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讀書的興趣，全是爺爺幫我培養的。爺爺已經離開九年了。
如今，每當我讀起那些之乎者也，便彷彿又回到了那久違的昏昏燈影裡，那紅爐火旁……夜色溫暖，一如當年。
爺爺喜歡讀書，但他沒有書櫃。他只有一個老式的木箱子，箱子裡疊滿了書。
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是和爺爺一起度過的，便常常聽他讀書。嚴格說來，是聽他講故事，因為他讀的是古書，我還小，聽不懂，只對那些一鱗半爪的故事感興趣。
爺爺前世多半是位評書先生，很會講故事。他的表情和手勢搭配堪稱完美。此外，他還跟評書先生一樣，喜歡用“話說”二字開頭。
一聽“話說”，我就知道故事馬上開始了，立刻坐得端端正正，小眼珠瞪得溜圓，打起十二分精神聽著。
爺爺最愛講《三國》和《封神》。他講到得意處，便繪聲繪色起來；我聽得入迷，也甚覺津津有味。
他講那些書中人物時，從來稱字不稱名，這樣講起來節奏慷慨，聽起來血脈噴張。
比如他講“張翼德大鬧長坂橋”。張翼德就是張飛，“飛”是名，“翼德”是字。故事剛起了頭，我便陡然一震。
“話說曹孟德率領百萬大軍來到當陽長坂橋——”
“曹孟德就是曹操麼？”我總是有問就忍不住要發。
“唔。”這種情況下，爺爺總會摸摸我的頭，以示讚許。
我得了表揚，心中小小歡喜，便又繼續聚精會神聽著。等我聽到“張翼德一聲怒喝嚇退百萬大軍”時，激動得全身都在發抖了。不知不覺間，我的小拳頭已經握得很緊很緊，眼睛也瞪得很大很大。
而我的誇張表情總會將爺爺逗樂。笑容牽動他臉上的皺紋，忽而長忽而短，一道深似一道。
我那時不知道那叫皺紋，只將其當成有趣故事的益彰物，感覺也十分有趣。
爺爺講的諸多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要數“哪吒三太子”。
他說哪吒三太子手持火尖槍，腳踩風火輪，一路翻山越嶺，吶喊呼號，誓要將那陳塘關李靖碎屍萬段，方才甘休——
我一聽又驚又恐：陳塘關李靖是誰啊？
“哪吒他爹。”
我更為驚訝：哪吒幹嘛要追殺他爹呀？
“因為他爹對不起他。”
接著爺爺又倒回去，講了小哪吒出生奇特，大鬧東海，最後剔骨還父、剔肉還母的種種事蹟。我聽得又悲又憤，眼淚都快下來了。
見我一時愣愣的，爺爺又補充道：所以，為人父母，也不能對不起兒女。不然兒女也會像仇人那樣恨你的。
我愣完回過神來，瞪起大眼睛：那最後殺了麼？
“沒殺。緊要關頭，來了個靈鷲山圓覺洞燃燈道人，送了個玲瓏寶塔給李靖，把小哪吒裝進塔裡了。”
“塔很大嗎？”
“不大。”
“那怎麼裝的？”
“那是神塔嘛。”爺爺笑呵呵地捋捋花白鬍須。
我恍然。
“……小哪吒出不來了？”
“出不來了！”
“那道人真壞！”我不禁有點憤憤的，“小哪吒後面一直呆在塔裡嗎？”
“後來他向他爹賠禮道歉，才被放出來。”
我雖然欣喜於小哪吒的解脫，卻又生了另外的疑惑。
“賠禮道歉？不是他爹對不起他嗎？”
“他爹也向他道了歉。”
“誰跟誰道歉？”
“爹跟兒子道歉，兒子也跟爹道歉。”
我嘟起嘴：“怎麼能這樣？一點兒都不好玩。”
爺爺朗聲大笑。
“傻小子，別個犯了錯，我們總要給人家改正的機會嘛。”
“不好玩，不好玩——”我還是不滿意。那時的我的思維裡，總覺得李靖雖然不一定要被哪吒所殺，但總該受點什麼懲罰才行。
爺爺撫著我的頭，“咳咳”笑得更歡了。
他的笑聲是那樣溫暖，同屋子裡的昏昏燈光和紅爐火一道，抵抗著窗外瑟瑟冬風、潺潺冷雨。
而我的童年，就在那樣的笑聲裡，不驚不躁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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