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小姨我好疼,你抱抱我,我疼得快受不了了……

他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風有蟬有青荷,唯獨沒有她。

37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馬車行駛在山道上,易衡挑開窗簾,冷風迎面襲來。

“不知不覺,就到年關了呢,真快啊……”

車內暖煙繚繞,他坐了回去,見莫大人倚在裡邊睡得正香,夢裡忘卻煩憂,不由失笑搖頭,又翻看起手邊書卷。

那些都是芊芊的遺物,生前整理好的筆記史載,他閒來無事,已經看了大半,這日又翻來一卷,修長的指尖挑過一頁,卻是目光一凜,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娟秀的字跡謄抄了一段前朝逸事,幾處關鍵的地方還以硃紅勾勒出來,尋常人可能讀來無異,但易衡一眼就能瞧出其中透露的關鍵信息,那是芊芊生前的發現,是她想要告訴他,而沒有來得及告訴他的東西!

前朝有一位官家夫人,出生世家,喜好種竹,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她與幾位名門子弟一起長大,其中就有當年的易家少將,易衡的爺爺,他對這位蕙質蘭心的世妹情有獨鍾,她卻嫁給了他的另一位好友,後來的當朝宰相。

年輕的相爺風度翩翩,與嬌妻琴瑟和鳴,甚為恩愛,為討夫人歡喜,還在府中種下一片竹林,一時傳為佳話。

這些史載中細碎的片段被芊芊蒐集起來,謄抄在了一起,幾處關鍵的地方還以硃紅勾勒:

生於夏末、六月二十九、雅號竹娘、丞相府、司徒氏、長女貴為後……

易衡越看手越顫,一顆心驚駭萬分,似有墨浪滔天,讓他身子一陣陣的發冷。

無數對話閃現在他腦海中,一切的一切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阿竹,是你來看我了嗎……”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想騎馬去西郊給你採花戴,就像我們從前一樣……”

“我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悔恨,我怕進了棺材裡都得不到你的原諒,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日,你從城樓上……”

……

他叫她阿竹,不是因為她名姓裡含了“竹”字,而是因為她一生愛竹,這是她的雅號啊,只有身邊親暱的人才這樣稱她,他們從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難怪尋遍史載,也不覓蹤跡。

而那一聲聲,一句句,此刻終於串了起來,勾勒出一副前朝的悲鳴史圖。

易衡終於知道爺爺那未完的後半句是什麼了,從城樓上……從城樓上墜而身亡,抱著自己剛出生的外孫,前朝太后的遺腹子,倒在了謀逆者的兵馬腳下。

蕭蕭風寒,掠開窗簾,飛雪襲入,將易衡一下驚醒,冷徹心底。

他捧著芊芊生前留下的筆記,渾身劇顫,失了魂般,嘴中翻來覆去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誰了!屠靈,屠靈,司徒靈,難怪,難怪……”

莫大人迷迷糊糊睜開眼,只看見易衡臉色慘白,眼中淚光閃爍,情緒從未有過的激動。

“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莫大人一下坐起,清醒過來,湊近易衡,易衡卻仍陷在巨大的震駭中,肩頭抖個不停。

他耳邊驟然響起出發之前,屠靈握住他的手,狀似不經意問他的一句:“對了,你的家主令箭帶在身上嗎?”

如一記閃電劃過腦海,易衡呼吸一窒,在電光火石間洞悉了什麼,他一個激靈,猛地扣住湊上前的莫大人,疾聲嘶啞:

“不好,快回去,車馬快回去!”

38

臨近除夕盛宴,宮中上下忙碌起來,一片喜氣洋洋中,卻總隱隱透著揮之不去的蕭瑟肅殺。

允帝覺得,大概是自己心有所愛,卻求而不得,哀傷從骨頭裡滲出。

漫天飛雪中,他去過許多回伽蘭殿,有時遠遠望上一眼,有時進去,輕輕坐在她身旁。

大多是無話找話說,問她殿中可還缺些什麼,新歲想要置辦些什麼,宮宴上想要喝什麼樣的酒,看什麼樣的煙花……他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幼稚得不像一個君王了,難怪她說他孩子氣,當真沒說錯。

可他那樣盼著她的回應,即便她撫著星算盤,頭也不抬,每一次都說隨意,他也是欣喜的,為她這淡淡的兩個字欣喜。

這一次,他又走過風雪,踏入伽蘭殿,搜腸刮肚,帶著新的“名頭”,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曾經幽居谷中,那裡還有你什麼親人摯友嗎,除夕你想和他們團聚嗎?朕都可以召他們入宮來陪你的……”

問完後他抬眼看她,以為又會是“隨意”二字的回答,但卻沒想到,她撫星算盤的手一頓,竟破天荒抬起頭來,雪白的一張臉定定地望著他。

“我沒有親人了,我的親人都已經過世了。”

殿中靜了半晌,允帝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對,對不起,朕不知道……”

“陛下是應該跟我說聲對不起。”

那襲漆黑斗篷輕輕打斷他,漂亮的眸子認真地看著他,風雪灌入殿中,長明燭忽而一晃。

允帝一怔,麵皮發燙,又有些忍不住笑了:“你還真是……不一般的耿直啊,尋常人這時候,其實都會說沒關係的……”

屠靈也跟著笑了,抱起星算盤,看著虛空,呵出一口白氣:“其實,我還有一個小侄子,尚存於世……但也不算真正活著。”

她語氣飄忽古怪,允帝不由就被牽引住,入神地望著她。

“他從高處摔下過,人人都以為他死了,可他沒有死透,被救了過來,但也沒有活得很好。”

“他吊著一口氣,年年歲歲地捱著,用各種你想象不到的殘忍法子續命,他自己其實不願意活了的,可他必須得活……總有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他每次見到我都說,小姨我好疼,你抱抱我,我疼得快受不了了……”

“可我都不敢抱,我怕一抱,他的骨頭就碎了,我也不敢在他面前落淚,因為怕引得他傷心,同我一起落淚。”

“他是不能哭的,哭了的話皮膚就會紅腫腐爛,嚴重起來還會發高燒,又得泡到一堆藥水裡,疼得死去活來了……”

“我有時候當真想親手將他掐死,讓他好過一些,可我到底沒那麼善良,我是個壞心腸的小姨,老天爺會懲罰我的。”

說到這裡,那襲漆黑斗篷扭頭看向允帝,語氣涼涼:“我等著那一天,也許那一天,我就能解脫了。”

允帝莫名打了個寒顫,伸出手就想將屠靈拉入懷中:“不,不是你的錯,你把他接來吧,朕懸榜遍尋天下神醫,一定可以治好他的……”

“治不好了。”屠靈沒有掙扎,靠在允帝肩頭,眨了眨眼,木偶一般:“我有些累了,陛下諸事繁忙,就別在我這裡耽誤了。”

允帝走後,初瓏不知何時來到屠靈身邊,語帶遲疑:“主人,你為何要同他說……小主人的事?”

屠靈盯著手下的星算盤,一點點摩挲著:“不知道,想說也就說了,大抵是除夕到了,我也想家了吧。”

那語氣無悲無喜,幽幽涼涼,聽得初瓏眼眶一澀,屠靈卻抬了頭,遙望殿外的漫天飛雪:“放心,他聽不懂的,我們走到這一步,還有什麼好怕的嗎?”

“對!”初瓏吸吸鼻子,攥緊拳頭:“一切都已經在咱們的掌握中,那城門的佈防也換好了,整座皇城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下,不會出一絲岔子的。”

屠靈點點頭,嘴中又呵出一口白氣,望向渺渺遠方:“不知他的馬車到了哪裡,車裡的炭燒得暖不暖和……”

城門口,易衡挑開車簾,望著遠處巡邏的士兵,遲遲不敢上前。

他與莫大人都不傻,一見到城門口的架勢就知道不對勁,鼻尖都敏銳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這城門進不得,只怕還沒到陛下跟前,咱們就已經直接被扣下,扭到國師那去了。”

莫大人壓低聲音,腦袋與易衡湊在一塊,皺眉看著外頭的形勢。

易衡握緊手中的家主令,指尖微微發顫,心思百轉千回間,忽地靈光一閃:“去棲霞山,咱們去棲霞山!”

莫大人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此刻顧不得個人恩怨,“對,那庵子裡頭還住著公主呢,咱們不能明目張膽地進城,但可以讓陛下出城去看公主啊!”

言情小說:小姨我好疼,你抱抱我,我疼得快受不了了……

39

煙花當空綻放,雪地如銀,皇宮之中一片喜慶熱鬧。

這一年的除夕,終於還是來了。

八方諸侯將領齊聚皇城,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宮宴之上,歌舞曼妙,觥籌交錯,一切再美好不過。

首座上的允帝也似乎很高興,接連飲了幾大杯酒,醉眼朦朧,瞥了瞥右下方的那襲漆黑斗篷。

斗篷裡的人也靜靜吃著果酒,煙花在她頭頂綻放,她唇邊噙著淡淡的笑,眼底卻是冷的,始終像置身於這宮宴之外。

允帝忽然就眼頭一熱,抬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硬生生將眸中熱流逼了回去。

場中正演著一出皮影戲,民間百姓最愛的小玩意兒,竟不知怎麼也流傳進了宮裡。

演的是一位相府千金的愛情故事,進了宮,封了後,深得聖寵,只可惜皇帝是個病秧子,年紀輕輕就撒手而去,留下可憐的皇后與肚中的遺腹子。

雙十年華都未滿的小皇后,一夜之間就成了太后,腹中的孩子也依照先帝的聖旨,成了第一位還未出世的“君王”。

皇室從未有過這樣特殊的情況,國不可一日無君,朝中開始分成兩派,一派擁立太后腹中的新君,一派卻倒向了遠在封地之外的一位旁系王爺。

那王爺論輩分,該叫太后一聲皇嬸,年紀卻比太后還要大,威武善戰,軍功累累,像所有戲摺子裡寫的那樣,一切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王爺率兵趕來皇城,鐵騎踏破宮門,太后難產而死,那個真正的新君裹在襁褓中,才發出第一聲啼哭,就已經陷入硝煙戰火中……

皮影戲演到這,滿場觥籌交錯的聲音小了下去,微妙的氣氛瀰漫開來,終於有史官坐不住了,再顧不得首座上還未發聲的允帝,而是一拍桌子,怒目站起。

“大膽,誰讓你們演些這個的?你們有何目的,司禮監的穆大人何在?”

那穆大人早就看得滿背冷汗,只是礙於允帝還未作聲,他不好貿然打斷,此刻被拎了出來,立刻嚇得一哆嗦,起身擦頭上的汗:“這,這不是我們司禮監甄選的,下官沒見過這幫人啊……”

那史官還待再說,卻被首座右下方一個聲音淡淡打斷,開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地位無上的飲冰國師。

她聲音不大,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地迴盪在風中:“他們是我請進宮的,我最愛看民間的皮影戲,陛下之前就答允過,能讓我任意挑選一個節目,我便自己在民間選了這個,兩位大人是有意見嗎?”

這話一出,那史官臉色立刻變了,卻仍是投向首座上的允帝,語帶希冀:“陛下……”

那張俊美的臉在月下無甚表情,只是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垂下長長的眼睫,手一揮。

“演下去。”

悽樂響起,月照雪地,霎那之間,帷布上又回到了那血流成河的宮牆之中。

王爺奪位,太后難產而死,她的生母,當朝的丞相夫人,抱起那個鮮血中誕生的外孫,躲過賊兵的追殺,最終奔上了城樓,再無路可退。

大風獵獵,城樓下王爺騎在馬上,一身戎裝,揚鞭一指,厲聲響徹長空:“交出稚子,饒夫人不死。”

那一生愛竹,夫死女亡的婦人爬到最高處,俯視城下黑壓壓的兵馬,即使周身狼狽,卻也不掩卓然氣質。

她迎風長笑,髮絲飛揚,無畏無懼的聲音傳到每個人耳中:“亂臣賊子,先帝屍骨未寒,便行竊國之事,吾寧死不願汙衣袂!”

說完,竟抱著孩子,決絕地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當場摔死在了千軍萬馬前,揚起塵埃無數。

衣裙染了鮮血,卻是乾乾淨淨地去了,隨夫隨女,以身殉國。

自此,改朝換代,江山易主。

40

滿場看到這,個個噤若寒蟬,屠靈卻撫掌而笑,聲如鬼魅:“陛下覺得精彩嗎?”

她話音才落,長弦一鳴,帷布上的皮影戲戛然而止,樂器在那些表演者的手中陡然翻轉,數把刀劍刷刷拔出,雪地中寒芒畢現,他們棄了木偶,踢開架子,以刃對首座上的允帝,齊聲喝出——

“亂臣賊子,竊國當誅!”

如一個信號般,早已埋伏好的兵馬蜂擁而出,鐵甲驚寒,霎那間將百官重重包圍,滿堂一片愕然!

唯獨首座上的允帝,巋然未動,甚至笑了笑,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他目視屠靈:“精彩,這出戏當真精彩,戲裡的人朕也認識,朕叫他一聲父皇。”

蕭蕭風寒,屠靈站在兵馬前,摘了斗篷,冷立月下。

那先前表演的眾人也手持刀劍,個個擁在她身邊,不知何時,初瓏也加入了他們中間,豔麗的少年面孔上帶著一絲興奮的殺意。

他終於能和師兄弟們站在一起了,那些來自長渠山,師從鬼曲老人門下,由前朝丞相設立,以匡扶皇室一脈,撥亂反正為己任的守護者。

為了今天,他們已經等待了太久。

夜風中,允帝像是喝醉了,臉頰酡紅,搖搖晃晃地站起,眼中有波光閃爍。

“曲終人散,好夢乍醒,朕多麼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你不是前朝舊人,你只是朕的國師,朕想捧在手心裡用一輩子來焐熱的小姑娘……”

他悲愴大笑,笑得胸膛起伏,淚水都飛出:“荒唐的是你,還是我啊,我現在是該叫你一聲屠靈,還是司徒靈呢?”

“司徒靈”三個字一出來,雪地裡的屠靈便身子一顫,覺出不對,難以置信,她正要開口,允帝已經先她一步,將手中酒杯重重一擲,伴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

“國師,朕是真的喜歡過你!”

隨著這一聲落地,周遭又湧出大批鐵甲,允帝身側無數暗衛從天而降,亭臺樓閣上忽地冒出一排排弓弩,黑壓壓地對準場中,瞬間反將屠靈的人馬團團圍住。

局勢陡然逆轉,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只是在高樓之上,一道身影排眾而出,正是鎧甲英挺的莫大人,他遙望場中的屠靈,語氣有些於心不忍。

“汝等速速棄械歸降,諸侯與各方將領的兵馬都已齊聚城中,遠甚於你們八倍兵力,你們是以卵擊石,毫無勝算。”

一片譁然中,屠靈赫然抬頭,目光死死,望向的卻不是莫大人,而是從他身邊沉重走出的……易衡。

她手心劇顫,再不用懷疑,一切徹底明瞭。

而那道月下俊秀的身影,卻是面如白紙,對上屠靈的目光裡,隱含著深不見底的痛。

言情小說:小姨我好疼,你抱抱我,我疼得快受不了了……

41

雪夜孤寒,宮中刀戟聲急,火光滔天,一片混亂。

允帝的人馬追到昭華塔下時,屠靈已與幾個殘部上了塔頂,莫大人手一揮,猶疑不前,看向允帝:“陛下,這昭華塔非同尋常之地,臣要帶兵上去擒人嗎?”

昭華塔乃宮中禁地,供著先帝與昭貴妃的牌位,那昭貴妃便是允帝的生母,無論如何,公然帶兵上塔造次,兩相廝殺都是說不過去的。

當然,莫大人問出這話時,也存了一些私心,允帝沒有點破,只是看向塔頂,眉心緊皺,似乎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撥開人群,氣喘吁吁:“別,別帶兵去擒人,讓我上去同她說,我勸她下來!”

正是滿頭細汗,心跳如雷,急切趕來的易衡。

他身子顫得厲害,允帝扭頭,凝視他許久,對著他眸中的懇求,心中也生出一股萬古同哀之感。

他是臣,他是君,但都傷了同樣深愛的一個人,將她逼到退無可退,無處逢生的絕路。

允帝站在雪地之中,有那麼一刻,心神恍惚,居然恨起了向他通風報信,助他扭轉局勢的易衡。

多荒唐……多魔障。

塔頂星月皎皎,空中有雪花開始落下,一片一片,宛奏一曲無聲哀歌。

屠靈站在風中,忽然想起,這裡有座觀星臺,不記得哪一月哪一日,她帶他來過,他說,很開心和她一起在這看星星。

身後還在喧鬧不停,幾個遍體鱗傷的殘部守在樓梯處,不讓那人上來,初瓏猶是可恨,若不是幾位師兄弟阻攔著,只怕他已經一刀將那人砍成兩半。

不知怎麼,屠靈忽然就倦了。

“讓他過來吧。”

她轉過身,一張雪白的臉沐在月光下,半明半滅,鬼魅一般。

“你想同我說什麼?”

屏退殘部,喧囂褪去,隔著滿天星光,兩人遙遙對視,塔頂忽然就靜寂了下來。

易衡眼中有水霧升起,他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屠靈,對不起,我……”

四野有風掠過,那襲漆黑斗篷眨了眨眼,真切地聽到遠處煙花湮滅的聲音。

塔下,允帝負手而立,見塔頂久久沒有動靜,終是沉不住氣,一聲高喝:

“司徒靈,你下來,朕允你一條生路!”

他接連喊了幾遍,喊到眼中又有淚光閃爍,多可笑,直到這個時候他還願意為她臣服。

塔頂,屠靈靜靜聽完了易衡語無倫次的講述,她盯著他,良久,幽幽一笑。

“原來是這樣麼,原來你早就懷疑我了,你一直與我虛情假意,就是在等今天吧……”

“不,不是的,我對你不是虛情假意,我從小就深愛著你,我這輩子只愛你一人……”易衡激動起來,他身子發顫,伸手痛苦地捂住臉,淚如雨下:“可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戰火再起,血流成河……”

無法言說其中的痛徹掙扎,如果再來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並非想要背棄她,只是他從小就最憎惡戰爭殺伐,她是瞭解他的性子的,他不可能忍心見到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他是一定會阻止的。

在天下安定與她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放棄了她。

看到那道俊挺的身影哭得那樣傷心嘶啞,屠靈一動未動,只是忽然在月下輕輕開口:

“從前在家中,他們都叫我‘小妹妹’,可他們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我會真的長不大,永遠也長不大吧。”

易衡身子一震,遍佈淚痕的一張臉霍然抬頭,卻見月光之下,那個小小少女莞爾一笑,還像那年樹下與他初見時的模樣。

“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不是嗎?”

42

司徒靈,丞相府最年幼的小姐,竹娘最後生的女兒,當年司徒太后最小的一個妹妹。

她比太后姐姐足足小了一輪,因為拋頭露面得少,所以前朝許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包括那謀朝篡位的九王爺。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成了司徒家唯一的倖存者,被易老將軍帶到府中藏了起來,避過那肅清皇室餘黨的風頭。

她坐在樹下呆如木偶的時候,其實才剛剛失去了所有親人,心都被剜走了大塊般,連哭都哭不出來。

還好吃了他的蓮心,苦到她終於有藉口落淚,不用再強裝堅韌。

那個有他相伴的夏天,短暫得就像一場夢,夢醒了,她的童年……也就徹底結束了。

風頭漸消,長渠山終是來人將她接走了,她在那見到了自己泡在藥水中的小侄兒,見到了滿頭白髮,淚灑衣襟的鬼曲老人,見到了滿山谷跪在她面前,高呼復國的帝星守護者。

“願誓死追隨主上,匡扶皇室正統,重振帝星!”

因為她特殊的身份,她成了擔起復國重任的唯一人選,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就在那一年,她正式拜入鬼曲老人門下,繼承他畢生衣缽。

老人將所有功力盡數灌注給了她,她學得一身奇詭本事,卻也讓幼小的身體承受不了,從此骨骼停止發育,永遠停留在了稚童模樣。

她服用過太多藥效極強,毒素卻也極強的丹丸,她曾痛得在地上爬,像條狗一樣,也一點點感知到自己骨骼的駭人變化,崩潰得夜不能寐。

每當那個時候,她就會刻意分散注意力,拼命去回憶他的臉,回憶她的一橫哥哥。

她有多麼痛苦,就有多麼想他。

她離開易府之後,鬼曲老人有施展詭術,以幻香洗去所有人的記憶,抹去她存在的痕跡。

但他唯獨洗不去易衡的記憶,那個看似文弱的少年,心志卻堅定強悍得可怕。

或者說,屠靈的存在早已刻入他骨髓中,任何人為的手段都無法抹滅掉。

所以他才會在眾人都忘卻屠靈時,深覺荒謬萬分,南柯一夢。

知道這一切的屠靈,不知是開心還是難過,半夜縮在被中又哭又笑,鼻尖彷彿都嗅到了蓮子的清苦。

終於,十年之後,她抱著星算盤,以一身天算縱橫之術,再度歸來,只是,不再是他的一豎,而是當今陛下親封的國師。

“國師要朕提拔的那些人朕一一照辦了,他們果然驍勇善戰,攻城掠地,助朕良多。”

“國師出的今秋試題,也已送到翰林院,他日為朕網羅天下英才,少不得又記上一功。”

……

允帝對她信任萬分,讓她能夠將自己的勢力蠶食擴張出去,他甚至還對她生出不該有的情意,她只在心底荒謬冷笑。

她曾在他深夜摸至她房中,發酒瘋撒潑時,對他涼涼道:“若陛下真要較真起稱呼,那稱飲冰一聲奶奶也不為過。”

他只以為她在玩笑,她卻沒有說錯,論輩份,他真該叫她一聲奶奶。

就連易衡,其實都算她的小輩,她的母親竹娘,是易衡爺爺愛慕了一生的女子。

易老將軍去世時,將她看作了她娘,泣不成聲地愧悔著,她便也不說穿,順著那些話安撫老人,送了他最後一程。

其實易老將軍只是晚去了一步,當年城破之際,他領兵在外頭打仗,匆匆趕回時,只來得及看見心愛的女人從城樓上一躍而下,摔死在他面前。

那是他一生的夢魘,他也無法為她報仇,置易氏一門於不顧,只是他從此消沉下去,愈發厭倦打打殺殺,到了晚年更是心魔深種,至死都無法原諒自己。

“易老解脫了,卻有人還掙扎在濁世裡,想解脫也解脫不了……”

塔頂,雪越來越大,寒風拂過屠靈的衣袂髮梢,她聲音飄渺:“你知道嗎?”

“其實除夕前的日子裡,我用星算盤算過很多遍,但我都沒算出差錯來,我以為是萬無一失,我走的那條路終於能看到盡頭了,可我忘了一件事,我的天算縱橫之術只要沾上了你,就永遠都算不準……”

這在天算之術中,也有個講究,亦叫作心魔,越在乎什麼,就越算不準什麼。

就像她娘是易老將軍的心魔,而他,是她的心魔。

言情小說:小姨我好疼,你抱抱我,我疼得快受不了了……

43

“你恨我嗎?”

易衡胸膛起伏著,到底顫聲問出口,衣袂翻飛間,淚流滿面。

月下,屠靈搖搖頭,笑容蒼白:“我不恨你,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信仰,可我想忘了你。”

她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聲音更加輕緲,像從天邊傳來一般:“除夕了,萬戶團圓了,我也很想家了……”

塔下的允帝還在聲聲嘶喊著:“你下來,朕允你一線生機!”

屠靈微微測了頭,似笑似倦,似絕望,似解脫。

“好,我這就下來。”

說完,身子後仰,張開雙臂,從塔頂墜下。

易衡瞳孔驟縮,一聲撕心裂肺:“不!”

他瘋了般奔上前,卻只抓住她一抹飛揚的裙角,她就那樣仰面含笑,衣袍在風雪中鼓鼓吹起,似綻開的一朵幽蓮。

天地忽然就靜止了一般,她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飛雪掠過耳畔。

她閉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易府,他為了她被罰跪在日頭下,她舉著大片的荷葉,為他遮住頭頂的炙陽。

她說:“一橫沒有娘,一豎也沒有娘了,可是一橫有一豎,一豎有一橫。”

那一年,似乎長過了一生,又短得只有一瞬。

青荷與風,蟬鳴似夢,稚子無憂,他們依偎在樹下,做了永遠也醒不來的一個夢。

——END——謝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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