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萬華偉:流螢劃過

散文 | 万华伟:流萤划过

流萤划过

文丨万华伟

人生岁月总是由纷纷扰扰、琐琐屑屑的前尘往事组成。每个人都是从“从前”走过来的,又慢慢地将“现在”变为“从前”,这样一维性的往复,就构成了人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町畽鹿场,熠耀宵行”,每每读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是《诗经》里那个匆匆赶路的男子,虽时隔千年,漫天飞舞的流萤是共情的陪伴,故乡才永远是心中的仲夏夜之梦。

入夜,儿子说摄影老师布置了作业,要拍几张萤火虫的图片,让我带他去找。

一瞬间,星空如绸、流萤如火的场景迅疾划过我的脑海。那如星河一样闪烁的萤火虫,是久违了的夜之精灵,而今,只停留在书里、在梦里。

散文 | 万华伟:流萤划过

我说,不去,找不到。

儿子说,你怎么知道找不到?

没有了!

不管怎么解释,儿子就是不信,硬拽着我去。

暑热难当,手指捋不出一丝风,就像无意中钻进了一个闷葫芦里,大汗淋漓。一路沿着河走过去,儿子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走着。暗自希望,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碰上几只萤火虫,看着它们挑起细细的灯笼,划过喧嚣的夜空。

河边走了个遍,又去了一片菜地,还去了几个绿化不错的小区。我们累得双脚酸痛,连萤火虫的影儿也没找着。

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儿子也慢下来。我们并排走着。他的小脸涨得通红,十分诧异,又侧过头问,怎么会没有萤火虫呢?不可能啊!

我不知该怎样解释。在儿子有限的认知里,有树有草就应该有萤火虫,如果没有,那是绝对不符合生物学逻辑的。他并没有想到,这些草树都是扒光了原来的植被,重新种上去的,哪会有萤火虫呢?!

彼时,我已没有心情去跟儿子解释,他随口而出的话,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一阵疼痛。层层包裹之下的我,仿佛一只辗转沉浮的鱼,在仓促的湍急的生活里,何尝不想回到昔时故园呢,寻找有着流萤划过的老时光。那样的夏夜,萤火虫如流光飞舞,随清风入梦。它饱含了人生最初的纯真,和岁月伊始的梦想;它孕育了暗夜里涌动的希望,和温柔了时光的能量。

我们怏怏而归。暑热依旧,浅浅的月痕之下,小区的幽径明明灭灭,几竿疏篁旁逸斜出,林梢间断断续续的蝉鸣,让我恍若又回到了故乡,那个属于江南,地处长江之滨的地方。

关于故乡的记忆,总是丰盈而柔软。流萤是水乡的韵脚,随便几点萤火,就把一条竹林小路变成浪漫的绿野仙境;古朴的建筑是故乡的名片,随便走一走,就有飞檐翘角掩映杏花之间。还有婉约的小桥流水,任性的春风一吹,便绿到天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故乡是四季里一阕多情的词。它的一江一水,就是江南的经线和纬线;它的一唱一叹,就是江南的声声慢和点绛唇。故乡好像是浮在水声里。水在泥土之上,水声在水之上。

水是故乡的灵魂,也是萤火虫的摇篮。最初,它们衍生在荆蔓丛生亦草亦水的湿地。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阵痛,才破茧飞翔,飞上故乡的夜空。

散文 | 万华伟:流萤划过

那时最盼望的是天黑之后,等白天的溽热渐渐消退,蛙声四起,夜之主角就提着它们的小灯笼,从小河边的草丛里、水田埂上、树梢间闪亮登场。大人们总是摇着蒲葵扇拉着家常,淘气的孩子们,常会玩捉萤火虫的游戏。小河边的草丛里,流萤如织。小伙伴们人手一个玻璃罐,追着萤火虫就跑。萤火虫并不容易抓到,也许兴高采烈地追了半天,半只也抓不到,只余气喘吁吁。机灵一点的,先蹑手蹑脚走近,迅捷地把它从夜空中拍到地上,再赶紧用瓶子扣住。脸上满是喜悦,小小的手捧着它,隔着玻璃罐,萤火虫的光在夜空里熠熠夺目。那灵动的柔和的光,不知点亮了多少稚子心中的梦想。

那样迷人的夏夜,我是否心生渴望,像萤火虫一样,拥有一双小小的翅膀,能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已不得而知。但对童年最美好的印记,一直停留在闪闪烁烁,如星空坠落的漫天流萤里。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轻轻的童谣响起,我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事实上,没几个孩子能捉到萤火虫,而且大人们也不让捉,往往会说,你去捉咯,会生癞痢的。癞痢是生在头上的一种皮肤病,头发东一块西一块掉落,浅表溃烂,很难看。上屋邻居家就有两个女孩子生了这种病,经常要涂药,还罩着头巾,孩子们都怕生癞痢,便不再去捉。现在想想,这也许是一种朴素的保护物种的智慧。除此之外,民间还流传着小孩子吃鱼籽(鱼卵)会不识数,伸手捉鸟和捡路上的甲鱼会招病的种种说法。其实压根就没这回事,之所以有这样的禁忌,也许就是为了保护生命吧,让大自然的生态保持平衡。

再看看身边的儿子,我心里的遗憾无法说出。他的年纪,正是当年的淘气包们拿着罐头瓶赤着脚抓萤火虫的年岁。如今,他却只能对着萤火虫的图片和冰冷的文字说明想象,永远无法触及我们儿时的欢乐。

此刻,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安谧的夏天,在乡间小路,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稚嫩的小手,一高一矮的身影被皎洁的月光渐渐拉长。月光亲吻着大地,夏蝉奏响了欢乐的乐章,远处的草丛间零星地闪烁着淡淡的莹光,而那莹光渐渐地越来越清晰,在空中发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

“爸爸,那绿色的光是什么东西?”

“那是萤火虫发出的光。”

“爸爸,那萤火虫为什么白天发光,一般看不见呢?”

“萤火虫的光比不上太阳的光,所以它不发光。”

“爸爸,那萤火虫从哪里飞来,又飞到哪里去呢?”

“萤火虫从水中来,又飞到水中去了?”

散文 | 万华伟:流萤划过

黑夜像一片无边的海,望不到头。父亲行医巡诊完后,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衣架上,寂静的乡村土路上,只有那链条生涩滑动的响声。经过鱼塘和竹林,会看到一只只萤火虫画着圆圈,一闪一闪,在没有光线的夜里游离。这时我就会唱:“萤火虫,打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父亲踩着自行车,给我讲车胤的故事。说车胤很穷,为了省灯油钱,捉了很多很多的萤火虫,用透明的丝绸做布袋,借萤火虫的光亮,刻苦读书,终于成为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

恍惚间,阡陌在我脚下渐渐消失,一片蓊蓊郁郁的竹林映入眼帘,轻抚尖尖的细细的竹叶,我的目光穿过晶莹剔透的露珠,那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耍的地方。

春夏之交,悄悄钻出土的春笋已蔚然成林。我们穿梭在如阵的行伍里,等着夜幕合上它的眼帘。当蛙声四起,夜色渐浓,三三两两的微黄的光明明灭灭,整个竹林恍若仙境。静静埋伏在竹林的我们开始大显身手。那时候,塑料袋不多见,小伙伴们通常是拿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段位高一点的,会玩空手抓萤火虫的技法。但这种手法一定要轻而准,重一点的话,小小的萤火虫就会一命呜呼了。这种技法显然不适合我这种内心丰富,手脚笨拙的孩子,我捉萤火虫的方法原始而又卓有成效。一般,我手执一根绑了纱布网兜的竹竿,在萤火虫出没的林梢呼啦啦一扫,几只亮晶晶的萤火虫就乖乖地躺在网兜里了,再把它们转移到瓶子里。一晚上,我就可以躺在竹床上跟小伙伴们比着玩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时光流转,再也找不到萤火虫的今天,我还能矫情地感慨一声么?

抬眼望月,只疏星几点,空余苍凉。

在我有限的知识里面,萤火虫成虫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天,最长的也只不过十五天。在它们短暂的生命里,发光只是求偶的信号,唯有拼命地发光,才可能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在它们转瞬即逝的生命里,扛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那就是必须完成物种的延续。从来没有想过,在我们眼里浪漫的诗意的景象,竟然是一条如此残酷的自然法则。

突然我悟到:流萤,流动的萤火,是多么有生命力,多么顽强,多么有缤纷的动感。闭上眼睛,顿时就有了萤光飞舞,星汉如梦的画卷。无数的萤火,时聚时散,时飞时栖,它们是天空和大地的灯笼,是流淌在人间的银河,把故乡的夜空撩拨得美丽而浪漫。时隔多年,故乡的夜空,总是我心里一条璀璨的河。在没有霓虹闪烁的年代,夜空暗蓝,流萤划过,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诗意,更是一个少年心之所向的梦想。如果可以,我愿意把少年的心事交付它们,任其带往沉沉夜空,随清风入梦。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8期

创作谈

一只飞翔的萤火虫

文丨万华伟

散文 | 万华伟:流萤划过

萤火虫是南方水乡的精灵。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诞生于荆蔓丛生亦草亦水的湿地。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阵痛,才破茧成蝶,划向夜空。闪闪烁烁,如浓雾中的航灯。时聚时散,时飞时栖,像是天空和大地的灯笼,是流淌在人间的银河,把故乡的夜空撩拨得美丽而哀愁。没有轨迹,没有终点,你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

萤火虫平均寿命只有5天,最长不过15天。它们在短暂的生命里,唯有拼命发光,才可能找到生命中的意义。它们从一出生,就扛着完成物种延续的责任,用燃烧的激情,发出生命微弱的光芒。这样的景象,在我们眼里浪漫而具诗意。其实,它只是一条残酷理性的自然法则。我的本意,是想赋予这微小的生物以哲学的内涵和生命的意义。但是,情感的笔触使我又回到了乡愁。

记忆是一种奇怪的物质,沉淀或是悬浮。萤火虫好似故乡的一个符号,常常在长夜里,在记忆里打捞起来。

前些年返乡,故乡全部变了模样。夏夜,再也看不见漫天飞舞的萤火,流星般跌落故乡的夜空。天空与大地的灯笼哪里去了,那星汉如梦的画卷再也不见了!岁月的酒越陈越香,我却沉醉不知归路。

个体生命的死亡并不恐惧,毕竟,新的生命还将延续。它们会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你的血脉,传承你的悲伤和梦想。萤火虫,在我的故乡,像长江里的白鳍豚一样,在慢慢消失或灭绝,令人不寒而栗。从此,他们的名字,被叫作“历史”。

乡愁与乡土,一直沉沉压在心中,我常常在黑夜里找到我梦中的村庄。然而似乎只有萧索、破败、空寂。大地上的村庄有的人去屋空,只剩下一片荒芜。冯骥才、黄灯等作家归根于城镇化进程的后遗症。在焦虑的背后,我相信,只要流萤漫天,村庄还在,希望就还在。

流萤划过多年前我少年的梦,向我叙说当年的夏夜、当年的田野、当年的村庄。

流萤划过,我用简朴的文字将之珍藏。

散文 | 万华伟:流萤划过

万华伟,湖北洪湖人。长江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清明》《湖南文学》《山西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等数十家刊物。入选《中国年度随笔》等多个选本。著有散文集《故乡在远方》《旧时月色慢》。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现居湖北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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