相當實力的企業才適合做多元化業務。

“選業務”是企業的一件難事,有的企業能成功,往往在於選對了一項業務,而不少企業的失敗往往是由於始終沒有選對業務。

在選業務上,我常給年輕人講“四問”和“四不做”,這反映了我對業務選擇的慎重。

“四問”是要問自身是否有優勢、市場是否有空間、商業模式能否複製、與資本市場能否對接,而“四不做”是指產能過剩的項目不做、不賺錢的項目不做、不熟悉的項目不做、有法律風險的項目不做。

做企業,有些錯誤可以犯,犯了可能還有改正的機會;而有些錯誤不能犯,是那種一生一世的錯誤,犯了不會再給你改正的機會,而戰略選擇錯誤就是這種錯誤。

做正確的事、做正確的選擇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常讓人陷入迷思,但又必須得做出選擇,這就是做企業,尤其是企業家的難事。

以前有位美國管理專家去承德避暑山莊,他了解了乾隆“知微知彰、知柔知剛”的含義之後說,“你們不用跟美國人學管理了,你們老祖宗的這八個字裡都有了”。

其實,成都的武侯祠裡那副知名對聯中“不審勢即寬嚴皆誤”,也是講了戰略的事情,而這又是最困難的一點。

擔心幹部們心裡沒“數”

企業的經營狀況是靠業績反映的,而業績是以數字來表達的,企業又是由多層級組成,所以這些數據就至關重要。

我們企業的幹部,無論是國企還是民企的管理人員,過去不少人對數字不敏感,喜歡定性說問題,不大會定量講,有的人對生產經營數字常發生數量級的錯誤,這常讓我擔心。

其實不光我們,有一次我去日本,席間一位日本企業家說到,“宋總,您知道我們日本中小企業為什麼倒閉這麼多嗎,是因為不識數,不知帳上還有多少錢,只顧花銷,支票一空頭就倒閉了。”

我比較早就認識到這個問題,以前在北新建材當廠長就極其重視企業裡的經營數字和財務數字。

那時,工廠產供銷報表的數字如果有錯誤,我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幹部們常講,宋總的數字概念真厲害。由於我們的文化傳統習慣,不少幹部是不習慣用數字進行思考和管理的,常常講一大堆的道理,但一問數字就傻眼,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

尤其企業上市後,都要做季報,上市公司就更加重視企業的數字化管理,因此一些精於數字的財務人員被放到了重要的管理崗位,但有的財務人員又不見得懂行業、市場和技術,因為企業的利潤歸根結底是掙出來的,不是算出來的,這也讓我十分擔心。

到中國建材後,集團所屬企業多了,我覺得對整個企業進行數字化的管理就尤為重要。集團每個月的月度會,都是先讓各單位“一把手”報報經營數字,這樣的報數型月度會堅持十幾年了。

一方面是讓大家瞭解各單位真正的經營情況,另一方面是逼著幹部將經營數字入腦入心。

企業的幹部們只有做到心裡有數,才能進行數字化管理,而只有數字化反覆對標,企業的各項指標才能循序漸好,這也是個規律。

這幾年,以數字化為手段推進組織精健化、管理精細化、經營精益化的“三精管理”,使得中國建材在集約化管理和高質量發展方面有了實質性的提高。

我主張企業的幹部們要做好自己的經營,不大喜歡大家整天去聽那些悲觀經濟學家講“黑天鵝”、“灰犀牛”之類的演講,我喜歡幹部們能講清自己企業的經營數字KPI、能講清楚行業上下游情況和市場情況,講事情時應能回答“是”還是“不是”、“是多少”,不能總講“大概”、“也許”、“可能”什麼的。

我覺得做企業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就行,能做到好年景多賺點,差年景少虧點就可以了。企業裡有些幹部特別熱衷對社會宏觀發議論,而對企業的事情卻不甚了了。

企業是微觀經濟,需要聚焦和細緻,所以我喜歡那種能把企業的事說清楚的“痴迷者”,我不喜歡那些總是不著邊際、大而化之議論的幹部,做企業就是要對具體的工作聚焦了再聚焦。

擔心做盲目創新

以前熊比特說,企業家的特徵是創新和冒險;後來德魯克說,企業家的特質是識別機遇,冒險不應是企業家的選項,他認為企業家是創新並創造了財富的人。

提到創新,誰都知道企業不創新等死,但在創新過程中死掉的企業確實也不少。

企業是個盈利組織,不是興趣小組,創新必須要賺錢。

因而我給大家講得比較多的是,希望企業進行有效的創新,把握好創新的機遇,正確採用適合自己的創新模式;創新不要動不動就追求高科技,其實中科技、低科技、零科技也都可以創新,

像今天的許多互聯網商業平臺,大多是零科技的商業創新模式。

我不是反對高科技,因為畢竟能做高科技的只是極少數人,而且高科技也有高投入和高風險的一面。

這些年,我看到不少本來做得不錯的企業在盲目創新中倒下了,有的對新業務領域並不熟悉就盲目進入,有的“一窩蜂”式的進入同一新業務,這種盲目創新,不光新業務沒做成,往往把老業務也拖垮了。

所以,我對盲目創新很擔心,有的幹部給我說,“咱們做石墨烯吧”,我說,“石墨烯是單層碳原子物質,我們目前還做不來,我們把超細石墨粉先做好吧。”回過頭來看,那些盲目開展石墨烯業務的沒剩幾家活著的企業。

當然,要求企業的每個創新都成功也不大現實,除非不創新,但企業的創新往往是在自己行業裡進行的專業創新,所以風險會大大降低。

市場上的風投公司常講他們的成功率有10%就可以,但企業不同於風投,企業創新的成功率應超過70%,這恰恰是企業的創新難度和特點。

企業的創新成功與否,往往不以科技高低論,而應以最後是否賺錢而論。

以前摩托羅拉曾搞過銥星電話,技術不能算不高,但後來虧了本,嚴重影響了公司後續的經營。對於企業而言,賺了錢的技術才是好技術,賺了錢的創新才是好創新。

創新不能搞運動,創新和技術進步靠整個工業水平的提高,離不開企業間的配套支持。

四十年前,我們造汽車希望國產化,當時連烤漆都做不好;而現在特斯拉在上海造電動車,我們當年就可以完成全部部件的國產化。就拿我們常講的芯片來講,其實芯片要各種半導體工業的配套,這就需要一個相當的過程。

創新是個慢工,需要紮紮實實、埋頭苦幹,不能去拔苗助長。

擔心得大企業病

企業是成長的邏輯,但企業隨著成長又會遇到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大企業病,

這是我十分擔心的問題。西方人把這叫做“帕金森定律”,就是組織會自動形成無效率的寶塔式結構。

確實是這樣,企業開始時往住是規模不大,業務也相對單一,這時企業的活力比較強。但隨著企業的發展,企業規模越來越大,企業層級和機構越來越多,企業的人員也越來越多,就會滋生大企業病。

我給“大企業病”總結了六大特徵,就是機構臃腫、人浮於事、效率低下、士氣低沉、投資混亂、管理失控。

以前北新建材那個工廠試生產時,人員只有800名左右,到我當廠長時人員居然到了2200名,其實,工廠的生產線並沒有增加一條,就是人員擴充了一倍多。

我當廠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關閉新增員工的門,同時註銷了工廠開辦的30多個不賺錢的小公司,用了好幾年時間,通過企業發展新業務和員工的再培訓消化富餘的員工。

我提出“創造2000個員工就業的崗位”的口號,實在也是沒有辦法。中國建材兩材重組後,我們實施了大規模的精簡,集團總部的職能部門從27個減為10個、人員從275名減為150名,二級企業從33家合併為12家,企業層級從7級減為4級,清理撤銷了400多家公司,也減掉了不少冗員。

我以前插隊時做過農業技術員,那時學過給果樹剪技,基本邏輯是果樹不修剪就會瘋長,而瘋長的枝葉就會耗費大量的水分和養料,因而通過剪枝控制果樹瘋長,讓果樹把更多的養分用於結果上。

其實企業也是一樣的,中國建材 “三精管理”中的第一精就是組織精健化,就是我們講的“三減”,即減層級、減機構、減冗員,企業是一邊發展,一邊“剪枝”,也就是說,組織精健化應該貫穿於企業發展的始終。

在企業建設中,我主張“先進簡約”,就是把資金用於企業技術裝備水平的提高上,在這方面一定要先進;我反對做一些非經營性投資,我不主張廠長的辦公室也搞大班臺、佈置金魚缸等等。

中國建材再大的工廠也只會有個兩三層的小辦公樓,幾百家工廠一概如此。

從2002年到2012年的10年間,中國建材就在紫竹院南路的一個小辦樓辦公,在香港上市的股份公司也是租了別人的一層辦公樓辦公。那時,中國建材的辦公樓是央企裡最小的辦公樓,經常有客人在樓下打電話和我說,“找不到中國建材大廈”,我說,“你往下看、往小裡看”。

我也常給部下說,歐洲一些世界500強企業的辦公樓都是紅磚小辦公樓。中國建材正是在這棟小樓裡,從一家年銷售收入僅有20億、規模很小的公司發展成為世界500強企業。

2013年,中國建材搬入新興橋附近的一棟新辦公樓,辦公條件大大改善。我望著那棟25層高的辦公樓,不由想起了帕金森定律裡講的“金字塔”,所以我給部下們講要克服大企業病,也把中國建材未來的發展調整為高質量的穩健發展。

其實,也有不少民營企業在發展中陷入大企業病的泥沼。

幾年前,我選了柯林斯的《再造卓越》給大家講,卓越企業倒下有五個過程,即狂妄自大、盲目擴張、漠視危機、尋求救命稻草、被人遺忘,其實當年美國的世通和安然都曾是輝煌一時的企業,卻傾刻間都倒下了,做企業沒有強者恆強的道理。

英國80多歲的物理學家傑弗裡·韋斯特在他寫的《規模》書中講了一個重要邏輯:企業隨著規模的擴張,效能會下降,當擴張到一定規模,企業內部就會支離破碎,一遇到風吹草動就會轟然倒下。

韋斯特給大企業病找到了理論解釋。

擔心市場惡性競爭

市場經濟是競爭經濟,但競爭有好競爭也有壞競爭,良性競爭是好競爭,而惡性競爭是壞競爭。這些年我在做企業過程中,對市場中時不時發生惡性競爭常感到頭痛。

市場經濟是過剩經濟,也就是無論哪種產品都會做到過剩,產品的價格會隨著過剩而降低,用價格信號調節產業的投向。這是理想的市場自由競爭的原理。

但在現實中,每場競爭卻很難做到理性競爭,在投資上也有不少盲目的行為。

惡性競爭者往往做三件事:

一是過剩的領域還要投資,往往相信自己能打垮別人。

二是為了搶佔市場佔有率不惜賠本競爭。

三是走“劣質低價”的路線,假冒偽劣以低價進行競爭。

本來是好端端的一個穩定的市場,一下子就被個別惡性競爭者搞得一塌糊塗。

以前我在北新當廠長時,當時北新的石膏板銷得不錯,價格也很好,跨國公司跑來競爭,把產品放在北新的廠門口銷,每個月壓一次價,半年下來把價格壓掉了一半,搞的大家都沒錢掙,目的是讓北新關門,搶佔中國石膏板的市場,後來打來打去,那些跨國公司在中國建的企業也吃不住勁了,最後也倒下了,倒是靠優質優價的北新建材挺了過來。

我在做水泥的過程中也是這樣,水泥是個“短腿”產品,而且也是過剩產業,但總有些地方和企業仍不斷新增產能,把原來靠錯峰生產形成略為穩定的市場攪黃,使得這些區域價格降得很低,後果是投資者血本無歸,地方政府也沒有稅收。

不能把自由競爭理論當成教條,現在一些人認為只要競爭就是對的,也有些企業做銷售的幹部在那比狠鬥勇、搞惡性競爭。其實,即使西方發達市場經濟國家,不光有《反壟斷法》,同時還有《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對低價的傾銷式競爭。

我在做企業過程中比較重視“市場競合”和“優質優價”的經營思路,市場中的同行之間不光要進行競爭,還要有合作,

不刻意去挖別人的牆角,不去做紅海競爭而是要藍海競合。

其實在中國水泥行業裡,中國建材不光是最大的水泥供應商,還是最大的技術裝備服務商,中國建材也是把最好最新的技術和裝備提供給行業的同行,這符合中國建材的競合策略。

在優質優價方面,我認為質量有成本,所以好的產品價格好些客戶是能接受的。

當年我從北新建材離開時,給北新的年輕人留下了“質量上上、價格中上”的八字經營方針,北新到現在一直堅持,由於他們產品質量一貫的好,服務一貫的好,因而這些年全國著名的項目均採用了北新的龍牌石膏板。

中國建材兩材重組後,我給中材國際這家做全球水泥技術裝備的企業制定了“五優”經營方針,即“優技、優質、優服、優價、優利”,不再靠拼價格進行競爭,即使和跨國公司之間,我們也主張大家合作、聯合開發第三方市場,不吃獨食,這種包容性經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在企業的經營方法上,以前講的比較多的是“量本利”,即加大銷量可以降低產品的單位固定費用,從而降低產品單位成本;但在過剩市場情況下,企業無法加大銷量,多生產意味著加大庫存,不但不能降低成本,還會增加資金佔用。

因而,中國建材推行“價本利”的經營方法,就是穩價降本的經營,這些年取得了良好的經濟效益。

我做過10年銷售工作,我覺得銷售工作不能一味地靠降價和賒賬,而是靠質量和服務,尤其是為客戶多做些特殊的增值服務。

我也特別反對自己的銷售人員去壓價銷售,因為作為行業領頭企業如果帶頭打價格戰,整個行業將不堪設想。

我認為,要想做到“投資有回報、企業有效益、政府有稅收、職工有收入、環境有改善”這樣綜合的目標,必須改善我們的市場競爭理念。

本文源自正和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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