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的境界

一家出版社拟重印一套普及类丛书,朋友推荐我为其中的几本写介绍文字,我头一本选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王国维的境界

王国维从事文史哲学数十载,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字学等方面均有造诣和创新,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为民族文化宝库留下了广博精深的学术遗产。他第一个试图把西方美学、文学理论融于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学理论,构成新的美学和文学理论体系。既集中国古典美学和文学理论之大成,又开中国现代美学和文学理论之先河。“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郭沫若)。

鲁迅认为:“要谈国学,他(王国维)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不懂的音译》)梁启超更是推崇他“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

在中国美学和文学思想史上,王国维承上启下,继往开来,是从古代向现代过渡的桥梁,作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让我十分仰慕。

王国维在文学上最负盛名的成绩是词作《人间词》和文学论著《人间词话》。《人间词话》是他接受西洋美学思想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旧文学所作的评论,是中国古典文艺美学的里程碑。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境界说,是《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选择三首词的三句话对境界说所作的简练表述,极为精妙,广为人知。在这里,“境界”被赋予了新的内涵,虽为论词而作,但涉及面广泛,是论艺术,也是论人生。其“三境”者,亦可归之为知、行、得三境,是作者对宇宙与人生、生命与死亡等基本人生问题考问和思索的结晶,给人深刻的启发。丰子恺则将其对应为“物质、精神、灵魂”;也有人将其分为“知之、好之、乐之”,“为知、为己、为人”,以至世俗社会以之说解析爱情离合、仕途升迁、财运得失……不一而足。

但我最受教益的还是其中对于文艺的许多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有: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写实家亦理想家,理想家亦写实家。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诗人之忧生也。诗人之忧世也。

不于意境上用力,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

王国维有关词的境界的论述极为精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引领了一代文学批评的风尚。在词论上超越时见,突破樊篱,于当时直击词坛流弊:提倡写真景物,真感情,真切不隔,纠正浮薄纤巧的恶习;于今日亦不无现实意义:强调不做虚伪的歌功颂德、惩恶劝世,不写投赠应酬之作,等等。

王国维平生钻研学问而无穷尽,不营生计,不交权贵,不慕荣华,不图享受,平日深居简出,不介入政治,唯与同代学人接触。做学问就是他的一生,就是他的境界。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与之同为清华导师,且精神相通、过从甚密的陈寅恪持“文化殉节”说。尽管这一持论无以考证,但以一学者绝望于一种文化的式微,选择一去了之,这样的逻辑庶几是可以成立的吧。一个生命和功名都在盛期的人从容地孤决弃世,也唯有绝望可以解释了。

在所有的赞誉中,陈寅恪的评价影响最为巨大而深远:“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清华大学王静安先生纪念碑铭》)

一本书就是一扇窗户,四壁书就是万道风景,智者从里面走出,留下了悠远的足音。

王国维逝世周年忌日,清华立《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而王国维早已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高耸在历史鼎革的路口。他的灵魂在漫长的文化长河中,将比所有物质的纪念活得更久长。而王国维的境界就是纪念碑上最光彩的文字。(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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