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的抗爭——評《不管狗與茶炊怎麼鬧騰》

溫情的抗爭——評《不管狗與茶炊怎麼鬧騰》

圖書封面


你多久沒有遇到這樣一本書,可以在喧囂落盡的夜晚打開臺燈細細品味,雋永的文字與脈脈的溫情,就像眼前橘色的燈光流動於紙面一樣流動於心間,卻又後勁無窮,叫人心越揪越緊?閱讀王這麼的散文隨筆集《不管狗與茶炊怎麼鬧騰》正有這種久違的感覺。正好週六下午拿到書,週末的晚上可以肆意交給文字,交給靈魂。吃過晚飯,看著孩子睡下後來到書房,泡一杯茶,輕輕打開便再也放不下,一口氣讀完,已是凌晨2點。

全書分為舊家山、閒花草、凡人歌三部分,第一部分寫回憶,是在時間的洪流裡打撈出的一枚枚貝殼。第二部分寫花草與藝術,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古今中外作家的句子信手拈來,是一條遊弋於藝術之河的魚,攪動的粼粼波紋裡滿是花草的倒影。第三部分寫當下市井生活裡的眾生百態,筆下飽含滿含悲憫。


時間的洪流中打撈貝殼

第一部分《舊家山》包括8篇回憶性散文。

《槿花一朝夢》以槿花為引子,回憶童年時期在外婆家愉快的生活,以及時間給人帶來的巨大傷害。小鎮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正如外公一直手捧的紫砂壺終於在與外婆的爭吵中摔碎了,就連外公外婆也去世了。時間究竟是什麼?似乎並不是隨時都能感受到它的威力,但總有一瞬間猛然發現它是那樣殘酷。作者這一段對於時間的描寫讓人惕然一驚後背發涼:“在那新舊木料氣息交糅的閣樓上,在流轉光影裡,在窗外隱隱的蟬嘶雞啼聲中,時間開始向我顯現出它的魔力與兇險。從此我再也沒有擺脫過它。它曾經藉由一種情慾的激烈與抑鬱,在青春的高遠天空投下滾滾悶雷。而我永遠記得,在二十八歲那年的一個冬夜,它現身為夜色中一隻小小潛獸,有雪亮的牙齒和黑漆的眼珠,躡隨K歌晚歸的我。我在防盜門前掏出鑰匙,忽然肌膚戰慄,感受到那種芒刺在背,恍然明白了它是什麼。如今,它成長為無形巨物,在每個焦慮不能入眠的夜晚撕咬我。”

《清明時節雨紛紛》一看標題就知道是清明踏青上墳的故事,作者卻依然用一種花——映山紅為引子。由清明上墳時遇到的映山紅回憶起童年時期每到清明家家戶戶出門上山踏青的情景,雖然當時物質生活並不充裕,但採野花、挖野菜,人與人、人與自然都是那樣和諧,山谷間流動著的是一聲接著一聲的笑聲,與現在掃墓找不到長輩墳墓的尷尬境遇形成強烈對比,引人深思。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談到家鄉的食物》《小時候吃過很多奇怪的東西》《你這隻鹹鴨蛋》《努力加餐飯》四篇都寫吃,中國人總是講:“民以食為天”、“食色,性也”,所以在中國每個地方都有獨特的美食,人們總是對飲食保持著極大的熱情,但凡作家大多數也總是要寫到“吃”的,無論是雅緻精巧講究食材烹飪以及食用步驟的飲食文化,還是粗糲骯髒狼吞虎嚥背後的人性與苦難,都是通過描寫“吃”來表現。作者在這幾篇回憶童年小吃的散文裡寫到了豐糕、炒米、山芋粉、“老鼠屎”、酸梅粉、糖粑、牛屎糖、人夢子、拐棗、“寶塔糖”以及鹹鴨蛋等多種童年常吃的小吃,這不僅是對這些小吃的懷念,更多的是對童年、對故鄉、對時間的洪流裹挾而去的再也不會遇見的曾經的懷念。人什麼時候開始談到家鄉的美食,我想大概都會是在突然發現時光在自己身上雕琢過的痕跡,突然發現母親鬢角的白髮,突然發現一直討厭的嘮叨變得如此親切的時候吧。

《載酒買花少年事》與《笑問客從何處來》兩篇,一篇由參加姨夫的葬禮回憶起童年時與表弟一起的日子,一篇由小學門口的一群小女孩回憶起童年的老街以及街邊的商鋪。時光匆匆,當年那個小男孩早已長大成人數年不見,曾經形影不離的玩伴如今就像參、商二星一樣此出彼沒,而熟悉的街道上奔跑也早就不是當年的小女孩,街邊的小吃也再難吃出當年的味道。


遊弋於藝術之河的魚

第二部《閒花草》分包括9篇談花草與藝術的散文。

《立春是個頂要緊的日子》體現了作者對氣節變化的敏銳感。從立春聯想到賞梅,“梅花像俠女”的觀點更是可以看出作者的脾性。由賞梅又寫到月季,寫到月季的種植與修剪,可見對於種花這件事,作者也是極為用心。若生活就是種花,那麼大多數人只是關注開花結果,極少有人能像作者一般觀察到筍芽。也正是在這篇文章中交代了本書書名的出處:

契訶夫的父親去世以後,他寫信給妹妹,教她如何安慰傷心的媽媽:‘你告訴媽媽,不管狗和茶炊怎麼鬧騰,夏天過後還會有冬天,青春過後還會有衰老,幸福後面跟著不幸,或者是相反。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健康和歡樂,總有什麼不幸的事在等著他,他不可能逃避死亡……應該對一切都有所準備,把一切所發生的都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不管這是多麼的令人傷心,需要做的是,根據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其他的不用去操心。

’”

《花事忙於農時》寫種花之事的“用力”“焦心”和“喜悅”,寫花盆擺放的“高低錯落,諧調有序”。用花草蓬勃的希望以及對花草的溫情對抗生命的虛妄。

《虎耳草是怎麼答覆的》由作者在自家露臺南牆根下一株虎耳草開始,寫到虎耳草的習性,寫到沈從文的著名作品《邊城》裡翠翠在懸崖半腰採虎耳草,最後,因看到一盆虎耳草的盆栽而對自家瘋長的那株發出了疑問:

“你們呢,是想就待在這兒,好吃好喝,長得肥頭大耳,愛怎麼生娃就怎麼生娃,但是沒人欣賞沒人讚美,還是願意到屋子裡住著,幫主人我搞點面子工程呢?畢竟就算只是植物,白吃白喝也不太好對吧……嗯嗯,生活條件肯定要差一些,沒什麼土,也不好上肥,當然,計劃生育也是要的,場子小嘛!總體來說,比較受尊敬哦……”

虎耳草到底怎麼答覆的呢?我想到是兩千餘年前濮水之畔的另一聲詢問:“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塗中乎?”

《合歡花的香氣》由雨後一朵合歡落花的香氣聯想到一九九五年蚌埠張公山菜市邊上以合歡花為行道樹的整條街,以及樹下的燒餅夾裡脊。年紀越長,總是越容易懷舊。

《夏首薦枇杷》自然是寫枇杷,由枇杷的不易儲存不易運輸,寫到明朝首輔李東陽因宮裡賜下新鮮枇杷而感激涕零所作之詩,又寫到“枇杷”與“琵琶”的關係。然後作者回憶了幾次吃到枇杷的過程,“記憶中的鮮美,思之惘然。”

《彼岸花、雁來紅、小津》從小津安二郎的戰地日記中提到的兩座小城——桐城與蚌埠開始落筆,因為這兩座城正是作者童年生活的地方。再由小津安二郎戰地日記中提到的“彼岸花”聯繫到他的文學與電影藝術,從歷史與戰爭遺留的民族仇恨到藝術上的理解相通,是對“人生”更深入的思考的結果。“‘生而為人,生老病死,不能解脫’的人生困境”是我們都要面對的,小津安二郎用日記與電影,作者王這麼用文字,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與這人生的虛無進行鬥爭,“將人生的虛無翻轉過來,另一面是飽滿鮮活的塵世生活”,我們用什麼來抗爭這虛無,走出這困境,看到飽滿鮮活的生活呢?

《道旁的牽牛花》從自家所種的幾棵牽牛花引出描寫牽牛花的詩句,牽牛花的栽培歷史與品種,最後由中國第一位系統開展牽牛花品種培育的梅蘭芳大師,寫到梅府牽牛花,寫到齊白石所畫的“梅府牽牛”,以及梅蘭芳與齊白石兩位大師之間的情誼,兩位大師藝術成就背後的人格魅力。“這兩位身上,都有股子來自草根的樸質、執著勁兒,真有點像路邊的牽牛花一樣。出身不雅,然而終於成就大雅。最難得的是,一個沒有名角氣,一個沒有墨客騷人氣。”

《牡丹是熟女》從自家老院一株牡丹,牽引出牡丹的種植與詠贊牡丹的詩句,以精妙的語言和視角別有見地地評論詩句背後作者的性情,更是引出了大唐真正的牡丹——楊貴妃,從史料到民間傳奇,剝開歷史的僵殼,細說血腥與政治掩映下的人的溫情。

《紫藤裡有風》題目出自汪曾祺先生的一篇文章,作者以此引出紫藤入畫入詩,又談到古人詩句中紫藤形象截然不同兩個面,其實這跟紫藤有什麼關係呢?無非文人墨客借紫藤抒發自己的情感。終於引到了本文的重點——青藤居士徐渭。作者用極為簡練的語言寫了徐渭一生的遭遇與他天才的藝術。《墨葡萄圖》不僅是徐渭的作品中,甚至在無數的中國畫中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品,恣意豪邁,墨色酣暢,正如作者所言:

“徐渭的氣象,是大而雄渾的。”而能聽到畫家筆下紫藤裡鼓盪的長風,能看見徐渭瘋狂之下異於常人的雄渾之氣,作者亦非常人。等深,方能理解。


市井生活裡的百態眾生

第三部分《凡人歌》包括7篇描寫市井市井眾生的散文。

《我自己的征途與星辰大海》寫父母住的養老社區里人,腿腳不好的母親、智力發育只有三四歲的雙胞胎姐姐、常常不在家的父親,看見老頭們健身而趁左右沒人也去練兩把卻出糗的老太太,打麻將厲害的八十四歲老奶奶……生活沒有什麼高大耀眼的意義,卻也拼盡全力活著,與時間抗爭,“平庸、凡俗如我輩,這一天又一天的日常,一天一天努力地把日子過下去,大抵也就是我們自己的坎坷征途星辰大海了吧。

《在美食一條街上》寫了兩個“極有生之歡愉和充實感

”的地方,小吃街與菜市場,寫各種小攤小販對客人的稱呼,寫嘗試每一種小吃的心理以及與水果小販的“鬥爭”,記錄平凡人的百態人生。

《水果攤子》《看門的老頭》《說件勵志的事兒》每篇都寫一兩位總是被我們忽略的普通人。賣水果的小販9點以前在這個街邊,9點以後以為他收攤回家了,偶然發現其實又轉戰另一個地方;看門的兩個老頭,耳朵背的老劉當班總是關緊門且用椅子頂上,小區人找他總得敲窗戶、手腳並用比比劃劃,而衣服總是細緻得體卻很少跟人說話的老陳總是在陰天雨天將自己的椅子搬出來坐在院子裡;中風癱瘓的老頭坐著輪椅將小區裡早已被人當作垃圾場的綠化區清理出來種上各種花草,艱難地澆水,艱難地越走越遠,卻一直堅持著,且依然有笑容。

《小區生活》卻寫了很多人,寫作者住了十六年的小區裡形形色色的人,剛搬來做銷售的姑娘,被追債抵押房子卻又開著簇新奔馳出入的三零三女主人,四零二的租客,全小區最痛恨的那家飯店裡的廚師、擇菜工……這些人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心裡總有一些不喜歡,但若是突然身邊沒有了這些人恐怕會更加不安,“現代都市生活,一個人跑遍天下,到末了,總要落進一個小區裡頭去。這波盪大世界裡的小世界,再澆薄的鄰里關係,多少的不便與抱怨,最終還是凝固下這點點滴滴令人心中安定的好。

作者具有敏銳的感觸,對於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對於變化往復的四季節氣、對於古往今來的藝術作品均是如此。文中多處古詩詞引用,且能夠分辨不同版本,可見作者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澱,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每首詩每個詩人都有獨到的分析與見解。文字雋永嫻靜,飽含溫情,卻又有著堅韌的力量,很是耐讀。

突然想起清代吳汝綸《百字銘》中的一句話,聊作結尾:且捱過三冬四夏,暫受些此痛苦,雪盡後再看梅花。


2020年3月16日深夜

曹文學於濰水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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