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莫高窟，看到那些经时光砥砺的壁画，心中倍感震撼。一人、一窟、一画，那是时代的印章。
机缘巧合，有画友召集大家去五台山画壁画，于是，在徒步大朝台结束后，我来到碧霞禅寺。
碧霞禅寺原为奶奶庙，位于五台山市石咀乡，坐落在一个避风向阳的山凹里。听居士们说，禅寺只有十三个僧人。
禅寺不大，却有一千多年历史，殿堂房舍十余间，戏台一座，古松三株。大雄宝殿是新建的，偏殿正在翻新，古戏台现在成为堆积杂物的库房，几只流浪猫穿梭其中。
我们住的居士楼是2013年建成的，整洁舒适、设施完善。而我们要画的，就是大雄宝殿的墙壁。
大雄宝殿华美庄严，殿顶是各式四方连续图案，充满吉祥古韵。施主捐赠的金色水晶吊灯把大殿烘托得光明璀璨。宝殿上供奉着五尊佛像，即五方佛，又称"五智佛"、"五方如来"、"五智如来"，意为东南西北中五方各有一佛主持，分别是毗卢遮那佛(俗称"大日如来"、即释迦牟尼佛)、东方阿閦佛(另说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南方宝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五方佛代表五种智慧：修行不仅靠念诵经咒和观想，还需要五佛禅定代表的五种智慧，才能成佛。
五方佛前供奉的是童子文殊法像。“童子”象征文殊菩萨已证悟诸法无变实相，安住于不来不去、不生不灭法界中。
大雄宝殿二楼据说供奉的是迄今最古老的五爷像。只是在禅寺的一周里，每天都在争取一切时间画画，加之无甚可求，并未涉足二楼。
因为这次画壁画是从七月份开始策划，第一批画友已经备全了画笔、颜料和用具。五方佛后的背景已画好，是由底部红色渐次过渡到橘、黄、蓝，至顶部则介于宝石蓝与青莲色，与五方佛头部颜色呼应，更与佛像金身相衬，看上去空灵耀目、超凡拔俗。
大殿两侧的水泥台上准备供奉十八罗汉，我们要画的就是罗汉身后的背景墙——临摹这幅接引图。
我来的时候，已有6名画友在这作画。组织者东亚和春媚来自北京，小卫是洛阳人，她老公小赵总是笑眯眯的。还有来自江西的黎明、欣谚。
大雄宝殿清凉安宁，仿佛沉在海底般幽静祥和。虽然时值八月，白昼时分如果不开灯，也仿佛滤尽尘世嘈杂般幽深安静，踏足进来的一刻便觉遍体生凉。
没有人多说话，大家都在默默画画。我在已经勾勒好轮廓的墙壁前找好位置，开始着手绘制风景部分的花草树木。
始于此时此景，终于此时此景。在碧霞禅寺的一周，我几乎没有什么无干记忆。能想起的，更多的是墙壁上的青石流瀑、花叶菩提，祥云朵朵、清溪潺潺。
午饭时间，寺中主事的释演屏师父提醒我们去吃斋饭。
僧人通知开饭的梆子一响，大家就静悄悄陆续走进饭堂。饭堂就设在居士楼一楼，非常明亮整洁。进门一侧供奉着菩萨像，中间摆放着四排长桌，每两排长桌间留有过道。透过开放式玻璃窗，能看到僧人们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我们选择一个位置站在饭桌后，师父们也都分列两侧站在菩萨像前。时间一到，师父们开始念“供养咒”，执事僧从佛前供佛的饭食中取出一份（有说是7粒米），走到饭堂外的走廊窗前放下，是为“施六道”。回来又吟诵一段经文后，大家安安静静坐下，屏息静待开饭。
斋饭准备齐全后，推着餐车的师父在两排长桌间走过，逐一给大家打饭，紧随其后的是打菜的师父。每个人接过师父端过来的饭菜，都双手合十致谢，然后安静地用餐。
没有人高声谈笑，几乎听不到碗筷碰撞或咀嚼食物的声音。听说出家人吃斋饭要三观：观食，观想自己功德多寡，思量食物来之不易；观身，思量自己品行节操如何弥补缺欠；观心，思量怎么防止贪心不犯过失。还要在此基础上，将用斋视为食药，滋养身体并成就道业。
吃饭也是修行。
寺里的斋饭做得非常可口，不仅素菜入味，几乎餐餐都有水果。那一周里，主食除米饭外，还有馒头、花卷、糖三角等等面食，有时还做发面饼、面条、油条之类，都特别好吃。有一天居然还做了面包（演屏师父说是烤饼），外脆里软，还撒了一层芝麻，师父推过来的时候笑着问：要甜的还是咸的？竟然有两种口味！即使是清粥，里边也要加些南瓜或花生之类，看得出来做斋饭的师父心灵手巧又真正花费了心思。
我们无不赞叹寺里的斋饭好吃，演屏师父告诉我们，他观察过做饭的师父，做饭菜的时候非常专注，你走到他身边他都不会察觉，而且，面对大家对饭菜的赞美，他是发自内心的欣喜。演屏师父说：他是在用心做饭，用心做，才会好吃。
嗯，做饭也是修行。
虽然对人、对事、对物都不该有分别心，但是不得不说，寺里的面条真是超好吃，面条特别的筋道，那个西红柿卤尤其美味。还有一种师父们自己腌渍的小咸菜，有白菜、胡萝卜等等，酸辣爽脆，特别好吃，有一天，就因为跟师父多要了一勺咸菜，不得不又多吃一碗饭。唉，施主，戒贪啊！
为了不浪费时间，吃过斋饭没有午休就又回到大雄宝殿。特别喜欢踏入大殿的那个瞬间，旷凉安静，尘埃落尽。我在，却无我。佛在，亦无佛，一切皆自无中来。
大殿里飘散着丙烯颜料的味道，壁画上那些青绿嫣红，描摹的不只是风景，还有指尖凝固的红尘，天地湮灭的伤痕，瞬间流淌的岁月，二维冻结的古今。真想一直这样画下去，将自己融进画中，再不必破壁而出。
晚上没有去用斋饭。演屏师父问我是不是过午不食，其实我只是不愿意离开画壁。这天一直画到了深夜，才出了大殿。
禅寺的夜无比静谧，静得让人想坐到天明，却不为等待天明。这种静，仿佛可以遗忘了时间的存在。
幽暗的夜色里，一千三百七十多年树龄的两棵古油松矗立在五爷庙和奶奶庙前，在如冰如玉的月色下默默对望。微风拂过，枝叶不惊。
挂在树上的小音箱日夜不停地播放着经文和佛号，声音极小，与和风恰好相融的一种分贝和频率，在广袤无涯的暗夜里，安抚着另一时间空间的六道众生。
第一次觉得黑夜如此祥和温暖。一个人在午夜的寺院穿行，内心比夜色更宁静。
寺里每天都有早课，在院子里就能听到二楼诵经的声音，那是和着钟鼓木鱼的一种吟唱，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似念诵，又似歌唱。
春媚和东亚因有事要离开禅寺，临走前这一天，春媚说：要挑战一天画好一尊佛。我也在努力加快进度，毕竟画壁画需要有个熟悉的过程，第二天就感觉顺利得多了。除了吃饭，我们几乎都不出大殿。这一天春媚完成心愿，画完了那尊佛像，笔法清淡圆润，恰如春媚其人。休息时，东亚给我听手机录制的春媚唱的“铁血丹心”，堪比原版，听得我目瞪口呆。不得不感慨，原来艺术之途，真的往往是有相通之处的。
弘一法师出家前，文学绘画音乐金石篆刻无不精通，时人惊为天人。他的学生丰子恺，曾经在解释法师出家的原因时做过譬喻，说世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三层，一是生老病死的俗世人生；二是艺术境界，精神生活；第三层是灵魂生活。丰子恺说：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以凡夫之眼，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体悟弘一法师的道心和境界。但是，能够在红尘苟且中享受几分艺术灵性，稍悟一点大道之境，也算幸运吧。
禅寺住持是释常瑞师父，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演屏师父说他已经受具足戒十几年了。
第三天清晨来到二楼经堂，演屏师父让我填了一张祈福帖，诵经后常瑞住持会念我们的名字为我们消灾祈福。
常瑞住持身披紫色袈裟，演屏师父披红色袈裟，其他僧众也都仪表庄严。良久，钟磬叮然响起，鼓声也穿插和鸣，领颂的师父低声吟念的浑厚声音缓缓送出，其他僧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钟、鼓、木鱼以及其他几种法器严谨有序地配合着鼓点和钟声响起。
开经谒之后是颂念八十八佛名号。不同内容的经文之间，会用鼓声、钟声等乐器作为间隔，领颂师父会长声吟念，有点类似于歌曲中的呼麦，非常震撼。伴着颂念过程，信众按照顺序依次到佛前跪拜，接过师父递过来的香料，放进香炉中，之后在佛堂绕佛一周，吟念消灾延寿绕慈佛的祷词。
在整个仪式过程中，常瑞住持、演屏师父到佛前礼拜或添香时，步伐和缓、沉稳、端庄，在转弯的时候，往哪个方向转身，哪只脚先行落地，而后待另一只脚并拢过来，才转身继续走。每一步的距离以及行走的速度，都和谐相称，不急不缓，身神俱端，一丝不苟。
听师父们诵读吟唱经文真是一种享受，即使并不是信众，单从欣赏者的角度，也能感受到其中庄严的宗教氛围与和谐的音乐之美。尤其是男女信众分别跪倒拜佛那部分的吟唱，简直就是一首旋律动听的佛歌。
因为实在喜欢这种气氛，在碧霞禅寺虽然每天画到很晚，但是一直坚持早起参加早课。
到碧霞禅寺第三天，我完成了自己那一块山水部分壁画。当天下午，正在聚精会神做着收尾工作，大殿里寂静安详，偶尔听到画友低声的谈话。忽然间，仿佛自纷纷扬扬的金粉佛光中乍现的灵辉，脑海中浮现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与现在隔绝又牵连着的时空，自己正在一个寺院里，也是面对着一面墙壁在画画。
足足好几秒钟，我都愣忡恍惚着，不知此情此景是发生在过去？现在？未来？是我？非我？
第四天，黎明离开禅寺。走的时候，眼看她已经哽咽，一位老居士阿姨拎着一袋水果，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絮絮叨叨地告诉黎明什么，估计是嘱咐她路上给孩子吃。因为之前一天黎明的脚崴了一下，阿姨又匆忙跑回去取来红花油让她带着路上擦。黎明再也控制不住，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止不住地流泪。
短短几天里，在这个远离了世俗烟火的地方，晨钟暮鼓之中，深深铭刻下了我们看不到的什么牵挂。
也是从这一天，我开始画佛像了。画佛像需要先勾线，线描讲究的是一气呵成、刚柔并济的手劲，对于二十多年没怎么碰画笔的我来说，童子功都要废了，画起来很累。小卫勾线的时候，就有一句绝妙的表达，她叹息一声说：这勾线勾的，简直要勾死我了。小赵安慰我们说：勾完线就成功一半了！
画佛像的第二天，把铅笔描好的佛像又用勾线的毛笔描了一遍，才开始上色。
因为佛像在山水之上，每天都要爬到高高的铁架子上去作画。坐在上边，感觉置身于一个更加幽暗安静的小宇宙里了。
刚开始，几乎不敢乱动，一动，架子就会轻微摇动，有点心惊。坐久了，就很快习惯了。画菩萨头部的时候，还敢时不时地站起来画，不恐高就是潇洒，自己都觉得自己能文能武艺高人胆大啊，哈哈。
不得不说， 师父们都是心灵手巧的人，就连这些铁架子，也是他们一根一根铁管一块一块铁网拼出来搭起来的。我在寺中大多数时间都在画画，没怎么四处走动。看画友们发的照片，师父们劳动的场面十分热闹，尤其是看到那位大师父开拖拉机，真让人忍俊不禁。海深说：真是奇怪，师父们好像什么都会做呢！
虽然碧霞禅寺历史悠久，但是寺庙规模并不大，不在台怀镇内，游客稀少，所以香火钱比较少，他们在寺外还有田，老居士阿姨给我们吃的没有农药化肥的嫩黄瓜，以及寺中做斋饭的菜蔬，都是来自于那些田地。寺庙的修缮也是他们自己动手，必需的时候才找工人。
演屏师父说，对他们来说，生活可以自给自足，募集的香火钱多，寺院就多修建一点，钱少就少建一点。还是自身的修行最重要，其他的顺其自然。
说到这点，其实也很有趣。因为禅寺的设施设备还是挺现代化的，我看到师父们应该都有手机的，他们也上微信，演屏师父就跟我们说过，他有时候看到微信里有好的文章，也会看，觉得有道理的他也给我们讲。饭堂有油烟机、烤箱之类，还在网上新买了一个消毒柜。看着身穿僧衣的师父们拆那个消毒柜的大包装箱，我就忍不住想笑。有时候我也会想，现代化的生活和开放式的时代背景，会不会对师父们的修行造成干扰？但是，看到他们早课的严谨有序的仪轨，包括用斋饭时候肃穆端严的氛围，我坚信碧霞禅寺的师父们是能够在纷纷扰扰的现代因素冲击中保持清修的心境。
我在寺中这一周，很幸运赶上了两场法会。一次是祈福法会，法会结束后让我们逐一到大雄宝殿外敲钟。负责指导我们敲钟的是一个胖乎乎长得很讨喜的小师父，我总觉得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没敲过吧？有意思吧？临走前一天参加的是盂兰盆法会，就是民间所说的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又叫中元节，称为“佛欢喜日”“僧自恣日”。是祭祀祖先、祭拜孤魂野鬼的日子。这一天一早起，师父们和居士们就在大雄宝殿备好了法器和供品。信众们填写了为亲人超度或者祈福的帖子，希望他们超度苦海享天人福。下午，信众都到齐了。队伍里居然还有高鼻深目的国外友人。整个仪式持续了大概将近两个小时吧，住持师父随着仪轨程序时而诵经咒时而念祷词，庄严有序、严谨虔诚。仪式结束后，将佛堂供的水果发给信众们一起吃了。那些超度和祈福的牌位，师父们拿出去在香炉点燃。随着袅袅的香烟，多少苦难众生，也可得苦海超度了吧？
说起许愿，林颖说，她希望有个好姻缘。演屏师父说，碧霞禅寺最负盛名的就是古老的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奶奶庙，求子是最灵验的。五爷庙和奶奶庙前那两棵树，就被称为夫妻树，会保佑她有个好姻缘。不知道林颖后来有没有去奶奶庙求下姻缘，拜拜那两棵夫妻树呢？
唯一出寺去放松一下，是师父们为来到寺中的施主办祈福法会的时候，因为要回避，我们就出了大殿，早就听画友们念叨寺外的河边有很多石头，我一向是喜欢石头的，所以法会这天，我们相约来到寺外小河边。这一块没有特意去找，它就端卧在我眼前的路面上，分量很重，很简单朴拙的样子，是我的石头。后来我发到微信群中，一个群友说这种石头叫“黑白两道”。哦？蛮霸气呢！
演屏师父对于我徒步大朝台的事很是赞许，以至后来有个广州来的女孩跟我说要去朝台，我刚说了一句：我才从那回来。她就说：对啊我知道，演屏师父跟我们说了。嘻嘻，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有一天我坐在架子上画画时，看到演屏师父和小赵坐在佛堂拜垫上在促膝谈心，这画面让人心里特别的温暖和感动。
说起碧霞禅寺的师父们，很多年纪都不大，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安于安静清苦的生活呢？这一直是我比较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一天晚上，演屏师父来看我们时，年轻俏皮的林颖就问了师父为什么出家。演屏师父说，从小他就很喜欢去寺庙，庙里的老师父对他说：你将来跟我出家吧。年幼的他回答说：我才不呢。参加工作后，他的工资很高，过着很多人羡慕的生活。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快乐，对世俗生活缺乏热情。因为工作关系（与工程有关），他有段时间经常在寺院中住，他说，一进寺院，就觉得欢喜。平时身体不好，进了寺院什么毛病都没有了，而且觉得快乐，对寺院中的一切事务和活动都有热情去做，也都愿意去做，也喜欢把自己感悟到的道理讲给信众听。后来，很自然的，他就决定出家了。
他说：对我来说，出家不是出家，是回家。
这句话，超越了一切立足于现实或是形而上的解释：出家，就是回家。
那两日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在一场雨过后，寺中突然停电了。小赵在大殿中找了蜡烛，经过师父同意后，点燃了蜡烛，给我们照明。
窗外，阴雨连绵淅淅沥沥。我们高坐在大雄宝殿铁架子上，就着烛光面壁作画。烛火的幽光跳跃着，将我们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此情此景，在我心中，也是一幅画，刻在我心底的画壁之上。
又过了三天，菩萨画好了。
画中的菩萨，嘴角含笑，俯瞰众生。
离开前的那天深夜，我锁上了大雄宝殿的木门，手里握着大雄宝殿的钥匙，在静静地暗夜里，伴着梵音和佛号，穿过幽凉安详的寺院。
那一刻，真的有一种错觉：我属于这里，我不是过客。
觉林菩萨偈——
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大种中无色，色中无大种，亦不离大种，而有色可得。心中无彩画，彩画中无心，然不离于心，有彩画可得。彼心恒不住，无量难思议，示现一切色，各各不相知。譬如工画师，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画，诸法性如是。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应知佛与心，体性皆无尽。若人知心行，普造诸世间，是人则见佛，了佛真实性。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