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編者按:“上市公司高管被指性侵養女”事件近期引發軒然大波,據媒體報道,女孩母親稱,她在網上看到網友轉發的有關收養女寶寶的帖子,便通過QQ跟網站中間人取得聯繫,從而約定和鮑毓明見面,談妥將女兒“送養”給鮑。

  非法送養、領養孩子的亂象也引發熱議。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網絡“送養”從事收養、送養的中介組織打著“營養費”“感謝費”的旗號收取錢財,甚至未出生的嬰兒就被預定,一個新生兒的價格從幾萬元到十數萬元不等,並且包辦出生證明並落戶。

  新京報記者調查了非法送養線上線下的利益鏈條,分上下篇刊發,此為上篇。

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偽裝成買家的打拐志願者正在和賣家溝通。

  文 |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實習生 張逸凡

  “上市公司高管被指性侵養女”事件近期引發軒然大波,據媒體報道,女孩母親稱,她在網上看到網友轉發的有關收養女寶寶的帖子,便通過QQ跟網站中間人取得聯繫,從而約定和鮑毓明見面,談妥將女兒“送養”給鮑。

  事情引發關注後,有網友發現,知乎等平臺上曾有過用戶發佈兒童送養、收養的帖子。4月13日,知乎回應稱,私自簽訂收養協議是違法的,也是無效的。目前已對平臺上相關違規內容進行了全面清理,並對相關賬號進行永封處置。

  4月14日,騰訊公司也發佈聲明稱,近期接到用戶舉報,有人利用QQ群組進行“兒童送養”違法犯罪活動。騰訊公司第一時間對舉報信息進行核實,確認後已對相關賬號及QQ群組進行了封停處理。

  “我國現行法律規定,嚴禁買賣兒童或借收養名義買賣兒童。騰訊公司將不斷升級安全策略,嚴厲打擊利用QQ或QQ群組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的行為。”騰訊公司表示。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在民間,私自送養、收養並不困難。收養者和送養者們隱藏在網絡世界中,重複著一套成熟的流程。在他們的圈子裡,他們的名字都化成領養的“L”和送養的“S”,他們各自物色合適的對象,以“營養費”、“補償”等詞代替價格。談妥之後,便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線下交易。

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網絡上發佈的送養信息。

  “這個圈子裡有四種人,賣孩子的、買孩子的、賣證件的和騙子。”潛伏在網絡販嬰圈12年的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告訴新京報記者,這是“一條龍”服務,孩子賣了之後,需要出生證明戶口之類的,因此賣證件的也在圈子之中,還有騙子會扮演有孩子的家庭,專門騙那些急於要孩子的家庭。

  上官正義至今已經接觸過上百個送養者,他長期潛伏在交易孩子的組群裡,阻止交易。參與過多起販嬰大案的偵破,其中包括湖南益陽的販嬰案。

  據新京報記者調查,網絡販嬰鏈中的送養者,很大部分是孩子的親生父母。被他們賣掉的,大多是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有的甚至還未出生就被預售。一個新生兒價格在幾萬元到十數萬元不等。而許多買賣孩子的父母,都聲稱並不知道已經觸犯法律。

  “從事收養、送養的網絡組織和法律打著擦邊球,打著‘營養費’、‘感謝費’的旗號收取錢財,在合法和非法收養之間遊走,暴露出兒童收養在制度建設、政策環境、實際操作方面都存在不足。”民政部社會工作研究中心講師趙川芳提到。

  收養、送養群裡的“暗語”

  2019年12月中旬,張霞(化名)決定賣掉自己腹中的孩子。她今年31歲,廣東汕頭人。去年從外地回來後,一手準備和丈夫離婚,一邊給剛成人形的胎兒找買家。“一個人帶著孩子,我怎麼生存?我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告訴新京報記者。

  買家是從一個名為“圓夢之家愛心群”的QQ群裡找到的,這是一個網絡收養、送養的群。除了孩子,群裡的人不討論其他消息。

  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就潛伏在這個QQ群裡。他告訴新京報記者,群主在暗中觀察這裡的每一個人,經常不說話或身份可疑的,會被馬上踢出群。為了躲避追查,每個“愛心群”不會使用太長時間,需要經常更換“馬甲”,每次轉移,群主會在群裡發佈新的群號。

  在這個群裡,每個人的名字前面都帶著一個字母,這是群裡的“暗語”。張霞進群時懷孕四個月,她名字前面的字母是“S”,意味著“送養”。這個群裡的大部分“S”都是“預售”,“孩子還沒出生就要聯繫好買家,商量好價格。生產後,買家把孩子抱走,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張霞說。

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送養方和領養方的聊天截圖。

  除此之外,還有“L”和“D”,分別代表著“領養”和“待產”,“待產”表示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孩子的價格用“補償”代替,比如“補8”,就表示孩子的價格是8萬元。

  群裡的“L”不在少數。上官正義觀察發現,他們之中,有結婚多年沒有子女的家庭,有失獨的老年父母,希望通過網絡“求”得一兒半女;還有一些家庭只有獨生子或獨生女,但在“兒女雙全”的觀念影響下,無法再生育的父母,希望再領養一個孩子。

  張霞剛進群,就有兩個“L”主動聯繫她。她告訴新京報記者,第一個是東北家庭,條件不錯。但張霞自小成長在南方,在她的意識中,東北地區冰天雪地,“要凍壞人”,沒同意;另一個是失獨家庭,夫妻倆五十多歲了,幾年前,二十多歲的孩子意外過世。張霞嫌棄這對夫妻年紀大,沒法照顧她的孩子,直接拒絕了。

  在群裡,送養者和收養者尋找合適的對象,交易成功後,便自動退群。張霞就曾在群裡看到過,有人發佈了幾張新生嬰兒照片之後沒多久就退群了。

  “這個圈子裡有四種人,賣孩子的、買孩子的、賣證件的和騙子。”上官正義告訴新京報記者,這是“一條龍”服務,孩子賣了之後,需要出生證明戶口之類的,因此賣證件的也在圈子之中,還有騙子會扮演有孩子的家庭,專門騙那些急於要孩子的家庭。

  2019年12月,新京報記者和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偽裝成買家和張霞接觸,上官正義自稱家在南方,家庭條件不錯。張霞覺得符合要求,同意面談。

  “我是送養,不知道會違法”

  2019年12月27日下午兩點,身穿白色上衣的張霞,出現在廣州市白雲區萬達商場門口。她懷孕四個月,腹部微微隆起,體型微胖,穿了一條鬆垮的黑色運動褲,斜跨著一個紅色的手提包,走得很快。

  到達約定地點,張霞沒坐下,就慌忙從包裡抓出一大疊紙質材料,放在餐桌上。“這個是唐氏篩查,很關鍵,關係到小孩生出來是不是傻子。你看,沒有問題的。”

  “你確定要賣這個孩子嗎?”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問她。張霞點頭,“六萬,沒找你多要,產檢和我吃營養的費用就要這麼多。”

  為了使新京報記者和志願者相信自己是真心要賣孩子,張霞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我的前半生經歷了很多事。”她說,她從小父母離異,跟著父親長大。二十多歲時就經歷了第一次失敗的婚姻。

  張霞的前夫是湖南人,兩人相識時張霞剛滿十八歲,一年之後,張霞生下了兒子。但她很快發現,這個男人愛賭博,經常整夜不回家,直到身無分文。因此,懷上第二個孩子不久,她就和前夫協議離婚了。前夫帶走了兒子,從此再也沒出現,生女兒時也沒來。這些年,她獨自撫養女兒。

  直到2019年,她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他比張霞大十幾歲,未婚。兩人認識五個月就結婚了。

  張霞說,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二人的矛盾激化來源於一筆欠款。婚前,張霞投資了一筆錢,事後發現被騙,不僅沒了全部存款,還欠下了二十萬元。她向丈夫尋求幫助,但丈夫不願意和她一起還錢。

  因為這件事,張霞起了離婚的念頭。想到未來要獨自撫養兩個孩子,壓力太大,決定賣掉。

  “你老公同意你賣孩子嗎?”上官正義問。張霞說:“他本來就不想結婚、不喜歡孩子,讓我自己處置了。”

  2019年10月20日,她獨自返回廣州,原本計劃將孩子打掉,但產檢時醫生告訴她,孩子已經有了手腳,還能聽到心跳,很健康。張霞說,“我想給他一條命。”

  上官正義問,“送養後會不會還想把孩子要回去?”張霞回答:“只是從身上掉下來,沒養過,就沒有感情。可能老了會想他,但現在不會想,每天很忙。”

  隨後,新京報記者和打拐志願者亮明身份。場面一度失控,張霞站起來搶志願者的手機,“你拍了我的材料照片,刪掉!我不管你是什麼人!”接著,她又連忙解釋,她不是買賣,而是送養,不知道會違法。“孩子是我的,找你要的也只是營養費。”

  “潛伏”在販嬰網絡鏈中

  張霞是上官正義接觸過的眾多送養者之一。上官正義做為打拐志願者已12年,長期潛伏在交易孩子的組群裡,阻止他們交易,至今已經接觸過上百個送養者。他是2010年感動中國候選人,參與過多起販嬰大案的偵破,其中包括湖南益陽的販嬰案。

  2018年6月25日,益陽市公安局赫山分局發佈通報稱,多家媒體記者和一名打拐志願者向辦案民警反映,有人在益陽某醫院拐賣嬰兒。警方趕赴現場展開調查,抓獲了6名犯罪嫌疑人。

  上官正義向新京報記者回憶,當年他以買家的身份在一個販嬰群裡潛伏了兩年,一直關注著群裡的動態。群主曾多次用孩子試探上官正義。“接觸了兩年多,他們覺得我是真買家,才拉到一個‘大池子’裡,真正和他們接觸上。” 上官正義稱。

  “大池子”才是真正的交易群。群主蒐集了很多亟待交易的孩子和孕婦信息,進群先交500元入群費。上官正義進群時,裡面已經有幾百人了。

  2018年6月16日,群主給上官正義發來信息,表示有剛出生的健康男嬰,6萬元。如果想要,必須儘快趕到湖南益陽某醫院。隨後還發來了嬰兒和產婦的視頻。

  當年與上官正義一起,參與報道該案的記者向新京報記者回憶,在醫院裡,他們見到了群主和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第二天,上官正義把線索提供給當地警方。警方趕到現場,將群主現場抓獲,通過她手機上的聯繫人,抓到了團伙的“上線”。

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長期潛伏在網絡販嬰圈。

  “那次,警方解救了十幾個嬰兒。這個團伙兒還代辦出生證明,人、證分開賣,是我參與過的涉及孩子人數最多、性質最惡劣的一起案件。”上官正義說。

  但上官正義說,在網絡販嬰的圈子裡,最多的還是個人交易。許多賣家就是孩子的親生父母,還有不少像張霞一樣,孩子沒出生已經談好了買家。

  張霞所在的“圓夢之家”群就是這樣的圈子。除了QQ群,豆瓣、貼吧等平臺也出現過送養、領養的群組和帖子。

  新京報記者在多個網絡平臺搜索發現,找到“領養”、“送養”的信息並不困難。4月14日,記者在豆瓣上找到兩個發佈過相關帖子的小組,其中一個小組有700多個成員,組裡的內容也在持續更新。有人發帖給馬上年滿4歲的兒子找收養家庭,也有人發帖問“怎樣才能領養一個健康的小孩”。百度貼吧上也能找到不孕家庭求領養的主題帖。

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網上發佈的領養信息。

  4月13日,知乎回應了平臺存在兒童送養信息的問題,稱私自簽訂收養協議是違法的,也是無效的。目前已對平臺上相關違規內容進行了全面清理,並對相關賬號進行永封處置。

  在張霞之前,上官正義還在“圓夢之家”群裡接觸過其他賣家。

  去年11月份,群裡的女子小萍(化名)在網上掛了販賣孩子的信息,她名字前面的標識是“D”,已經懷孕九個月了。

  上官正義和她聊過幾次,11月30日,女子突然發來信息,孩子已經在黃梅縣中醫院出生,是女孩。她還透露,有江蘇的買家正趕往黃梅和她見面。

  上官正義馬上趕往黃梅縣,找到小萍時,還是晚了一步。她生了雙胞胎,當時,其中一個孩子已經被買家接走了,給了小萍兩萬塊錢。另一個孩子也聯繫好了買主。

  小萍的母親說,女兒今年才二十歲。她之前在浙江打工時不慎懷孕,沒能力撫養兩個小孩,所以賣給別人,希望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她還沒結婚呀,我們的臉都丟盡了。”小萍的親屬說。

  當地的派出所隨即介入調查,“我們會對還沒出手的孩子進行監控,同時追蹤已經被賣掉的孩子。”民警稱,他們聯繫了小萍老家當地的政府機構和福利機關,對小萍母女進行救助。

  “女孩本身也是受害者。如果我們不介入,她們能怎麼辦呢?只能把孩子賣了,把自己送上犯罪的道路。”上官正義告訴新京報記者。

  上官正義稱,前幾天,他所在的又一個“圓夢之家”群被群主解散了,“但這夥人沒有解散,他們只是換了‘馬甲’,重建了群進行交易。”

非法“送養”暗黑鏈條:一個孩子幾萬至十數萬不等

圓夢之家愛心群目前已解散。

  “合法和非法收養之間遊走”

  “很多人不知道賣親生孩子也是犯法的。”上官正義告訴新京報記者。張霞也曾和新京報記者辯解,她不是買賣,而是送養,不知道會違法。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苑寧寧認為,在交易孩子的過程中,不管孩子父母以何種理由收取了相應費用,在法律上定性就是以牟利為目的的,就有可能涉嫌拐賣人口。而對於收養家庭來說,可能構成收買兒童罪,也屬於犯罪。

  “即使孩子的父母沒有收取任何報酬,完全免費把孩子送給別人,也可能存在違法。”苑寧寧解釋,因為父母本身是孩子的監護人,從法律上講,父母沒有辦法放棄監護人地位和監護職責。私下把孩子送人,就等於變相放棄監護職責,屬於違法行為,還有可能構成遺棄罪。

  “送養行為的合法與違法的界限就在於,第一,送養人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主體條件;第二,是否履行了收養的法定程序,即收養登記程序。”福建江夏學院國際教育學院教授吳國平解釋,在我國,收養子女行為是一種民事法律行為,它必須符合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才能受到國家法律的承認與保護。

  吳國平指出,目前我國收養登記仍存在缺陷。“我國《收養法》和有關法規以辦理收養登記視為收養關係成立,對非法抱養、事實收養不予承認。但對登記機關如何進行實質審查, 以及對非法抱養等行為如何處理缺乏相應規定, 使得法律上對違法收養缺乏完善的監督和制約手段。”

  “從事收養、送養的網絡組織和法律打著擦邊球,打著‘營養費’、‘感謝費’的旗號收取錢財,在合法和非法收養之間遊走,暴露出兒童收養在制度建設、政策環境、實際操作方面都存在不足。”民政部社會工作研究中心講師趙川芳曾在《試論兒童收養中存在的問題及對策》的文章中提到。

  因此,在未來的立法當中,如何壓實父母的監護責任將著重被考慮。“未來我們要考慮加重父母的責任,明確這是他們的職責和法定義務。如果在履行義務的過程中確實有困難或其他問題,可以尋求政府和民政部門的幫助。如果接受了幫助之後還是故意放棄或惡意不履行監護職責,就有可能構成犯罪。未來要把這個責任再落實一下。”苑寧寧稱。

  在那一次見面後,張霞給上官正義發來信息,她說從沒想過做違法的事,還保證以後不會以這種方式對待腹中的孩子。上官正義告訴新京報記者,後來張霞沒有離婚,準備生下孩子自己撫養。

  如何能確保張霞們不再賣掉自己的孩子?上官正義直言,他無法保證跟蹤每一個孩子到成年。有時候為了讓產婦開始新生活,他甚至不會主動跟蹤。“她們看到我,就會想到曾經準備賣掉孩子的事情。” 但遇到那些態度堅決、執意要賣掉孩子的父母,他只能立刻把線索反映給公安機關,“我能做的只是讓她們意識到買賣孩子是違法的,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這件事情很嚴重。”

  2014年,上官正義在山東濟南接觸了一個產婦張紅(化名),她的孩子剛出生,丈夫跑了。上官正義聯繫到她時,她已經和好幾個買家見面談過條件了。當時,上官正義偽裝成買家,暗中把這樁生意攪黃了。

  但過了兩年,張紅又找到他,希望把已經快三歲的孩子賣給他。上官正義約她見面,亮明瞭志願者身份。“她聽完,情緒非常激動,大叫著自己被騙了。”上官正義還記得當時的場景,“我勸她,慢慢給她講道理、講法律。”張紅告訴他,她越想越後怕,如果當時遇到的是人販子,她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這是上官正義勸阻成功的第一個案例。此後,張紅和他成了朋友,“後來有幾次孩子生病要吃藥,她都會詢問我的意見。”上官正義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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