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喬一是個啞巴。12歲。
一般的啞巴總是咿咿呀呀地從喉口生生擠出一兩個音節,喬一卻從來不發出任何聲音。
她總是發呆,眼睛裡住著一灘黑漆漆的水,孤寂清冷,彷彿和這個世界遙遙相隔。
喬一漠然地看著父母陪著笑臉送走了來家訪的老師,心裡還在咀嚼老師提出的“看心理醫生”這個建議。
關上門,母親嘴裡憤憤地嘟囔起來:“給一個啞巴看心理醫生?我們家的錢又不是多到沒處花!照我說啊,給她上特殊學校都是浪費錢!”
父親似乎想辯駁些什麼,母親立刻堵住了他的話:“你還想不想讓我給你生兒子了?月嫂、紙尿布、奶粉可都不便宜!要是沒錢,誰愛生誰生去,你可別指望我!”
父親沉默了,喬一知道,父親妥協了,又一次。
只要母親搬出“生二胎”這個理由,父親都會沉默著妥協,無一例外。
這些年,父母一直打算生個二胎,但總不如願,母親也總是把氣全撒在喬一身上,對喬一的厭惡越來越不加遮掩了。
喬一不明白。因為自己是啞巴嗎?可為什麼自己曾經努力咿咿呀呀試著發聲時,母親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怒意,大聲斥責著讓自己閉嘴。母親不想讓自己開口說話,她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啞巴,喬一總是這麼感覺。為什麼呢?喬一不明白。
是因為自己是女孩嗎?可明明父母都很喜歡小表妹,給她買自己從沒有吃過的巧克力,帶她去遊樂園坐旋轉木馬,母親懷裡的小表妹笑得燦爛非常,這還是喬一在相冊裡看到照片後才知道的。
他們才像是一家人,喬一總是這麼想。
而喬一已經很久沒有拍過照片了,連小時候的照片也一張都找不到了。母親不喜歡喬一的長相,喬一總是這麼感覺。為什麼呢?喬一不明白。
二、
喬一是個啞巴,一個內心無比敏感的啞巴。她的世界久久地浸在黑暗裡,像是活在永夜的孤寂幽靈,見不到哪怕微微一縷的微光光,見不到草芽萌長的希望。
喬一無數次地想要自殺。
她凝視廚房裡的菜刀。它切過豬肉、牛肉、雞肉、魚肉,沾染著各種腥氣,喬一的腦海裡浮現出鈍鈍的刀刃切割撕扯的畫面。一定很疼,喬一心想。
她望向窗外,4樓,似乎不夠高,能俯瞰到一顆樟樹稀疏的頭頂。萬一沒能死成,成了癱瘓的啞巴,就真的更加諷刺可憐了。
喬一不是真的想要自殺。
超市裡的菜刀很新,很鋒利,這座城市也有著數不清的高樓可以爬。
讓喬一痛苦的是她覺得生命沒有意義,但冥冥中有什麼等著她去完成。是什麼呢?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能問誰。她也沒法問出口。她是個啞巴。
三、
這一天,母親看上去很高興,父親也是,眉宇之間難掩得意喜氣。母親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甚至比過年還要豐盛,就連喬一位置前常年擺著的那盤炒青菜裡都多了火腿腸粒。
父親一隻接著一隻地給母親剝蝦,也難得地給喬一夾了一隻蝦:“喬一呀,你媽媽懷孕了,你快要當姐姐了!”
喬一愣了愣神,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反應,應該是要笑的吧,於是努力向上扯了扯嘴角。
“老婆,辛苦你了!”
喬一看著母親趾高氣昂的得意模樣,心裡不太舒服,還是說“懷孕”這兩個字莫名刺痛了某根神經,又或許只是吃了平時難得吃到的蝦不太適應,喬一的胃裡翻江倒海,一個沒忍住,吐了一地。
“這丫頭片子肯定是故意觸我黴頭!”母親暴怒著把喬一推翻在地,破口大罵,“我第一個孩子流產還有這麼些年懷不了孕,肯定是因為沾染了你的黴運!”
嫌惡的眼神惡狠狠剜在喬一身上:“你就跟那個賤人一樣,是個沒用的賤種!”
四、
喬一感到有些眩暈,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撕扯著掙扎著萌長,一段可怕的回憶從無邊的黑暗之中滲了上來,冰涼的,猩紅的。
12歲的喬一彷彿看到了6歲的自己正坐在餐桌邊撒嬌:“吃蝦蝦,一一想吃蝦蝦~”父親寵溺地剝蝦,媽媽微笑著嗔怪父親:“你呀,就是太寵她了!”一派和諧溫馨直到門鈴響起,父親打開門,有個女人衝了進來。
懷孕,小三,離婚,報警,滾出去......6歲的喬一不理解這些詞彙的意思,只是忍不住哇哇大哭。尖利吵嚷,荒唐的鬧劇上演。
推搡間,媽媽摔倒在地,頭重重磕在桌角,一家三口曾溫馨吃著飯的那張桌子的桌角,鮮紅的血液一下子湧出。世界瞬間安靜了,只剩下一片刺目眩暈的猩紅。
喬一嚇得噤了哭聲。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喬一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喬一也再沒有見過媽媽。
不小心摔倒,搶救無效,死亡,撫養權......6歲的喬一隻是隱隱聽到這些詞彙,依舊不理解,這一次,她的哭都是無聲的,痛到骨子裡的悲慼。
這是6歲的喬一難以承受的痛,被埋藏在無盡深淵整整6年的苦楚。
五、
12歲的喬一記起了6歲那年破壞了一切的那張臉,先是尖酸的氣勢洶洶的,最後變成了害怕的驚恐連連的——就是此刻面前的這一張!
尖利的斥罵聲和無力的勸慰聲仍在不止息地交織,喬一隻覺得寂靜。
喬一突然讀懂了這些年父親眼睛裡由濃變弱的愧疚,和“母親”從怯意,到試探,到如釋重負,到挑釁,再到嫌惡的眼神。
“殺人兇手。”喬一在心底冷冷地說,然後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彷彿聽不到背後還在喋喋不休的刺耳罵聲,沉默著回到房間,鎖上門。
房間裡,喬一小聲地,用稚澀如6歲兒童的聲音一遍遍反覆練習:“你......你好,請問,是......是110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