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的天下觀與天命觀

  商王朝繼夏王朝之後,經營了500多年的天下。在公元前1046年(距我們3000多年),周武王在甲子日這一天早晨,滅掉了商王朝。

  戰爭打得很快,按照《史記》裡的說法,周武王帶著三千“虎賁之士”,直搗敵巢。當然這是周武王的骨幹部隊,同時還有來自其他方國的軍隊,就是那不期而會的八百諸侯。這裡邊值得一提的是,來自今天重慶、四川一帶的八個南方族群,他們也跟著周武王一起來打擊殷商王朝,最後殷商王朝迅速地土崩瓦解。

周人的天下觀與天命觀

  這件事情發生在甲子日,這是從很久以前延續下來的說法。那麼是不是真實的呢?是的。因為我們挖掘出來一個青銅器,它是西周早期的一個簋。簋實際上就是一個有底盤的大碗,它是盛糧食用的容器。古人祭祀祖宗時,鼎是放肉的,簋和鬥是放糧食的,這不能搞錯了。我們看到有些廣場的大鼎裡面裝滿了糧食,那是錯誤的。這個簋就叫利簋。總而言之,這個器物是非常寶貴的,因為它告訴了我們,就是在甲子日這一天,周武王克商。

  此時的殷商王朝已經腐敗到極點了。過去有一個傳說:起初,人們都在罵商紂王,有人就向周武王提出,我們討伐他吧?姜太公、周武王就說不用,因為現在還有人罵他、關心他,過一陣子沒人罵了,再討伐他。

  實際上從軍事角度來說,武王的這次行動是擒賊擒王,多少有點像斬首行動。據說“克商甲子”之前的那一天,整個武王的陣營,就是姬家的主力和他的友軍,就像過年一樣前歌後舞。據說到了劉邦時期,在重慶一帶還保存著這種舞蹈,叫巴渝舞。古時候景頗族以及其他一些西南兄弟民族在打仗時會跳舞。在世界範圍內,恩格斯在他的著作裡也提到,古代歐洲人會在戰前跳舞以鼓舞士氣。

  剛才我們說過,周武王帶著三千虎賁之士,那麼按照古代的兵制“五家出一兵”來推,三千虎賁對應的那就是1.5萬戶。一戶人家有多少人?孟子說“八口之家”“七口之家”,那麼我們就按八口之家算,1.5萬戶乘8,也就是十幾萬人。史學家估算,武王統治下的民眾少則六七萬人,多則十幾萬人。就算還有其他的人沒算上,也不會超過20萬人。可是殷商王朝有多少人呢?史學家保守地估算也有百萬之眾。所以這是一個極不對等的戰爭,周武王是以少勝多。這還是諸多諸侯抬著他、護著他的結果,其中包括八個西南族群,而這西南八個族群對武王的擁護實際上是周文王政策的結果。

  所以有人就猜測,可能周人在強大了一些以後,就想直接和殷商人開戰,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後來文王學聰明瞭,開始走迂迴包抄路線,聯合弱小的力量。注意,這種聯合本身帶有一種開放性的特徵。他弱小,所以要聯合。而陝西這一帶,考古發現先周時期(就是周人正式建國之前)各種類型的考古遺址比較多。周人在陝西這一帶生活,他生活在一個不同人群雜錯的地帶,這使他養成了一種開放的精神。所以他就開始走包抄路線,向西南、東南迂迴著走,於是就有了“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的局面,九州中,有六州諸侯跟隨他,就這樣戰勝了殷商王朝,開創了一個新時代。

  歷史記載裡面有很多細節,我是學文學出身的,所以常常能夠從一些細節中看出強烈的文學色彩。雖然有文學色彩,但是它們的象徵意義可能更能通達歷史的本質。有一部書叫《逸周書》,這裡面就記載了周武王登高一望——當然這個登高登的哪個高,其實比較含糊——看到了大量的殷商遺民。而剛才我們說過,周武王帶著三千虎賁之士戰勝了殷商王朝,結果他登高一望,看到那麼多的殷商人。作為一個依靠軍事獲得勝利的領袖,根據《逸周書》記載,他一晚上沒有睡著覺。結果到了第二天早晨,周武王趕緊把弟弟周公旦請過來,和他說了一些話。

  大致說了兩件事:

  第一,周公你來繼位。周武王身體不好,50多歲就死了。據現在夏商周斷代工程的說法,武王在位僅三四個年頭,其間一直飽受病痛折磨。而且《尚書·金縢》篇裡面也反映出武王多病,所以有周公為他祈求神靈這樣的事情。而成王還年幼,所以周武王就說,我死了你來繼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古人都實行哥哥死了弟弟繼位的傳統,後來慢慢就變成弟弟繼位後,等到哥哥的兒子大了,再讓哥哥的兒子繼位,這叫“一繼一及”。所以周武王就向周公提出了這個要求,這個要求被周公拒絕了。周公當時流著眼淚,表示不想接這個班,而是想輔佐自己的侄子。《逸周書》是這樣講的。

  然後就是第二件事,也就是都城建在哪兒的問題。這也是周武王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的。他考察了地形,認為都城應該建在夏王朝的故地,也就是今天的洛陽。因為這是天下中心,大家來這兒“道里均”。意思是大家走的路程一樣,很公平。

  這實際上是一種舉重若輕的政治決策。當週人戰勝了殷商王朝以後,大家都對新的統治者心存疑慮。周人的統治並不穩固,對於那些幫助過周人的聯合族群,今天你好好對他們,他們就和你聯合;明天不好好對他們,他們就可能起來擁護別人,推翻你;另一方面,殷商人那麼多,遠遠比周人強大,周人只是趁著殷商統治者政治腐敗,一時在武力上戰勝了他們而已。所以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心跡,便成了重中之重。在洛陽這一天下的中心建都具有極深的政治隱喻——這是為天下人建的都城。正是因此,洛陽這個地方在周初若干時間裡就成了歷史的一個熱點。

  我們說,人是一種有思想的動物,思想決定你的行為。周人在洛陽建了都城,而且在這兒演出《大武》[1]樂章,就是為了向天下人宣誓一種和平政治,這實際上是一場重大歷史轉變的開端。

  洛陽在文獻中稱“洛邑”“新邑”。在《尚書》裡面會稱“新邑”,在金文裡面也這樣稱呼。這個舉措,伴隨著一種觀念的變化,也就是“天命觀”的誕生。“天下觀念”和“天命觀念”,只差一個字,含義卻不同。還有就是它推陳出新地實行了一種制度,那就是“血親大封建”。這幾個制度的實施使中國歷史發生了重大變化。

  我們先來看“天下”觀念。“天下”這個詞,出現於西周的中早期。它的宗旨就是要相信上天,當然“天命”也是如此。“天下觀念”就是包容所有。我們在前面講過,周文王聯合諸多的弱小族群,開始走“包抄”路線。這樣一種聯合,就是“天下”。“天下觀念”是一個空間觀念,用現代語言意譯,就是舉目望去只要有人類的地方、有人群的地方,我們都要用“天下”來概括。

  而這首先就要有個都城以安頓龐大的人群,這個都城就叫“中國”。“中國”這個詞見於何尊,距我們今天3000多年了。何尊出土了以後,在它上面就出現了“中國”兩個字,何尊上的這個“國”字並非寫作繁體的“國”,也不是我們今天用的簡體的“國”,而是寫作“或”。“或”字的右上邊是一個“戈”,意思是用武器保衛一個城邑,這就是“國”。“國”這個詞跟“城郭”的“郭”是同源的,它們語義相近,讀音也相近。

  與中國相對的是四方。後來的文獻《尚書·禹貢》篇以及《國語》裡都寫到了五服制。五服制就是中國周圍要有諸侯拱衛著。“中國之內”,按照傳統文獻的說法就是京畿地帶,這一片土地是王朝直屬的,但這塊直屬之地上也有諸侯,以土地分封貴族,這些諸侯往往叫伯。

  有位旅美的學者叫李峰,他在研究西周王朝政治制度時就談到這個問題。這些京畿地帶的諸侯是離周王室最近的,他們要向王進貢東西,比如說穀子、小米、小米糠、小米的秸子等;這之外的諸侯叫侯衛,他們守衛著王朝疆域,這就是侯;再遠的諸侯實際上就是一些周的同盟者,或者一些跟周關係不是很緊密的國家。這些遠方的諸侯,離得稍近的,就讓他定期來朝拜,比如說一年來朝拜一次,他只要不鬧事就可以;再遠的諸侯一輩子來一次就行了。

  總而言之,越遠的責任越小。最遠的諸侯只要不鬧事,不侵犯我們,就可以和平共處。然後對於這些遠方的諸侯,我們要想跟他們搞好關係,得“修文德以來之”,然後“文化不改,武力加之”,意思就是,如果你實在鬧得兇,我們也不是不能打。周王朝是不是真正地去執行了這個政策是一回事(像穆王就向外擴張),但是這種文化觀念是另外一回事,它是分層次的,有遠近親疏,這就是“天下”。

  實際上在《老子》和《管子》裡面都有這樣的說法。我們看世界要“以家觀家,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你看家裡的問題,就要以家為尺度;你看國的事情,就要以國為尺度;你看世界、看天下就要以天下為尺度。而不是拿著一把尺子量到底,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不合適。

  所以天下觀念的確有它的優點。而只有地域多元文化發生,才能有這樣的意識。我覺得我們應該客觀對待這種意識,不必一味抹殺,它是有它的長處的。“文”這個詞在先秦時期,有的時候等同於“德”。“文化”這個詞還不是名詞,而是動詞,“文化”你,就是感染你。你不聽?不聽就打你,所以他並不是不要武力。我們也不是說那些野心勃勃的王就完全遵守這種觀念(比如漢武帝、唐玄宗)。但是正因為有這樣的觀念,漢武帝開邊拓土,就有人批評他;唐玄宗開邊拓土,杜甫就寫《兵車行》,去批評他。所以這是一個文化觀念,而這個觀念的格局甚大。雖然有這個觀念,但在事實層面上,古代的統治者未必遵循得那麼好。我們不能看到古代有這些觀念,就認為古代有多麼光輝燦爛。

  實際上這個“天下觀”直接導致了封建。從遠古以來,群體數量多了,總會向外洇,諸侯就會去佔地盤。殷商王朝人越來越多,就只能往外發展。這種發展,就像我們在宣紙上滴一滴水,然後“唰”的一下就往外洇。而周家的封建制,那可不是一滴水往外洇啊,它是把整張紙灑滿了水。在十幾年的時間裡,五六十個諸侯被封建到全國各地,這是個大手筆。這是一種推陳出新的應用,通過封建,周人掌握了一些軍事要地。

  封建制實際就是武裝殖民,我們簡單舉個例子。比如說太行山,太行山向東有八陘,也就是八條通道。於是在八陘的東邊,也就是今天淶源縣這一帶,建立了燕國。然後沿著漢水流域,在泰山南邊封魯國,泰山北邊封齊國,把局勢控制住,這是佔領先機。

  當然,我們前面說過,武王封建他的範圍小一些,你看魯國,傅斯年先生就說,魯國一開始在河南魯山縣,就是離著嵩嶽山地不遠的地方。後來周公主政的時候,一下就派到了“大東”。在《詩經》裡面提到,大東是遠東,即荒遠的東方。建立魯國以佔領泰山以南的地方,在泰山以北則建齊國,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附庸國。山東那一帶就有很多土著國家,不把你滅掉,但是你得聽從當地諸侯的調遣。所以像這樣一種大手筆的政治就出現了,這是封天下。周公《立政》篇中就說道:我們周家的子弟,拿起你的干戈,到天下去,海域蒼生我們都要管,都要安頓。

  天下觀念,是一個宏大的觀念。封建制改變了中國的歷史,周人的勢力得以迅速擴張。我們前面講過,考古顯示,如山東半島這樣的地區在夏、商這段時間裡,仍然保持著一種本地的特色。真正的西部的文化要素,就是華北平原西部——像陝西、河南——這一帶的文化要素,大量地進入山東地區,這是隨著西周封建才出現的。這樣的話就造成了一個局面,什麼局面?就是周全面地跟各地人群相接觸,這是非常危險的一個局勢。

  按照周武王麾下“三千虎賁之士”來反推,我們得出周的人口規模有十幾萬人。他一共封建了71個國家,其中53個是姬姓國家。諸位,10萬無論是被53還是71除,數量都很少。所以在公元3000年前,我們如果登高一望,看到的一定是周家的貴族打著旗幟,帶著不太多的人群到遙遠的各地去搶佔先機,佔領軍事據點,未雨綢繆地消除叛亂的種子。這個是周公時期與成王時期完成的,康王時期還在進行。但是不要以為封建就結束了,一直到宣王時期,分封依然在進行。它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兒出了問題,就在哪兒分封一個諸侯。比如說燕國這一帶出了問題,他可以派一個韓侯過去。韓就在今天的北京正南,在那兒建一個韓國。再比如,當年楚國人北進,直逼南陽盆地,於是他就把他舅舅放到南陽去。他用的依然是封建的方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他的法寶。

周人的天下觀與天命觀

  所以封建的這些邦國,在一開始就是王朝的派出機構,雖然它有國家、有軍隊、有治理民眾的權力,甚至諸侯之間可以交聘(會盟),彼此走親戚,但是,它是服從周王朝的。這些諸侯真正開始各自謀自己的事情,那是西周王室崩潰以後了。西周王室不行了,大家各自謀自己的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論是在齊國,還是魯國,抑或是其他地方,青銅器的製作規制都是一樣的。所以封建的邦國多多少少有點像駐紮在當地的一個軍事單位,它有家屬,它有城市,它有人民,但是它不忘自己是一個派出的軍事單位。我們剛才說過,因為周人很少,所以一旦失去了整體的聯繫,周人的政權就要完蛋。所以在一定時間內,可以維持一種“分”和“合”的向心力和分散力之間的平衡,就像衛星不會脫離行星一樣,但是慢慢發展就會出問題。所以封建是一個大手筆,天下觀念和封建制是相配而行的。

周人的天下觀與天命觀

  那麼天命觀念又是什麼呢?天命觀念實際上是周家用來說服殷商人的。我們中國人崇拜上天,從遠古時期開始,中國人就開始探索大自然的運行規則,太陽從哪個山頭出來,月亮從哪個山頭下去,諸如此類。“天人之學”是中國最早的學問,由巫師掌握著,後來帝王就變成最大的巫師,漢代人還知道這一點。漢代人給皇帝上書,說“帝王之事莫大於承天之序”,意思是,帝王最大的事情是維持上天的秩序。在殷商時期,天並沒有喪失它的這種神威。有一位學者叫陳夢家,早年是個詩人,後來做學問,他寫了《殷墟卜辭綜述》。他談道,在殷商甲骨文當中,上天有許多神的權能,但是你仔細看,它並沒有脫離原始的颳風下雨,降災降病。所以,在殷商人的觀念中,天挺可怕的,甲骨文中很少談論天有沒有德行,就算有談及,也很少。這個觀念被周人利用了。

  我們看文獻,周人一上臺,就開始用“天”來說服殷商,他偷換了概念,注入了一種新的要素,就是德的要素。“尚德”是西周文明的一個顯著特徵,後來被儒家繼承下來,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徵。而天命是什麼意思?周人在《尚書》裡面反覆說,過去我們老百姓都是上天的子民,可是上天沒法治理大家,於是它要選擇人間的代理人。那麼選擇的標準是什麼呢?選擇的標準就是誰有德,誰對民眾好,就選誰。一開始選擇了大禹,是因為他治洪水有德行;後來選了商湯,也是因為他有德行。夏桀沒德行了,老天爺只能換代理人,於是就選擇了商湯,現在商紂王鬧得太兇,老天爺又開始選,選擇了我們的文王、武王,這叫“配天”。

  天在人間有它的副手,幫助它來管理民眾,能有這樣榮耀的人叫“配天”,即德配天地。我們周人能佔據統治地位,是因為我們的文王,還有文王的祖父太王積德。我們的老祖宗當年在堯舜時期曾經種糧食,為大家提供了飯食,這就是積德。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在一個早晨滅掉你們,這是天意,所以你們不要鬧。在《詩經》裡面有這樣的話,說殷商人沒有喪失大眾的人心之前,也是配天命的。那怎麼辦呢?既然上天如此,那就跟我們一塊兒自求多福吧,這叫革命。所以中國的革命思想實際上就是歷史王朝的興替,就是從上天回到上天。給你權力,如果你不好好幹,就收回去再發放給別人。這實際上是在給被征服者做思想工作。所以周人用天命這種文化觀念,一方面給自己上臺做一種修辭,另一方面他也拿這種修辭去說服別人。

  總而言之,西周的變革,首先從觀念上,有天命觀念的出現,也有天下觀念的樹立,同時在現實中實行了封建制。周人的貴族所到之處,當地的土著人群開始與周人融合,於是歷史就改變了過去的形態,開始走向統一化的文明進程。一個王朝帶著所有人往前走,慢慢地,一個民族就要誕生了。一個文化的民族,大家有共同的信念、共同的想法、共同的生活秩序,這樣的人群將被造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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