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李银河:《绿毛水怪》和我们的爱情

转自 琥珀BOOK

纪念 | 李银河:《绿毛水怪》和我们的爱情

王小波,1952年生于北京。先后去云南插队,当过工人、老师,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后来又拿到了美国匹兹堡大学的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任教。1992年辞职,成为自由撰稿人。


1997年4月11日,病逝于北京,年仅45岁。


他被誉为中国的乔伊斯兼卡夫卡,也是唯一一位两次获得世界华语文化界重要奖项“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的中国大陆作家。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从没有人像他那样获得数不清的赞誉和追捧,被一代代年轻人奉为精神偶像。


他的小说为读者贡献了现代汉语小说前所未有的阅读快感,他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别样世界;他的杂文,幽默中充满智性,为读者打开一条通向智慧、理性的道路。


2020年4月11日,王小波逝世23周年。今天我们用李银河的文字来纪念他,因为他的文采,因这爱情的不朽。



我一直把《绿水毛怪》视为我和小波的媒人。正是读了这部手稿,让我觉得与他心灵相通。使我爱上他的,是他身上的诗意。小波过世之后,我又重读《绿毛水怪》,当看到妖妖因为在长时间等不到陈辉之后蹈海而死的情节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李银河


《绿毛水怪》是王小波早期短篇小说作品集,收录包括处女作在内的9部短篇作品。小说多以云南、山东插队经历为创作背景,故事中充满了肆意的想象、幽默的调侃、涌动的诗意,以及对人性自我意志的彰显,其创作才能初露端倪。


纪念 | 李银河:《绿毛水怪》和我们的爱情

李银河:《绿毛水怪》和我们的爱情


二十一年前,小波去世后,一帮年轻时代的好友约我出去散心,其中一位告诉我,小波的《绿毛水怪》在他那里。我真是喜出望外:它竟然还在!我原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它。


《绿水毛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这是一部小说的手稿。小说写在一个有漂亮封面的横格本上,字迹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小说写的是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恋情。虽然它还相当幼稚,但是其中有什么东西却深深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小说中有一段陈辉(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谈诗的情节:

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口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半天织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隐隐约约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10 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个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诗来,并且马上念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作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

从这几句诗中,小波的诗人天分已经显露出来。虽然他后来很少写诗,更多的是写小说和杂文,但他是有诗人的气质和才能的。然而,当时使我爱上他的也许不是他写诗的才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诗意。



小说中另一个让我感到诧异和惊恐的细节是小说主人公热爱的一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书《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小波在小说中写道:

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我看到《绿毛水怪》之前,刚好看过这本书,印象极为深刻,而且一直觉得这是我内心的秘密。没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说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觉,当时就有一种内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小波在小说中写道(男主人公第一人称):

我当然是坚决地认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亲密的朋友。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个小男孩。我跟妖妖说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个小女孩。可是结果是我们认为我们是朋友,并且永远是朋友。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本小说我如今已记忆模糊,只记得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接吻,把嘴唇都吻肿了。这是一个关于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热烈纯洁的恋情的故事。我看到小波对这本书的反应之后,心中暗想:这是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人,我和这个人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事情。我的这个直觉没有错,后来我们俩认识之后,心灵果然十分投契。这就是我把《绿水毛怪》视为我们的媒人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王小波是跟那个朋友去找他爸请教学问方面的问题。我当时已经留了个心,要看看这个王小波是何方神圣。一看之下,觉得他长得真是够难看的,心中暗暗有点失望。后来,刚谈恋爱时,有一次,我提出来分手,就是因为觉得他长得难看,尤其是跟我的初恋相比,那差得不是一点半点。那次把小波气了个半死,写来一封非常刻毒的信,气急败坏,记得信的开头列了一大堆酒名,说,你从这信纸上一定能闻到二锅头、五粮液、竹叶青……的味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后来,他说了一句话,把我给气乐了,他说:你也不是就那么好看呀。心结打开了,我们又接着好下去了。小波在一封信中还找了后账,他说:建议以后男女谈恋爱都戴墨镜前往,取其防止长相成为障碍之意。


王小波凌厉的攻势是任何人都难以抵御的。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地点是虎坊桥光明日报社我的办公室。借口是还书。我还记得那是一本当时在小圈子里流传的小说,是个苏联当代作家写的,叫做《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故事》,虽然此书名不见经传,但是在当时还是很宝贵的。小波一见到我,就一脸尴尬地告诉我:书在来的路上搞丢了。这人可真行。


后来我们开始聊天,天南地北,当然更多是文学。正谈着,他猛不丁问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吗?我那时候刚跟初恋情人分手不久,就如实相告。他接下去一句话几乎吓我一跳,他说:你看我怎么样?这才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啊。他这句话既透着点无赖气息,又显示出他咄咄逼人的自信和无比的纯真,令我立即对他刮目相看。


小波这个人,浪漫到骨子里,所以他才能对所有的世俗所谓“条件”不屑一顾,直截了当凭感觉追求我。我们开始正式谈恋爱了,虽然从世俗的眼光看,一切“条件”都对他相当不利,我们俩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大学毕业(虽然只是个“工农兵学员”,但是也勉强算是上了大学吧),他初中没毕业;我在报社当编辑,他在一个全都是老大妈和残疾人的街道工厂当工人;我的父母已经“解放”恢复工作,他的父亲还没平反;我当时已经因为发表了一篇被全国各大报转载的关于民主法制的文章而小有名气,而他还没发表过任何东西,默默无闻。但是正如小波后来说的: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缔结的。经典的浪漫故事都是俩人天差地别,否则叫什么浪漫?我和他就是一个男人版的灰姑娘的故事嘛。我早就看出来,我的这个灰姑娘天生丽质,他有一颗无比敏感、无比美丽的心,而且他还是一个文学天才。他早晚会脱颖而出,只是早点晚点的事情。恋爱谈了一阵之后,我问过小波,你觉得自己会成为几流的作家?他认真想了想,说:一流半吧。当时他对自己还不是特别自信,所以有一次他问我:如果将来我没有成功怎么办?我想象了一下未来的情景,对他说:即使没成功,只有我们的快乐生活,也够了。他听了如释重负。


后来,小波发起情书攻势,在我到南方出差的时候,用一个大本子给我写了很多未发出去的信。就是后来收入情书集中的“最初的呼唤”。由于他在人民大学念书,我在国务院研究室上班,一周只能见一次,所以他想出主意,把对我的思念写在一个五线谱本子上,而我的回信就写在空白处。这件轶事后来竟成恋爱经典:有次我在电视上无意中看到一个相声,那相声演员说:过去有个作家把情书写在了五线谱上……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啊。


我们很快陷入热恋。记得那时家住城西,常去颐和园。昆明湖西岸有一个隐蔽的去处,是一个荒凉的小岛,岛上草木葱茏,绿荫蔽天。我们在小山坡上尽情游戏,流连忘返。这个小岛被我们命名为“快乐岛”。可惜后来岛上建了高级住宅,被封闭起来,不再允许游人进入。


在小波过世之后,我又重读《绿毛水怪》,当看到妖妖因为在长时间等不到陈辉之后蹈海而死的情节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陈辉站在海边,大海)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

我甚至微微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到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一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里一定是幸福的。

我现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样,他也许在海里,也许在天上,无论他在哪里,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也不乏艰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经历了爱情、创造、亲密无间和不计利益得失的夫妻关系,他死后人们对他天才的发现、承认、赞美和惊叹。我对他的感情是无价的,他对我的感情也是无价的。世上没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们的情感。从《绿毛水怪》开始,他拥有我,我拥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时间,他的爱都只给了我一个人。我这一生仅仅因为得到了他的爱就足够了,无论我又遇到什么样的痛苦磨难,小波从年轻时代起就给了我这份至死不渝的爱就是我最好的报酬。我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


(摘编自《绿毛水怪》《活过,爱过,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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