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煨亮心中的火

煨亮心中的火


阿蓮

經不住學武的幾番電話邀請,遂決定這個週末去他家做客。依學武的再三囑咐,我夥同雀躍不已的兒子說服了在農行工作的丈夫,拉著這個半推半就的信貸科長上路了。

隴上百村紀事|阿蓮:煨亮心中的火

三年前走過一趟學武家,那時他患了嚴重的腸梗阻,在縣人民醫院住院治療剛結束,提著大包小包立在醫院門口準備回家。我在車裡一眼認出花蘭,那個初中三年的玩伴,猜測被她攙扶著的臉黃、發亂的瘦男人,肯定是她男人。下車幾句簡單問答,見病人太虛弱,我和司機小魏張羅他們上車,順道送他們回陳井木廠村的家。通往村子的唯一一條山路,蜿蜒坎坷,像綁在半山腰的幾束麥捆子,著實考驗了一把小魏的車技。村裡人家不多但住戶零散,有些住戶相互之間看得見人聽得見喊話,但想見面得下溝上山很不容易。清一色的土門洞掩著兩扇門,有的是樹枝苞谷杆紮成的籬笆門,說是門其實是裝裝樣子而已。巷道中豁著一條淺淺的排雨水溝,垃圾和汙水中蒼蠅出沒。有人依著牆根或蹲或坐,大多叼著黃煙棒子,看見有車來只是轉頭探究,也不起身。後山坡上,三兩隻驢在吃草,羊群緩緩移動。由於路太難走,他倆只好提前下車,千恩萬謝攙扶離去。車終究沒到學武家門口。

回來的路上,望著窗外一片片渾黃的土地,那些擁著土脖子的洋芋樹,匍匐在地上的扁豆苗,懶懶扯著絲蔓的青豆秧,在白白的陽光下蔫頭耷腦迫切期待來一場大雨,好催開秧苗上的花骨朵,掛滿一串串小手雷般的果實。

車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輕盈飛馳,憑腦中的大概方向和車載導航,減速準備右拐,遠遠看見學武和花蘭已經在馬路邊等我們。兩人穿戴一新,容光煥發,滿臉洋溢健康自信的笑靨,像久別重逢的姊妹緊緊握著我們的手,半天不鬆開。我暗暗舒了一口氣。

岔向木廠村的路口,架著一副高闊彩門,頗有幾分氣派。近幾年,鄉村道路改造硬化工程整片持續推進,所到之處天塹變通途。記憶中盲腸一樣的村落輻射成四通八達狀,走在這樣的道路上,覺得心底踏實順暢穩當。上坡的路,紅紅的磚排列組合成一層層水波紋樣,打問後才知道:這樣做的好處是雨雪天防滑。統一的硃紅牆磚大門,白牆、鋼樑、鋼柱組成的五大間,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劃一坐落在山窪中間坦闊大地上。村委會、幼兒園、健身場依次建在道路旁邊。這樣的佈置和用心,讓人心裡熱乎乎的。

山裡山外,電線杆架著的線路,呲—呲—流動的是動力電。家家戶戶,遙控板啟動,電視屏幕的內容從國內、國外一鍵轉換。擰開水龍頭閥門,水嘩啦啦淌出來……看似一舉手一投足輕易實現的事,在這樣的小山村逐一實現,不知牽動著多少部門?相關部門為此付出了多少人力物力方面的代價?恐怕少有人追問、知道答案吧!

交談中得知,學武兩口子曾留下孤兒寡母去廣州打工,由於母親年事高兩個孩子上學,哥哥學元又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車禍,造成腿骨折,他倆只好匆匆打道回府。期間,籌借親戚朋友的錢投資置辦了一個像樣的養雞場。當一切步入正規利潤出現時,一場雞瘟卻讓他血本無歸。哥哥為了緩解腿傷疼痛慢慢喝上了白酒,以致後來三天一大醉兩天一小醉,加之嫂子自小患有小兒麻痺行動不便,眼睜睜看著侄女侄兒步入輟學的境地。

那時候,大門都不敢出,怕巷道碰見人。即使人家不張口要錢,光瞅我一眼,我就心虛得渾身淌汗了,說實話死的心都有過。學武抹了一把眼淚,花蘭眼裡也溢滿了淚。但我不能死啊,我娘、花蘭、兩個娃、我哥一家四口還指望我這個大男人哩!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莊稼人還有個訴苦的地方——鄉鎮府。反正咱一不偷二不搶,就是想把緊巴日子過鬆泛些嘛。養不成雞,就養豬,鄉政府的幾個文化人給我出謀劃策。一萬元的啟動資金就是楊書記批的,關鍵時刻縣婦聯的婦女自主創業貸款到手,加上五萬元的扶貧專項資金,我的豬場這才慢慢活泛起來。當時,每逢母豬下豬娃,我和學武就住在豬棚裡,方便隨時查看母豬動靜,忙著給母豬接生。說著花蘭疼惜地看了一眼學武,學武緊緊抓住花蘭的手。轉頭,看見家中科長神色凝重,抬頭望著窗外山腰一叢叢或黃或紅的秋葉,似有所想!

豬棚大門的一幅對聯,引起我的注意:幸福不忘共產黨,吃水不忘挖井人。黨恩在心。猜測耳熟能詳的對聯內容肯定是學武撰寫的,能把自己的心裡話藉助春節的莊重儀式,寫到紙上粘到門上,一定是心底流淌的自覺指揮的結果!眼前的豬棚已初具規模,五十頭肉豬,三頭種豬在乾淨的圈裡踱著方步。一頭小豬伸嘴拱一拱寸巴長的塑料管,便有滴溜溜的清水出來,小豬機靈地張開嘴吧唧吧唧喝起來,那可愛俏皮的模樣惹得我們哈哈大笑。喝夠了,小豬摔著尾巴走開時,水自動停止流淌。我算了算:今年上半年,已出欄五十頭,一頭淨賺七百元,趕過年前再出一批,全年銷售一百頭左右。今年淨賺七到八萬元。如果做好疾病防控,這是一筆好買賣。

學武的哥哥和嫂子正在打掃一號棚——看看,現在讓他喝酒都不喝了,整天忙裡忙外,像個陀螺似的,花蘭高興地說。這遍地的黃金白銀不掙,誰還有閒工夫喝那馬尿哩!學元停下手頭的活:唉,這幾年苦了學武和華蘭。都怪我不爭氣,拖累了他們。哥,快別這門說,我能不顧你一家四口嗎?那樣,咱娘能閉眼嗎?這幾年,你幫了我多少忙?這豬棚除了你和嫂子,我能這麼放心交給誰啊……聽著他哥倆掏心窩子的話,腦中浮現一幅情景:學元和學武上山打柴時遭到三隻餓狼圍攻,哥倆情急中燃起柴草唬住狼。三隻狼眼露兇光伺機進攻,兩個少年背靠背雙眼炯炯死死盯住狼,中間隔著一團噼啪燃燒的火。這樣的對峙持續到兩捆燒柴即將燒盡,東山頂上探出一抹亮白時,眾狼沖天長嘯一聲消失在佈滿曙色的大山中。至此,我理解了學武在最難最苦最走投無路時心底的不捨不放棄,正是這些細微的親情和不滅的責任心,以及對生活的不甘心,煨起了學武站起來的希望之火。只要每個人心底的那堆火不被澆滅,心就不會發涼。心不涼就有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就開始關注民生問題,投入專項資金幫扶農村貧困戶。截止目前,扶貧已進行到第三階段。2006年農業稅取消,現在放開二胎。收公糧、抓計劃生育兩項基本工作的廢止和放緩,很大程度讓鄉政幹部騰出雙手,全身心投入到精準扶貧的工作中。精準扶貧和以往的扶貧相比,本質區別在於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變被動“輸血”為主動“造血”,以切斷返貧的後路——鄉政府片幹部李幹事的總結,一語中的,讓人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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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學武,李幹事算了一筆帳:三畝百合、兩畝脫毒馬鈴薯和草食畜,外加雙壟溝玉米的收入,學武不再是原來那個在鄉政府淌眼淚抹鼻涕的學武了!他現在的日子比我這個尕幹部服坦多啦。學武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唄。你看,我們山裡人雖然滿山滿窪的土地,但自古都是靠老天爺吃飯,所以這飯吃的難心啊。好在黨和政府是及時雨,只要自己吃苦耐勞自強不息,我相信小康的日子不會太遠。抬眼,看見學武眉宇間透出一股胸有成竹的自信和堅定,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不相信這就是三年前那個病怏怏的男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放棄不服輸的氣場,恰恰在不經意間感召帶動著花蘭、學武以及周圍的人。

跑外面的次數多了,學武見識漸長思路活泛,依託互聯網的強大信息流和知識面,在侍弄好養豬場的同時,他有兩個計劃:一是用玉米杆加工一次性碗碟,碗碟使用後回收加工成飼料,成為食草類牲畜的理想選擇;二是用本村及周邊村子的馬鈴薯加工粉條,這是就地取材、自產自銷。目前,這兩個項目正在進一步考察和可行性探討中。如果上馬,他要辦全村人合作的加工廠,一把在外面打工的人拉回來,不讓貧窮拆散原本和睦的一家人;二把村中一部分人腦中尚存的等、靠、要念頭打消,甚至把有前科、賭博、吸毒的懶散分子逐步吸引、改造、整合進來,讓他們成為廠子的主人。這樣,廠裡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誰不操心?我看見科長嘴角上翹,頻頻點頭。

“船的力量在帆上,人的力量在心上”,只要煨亮人心底的火,捂熱每個人的心,做個不被低看、堂堂正正的人,即使被苦難絆住手腳,人也不會被輕易打垮,輕言放棄。聽著學武的這些心裡話,眼裡溼溼的。一抬頭,絲絲秋雨在清涼的山風中飄飄灑灑,溫潤的煙霧瀰漫著周圍,依稀身處仙境。

一位捂著寬大雨衣的老人堵在眼前。七爺,捂這麼嚴實,太玄乎了吧,好像老天爺下刀子呢!哈哈,龜孫子,真像你說的就不出門挨刀了,五大間哪裡容不下你七爺!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秋冬交替又下雨,感冒就會找上門,我的氣管炎來犯!不過,老慢支真犯了也沒事,沒有門檻費的新農合我有哩。就是兒女不養我了,也不害怕,自有國家養我哩。你看,現在養老金我有哩,退耕還林和移民款我都有哩。所以,得好好的活小心的活,這麼好的世道,咱老百姓過的是賽神仙的日子。搜尋著帽簷下那雙奕奕有神的眼睛,好想握著老人的手,和他盤腿坐在撒發著炕焦味的熱炕上,紅紅的火爐上濃濃的熬茶咕咚咕咚翻著跟斗,七爺一邊吸著羊腳把,一邊說著過去焦渴而古老的農事……

回來的路上,科長大人滿臉熠熠宛如秋菊盛開,話匣子自動打開:其實學武的兩個加工廠可以考慮和西山聯合起來搞,東西山的農作物、地理條件、村民成長背景和結構都有很多相似處,我的扶貧對象正愁沒有好項目可上,這下可好了。嘿!這個想法我和兒子舉雙手贊成。他還有一個大膽而花錢不多的設想:利用村子的閒置空地,進行農村閒置物件的互換。大到手扶拖拉機四輪子,小到鍋碗瓢盆課本書包。這個想法一經說出,有人已經笑倒在後座裡。後來細細一琢磨,還真有點對路。

隴上百村紀事|阿蓮:煨亮心中的火

田間地頭的所見所聞,讓我堅信了盤亙在腦海的思考:所有的理論都應該是從土裡長出來的,土地是實踐,理論是種子。植根土地,種子才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冬去春來,待種子重新迴歸土地,又一次開始在土地裡孕育: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如此反覆,土地愈來愈肥沃,果實愈來愈豐盈。更堅信的一點是:扶貧沒有脫離大地,精準扶貧更加深入黃土大地的深處,它註定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果,笑迎四方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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