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周某人的出獄——一場網絡的狂歡

說明:本篇略長,近5000字,閱讀時間約17分鐘。

鑄造是我的本科專業,俗稱翻砂。當我離開大學被分配到一家央企的鑄造車間後才知道,在所有材料與機械加工專業中,鑄造或許是最讓人看不上的,老大黑粗,幹這行的也沒什麼像樣的人。

這是由於鑄造對工人技術要求相對較低,環境特別惡劣,工傷率高,還有矽肺等職業病。在這種工作場所磨練了近十年的我,遇到任何毒霧、粉塵都會毫不在意,霧霾對我而言就是清新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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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砂車間 圖片來源:PhotoPons

文革前後,鑄造車間也是工廠裡收渣子的地方。地富反壞右,滾去翻砂;亂搞男女關係的,翻砂可以消磨你的精力;小偷小摸,去翻砂車間報道;腦子不好使的,那就只能做翻砂工了。

我所在的車間工人不多,仍有幾個腦子不好使的,都是廠裡的子弟,通過頂替、招工進廠。那個時代講究人情,廠裡的孩子即便笨點,只要能出苦力養活自己,單位總會想法子照顧。進廠都是工人,工人階級是平等的,同事、領導們不會讓廠裡的孩子吃更多苦,若說是欺負,也就是嘴上拿他們尋尋開心罷了。

記得有一回,我和辦公室另一位老工程師賭兩包煙,賭約是車間幾個傻孩子的小學算數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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澆鑄工 圖片來源:網絡

我們先叫來一位二十多歲的澆鑄工。

“兩塊錢一包煙,買六包多少錢?”

“十二塊。”對方用了挺長時間才算出答案。

“一塊七毛一包,買六包多少錢?”這才是賭約,其實那煙賣1.75元,我們取值更簡單。

對方憋了很久:“沒這麼買菸的。”

“你家是開小賣部的,你天天蹲在店裡幫你媽賣東西,別人來買菸你不賣?”

“我家只賣整條和單包!”

“人家就是買六包怎麼辦?”

對方漲紅了臉:“那,那我就賣兩塊一包!要麼不賣!”

於是我贏了賭注。


那時候只是覺得這些人傻,但對傻的程度沒有判別標準。不少年後看《阿甘正傳》,才開始關注人類認知能力(IQ)標準。按照標準韋氏智力量表,68.2%的人的智商在85-115之間,低於85是遲鈍人群,70以下是愚笨和痴呆。電影中阿甘的智商是75,這類遲鈍人群的人口占比大約是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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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阿甘正傳》劇照

上面提到那位算不出煙錢的小夥子的IQ,大約就是在這個區段,外表上看不出來,平常說話做事也沒什麼問題。這種人就是小學班上排名倒數的那幾位,我們身邊隨處可見。在車間裡,他們乾的活也不需要運算和邏輯推理,有老師傅帶著,基本可以勝任。

車間裡還有接近痴呆的。一位男孩——其實已經有二十多了——長得精瘦,戴著厚厚的眼鏡,表情憨厚,話也不多,動作有點兒遲鈍。這孩子屬於那種只能上特殊學校的,沒法進廠,就天天跟著母親過來幫工,母親是車間的正式工,拿計件工時,為了養家餬口,什麼苦活都肯幹,車間也總會給這對母子安排更多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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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Q分佈曲線

車間裡低智的工人中,跟我最熟的是小P——用字母P做代稱是為了尊重個人隱私。他的智力介於上面提到的兩位之間。我們拿香菸打賭時也將他叫過來,他聽完題目轉身就走。

小P是那種一眼就看得出智力有問題的人,這也是IQ 70以下的特徵。他是個白胖胖的矮個子,腦袋像只梨,上小下大,下巴上留著數十莖稀疏的鬍子。我總覺得,如果真的有武大郎,大約就是小P的模樣。

小P在車間裡乾的是辛苦活,但不算忙,一天也就忙三四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他就東遊西逛,成為車間裡的開心果。走哪兒都有人撩他幾句,他一般不會氣,嘿嘿笑,惹急了最多也就是罵一句:“他媽的!”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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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砂工人 圖片來源:網絡

我和小P的關係不錯,原因有二,一是我很少尋他開心,時不時還誇幾句,小P雖然傻點,自尊心也有的。二是我常找他幹活,小P是個熱心人,閒著也是閒著。但他也不會白乾,條件就是給煙抽,只要香菸一根接一根,他可不惜力氣。和別的人相比,公事、私事我都找他,對他也算是大方。因此小P總是對人說:“馮工好人!”當然這好是有條件的,給煙少他就不誇了。

父親早逝的小P和母親一起生活。他母親脾氣大嗓門大,誰要是欺負到頭上,老太太能叼著煙堵門罵上一兩個小時,所以也沒誰敢真的欺負小P。三十多的小P就像個乖寶寶一樣,每個月工資上繳,吃穿不愁,身上沒幾個零花錢,每天出力幹活,不幹活就跟人嘻嘻哈哈瞎聊,有幾隻煙抽,就挺幸福了。

更幸福的是小P居然還娶了個很漂亮的小媳婦。那位粉粉嫩嫩的姑娘是附近縣裡的農村人,我們都知道,她嫁給小P圖的是能轉成城鎮戶口。小P的哥哥在公安系統裡,職位不低,搞個農轉非指標不是個難事兒。據說,就是這位哥哥幫著找的弟媳婦。但我們都覺得,何必呢?這種智商不適合結婚,而且小P還不僅是智商有問題。鑄造車間熱水足,有自己的澡堂子,小P那光禿禿人畜無害的下體大家都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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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造車間 圖片來源:網絡

於是,婚後的小P被人撩的最多的話題是:“小P,你跟老婆睡過沒有?”或者:“小P,你老婆還是處女吧?”再粗俗的話就不列舉了。遇到這種問題,小P從不回答,轉頭就走,估計是受過母親的叮嚀警告。

後來我想,生在那個時代的工人階級的後代小P,還是很幸福的。以前的國企無法給你高收入,卻能保底,家庭條件再差,子女再笨,總會給你找碗飯吃,生病一定治,不會讓你傾家蕩產。小P這種人,過得不比工友們差,甚至還能娶個漂亮媳婦。當然,人和人並不平等,階級總是存在,如果將小P和他媳婦換位,在農村的他又會是什麼命運?


寫了這麼長一段,是為了引出下面的話題。

這幾天,一個即將發生的事件引發了網民的狂歡——外號“竊格瓦拉”的偷電瓶車的周某人就要出獄了,群眾們相當期待。在我的印象中,為一位竊賊而非義士的出獄而歡呼,以前好像沒有過。

廣西周某人的出獄——一場網絡的狂歡

幾年前,這位周某人的視頻在網上流傳時,我看了也覺得挺有趣。近日,他出獄的倒計時如洪鐘般響起,甚至知乎這種網站都上了熱點,也著實令我吃驚。顯然這是一種文化現象。

再來審視周某人的視頻,這句名言才是核心:“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不可能打工的。”

正是基於對資本的壓榨和反抗,他才被稱為“格瓦拉”,得到從血汗工廠的打工仔到 996 程序猿的廣泛的共鳴。這也是周某人現象最值得肯定的社會意義。他代表著寧可墮落而不服從的精神。然而,他真的是位有著無政府主義精神的反抗者麼?

看著視頻中滿不在乎的他,猛地讓我想起一個久已淡忘的同事——小P。他的眼神、相貌、稀疏的鬍鬚與小P頗有相似之處。聽其言,觀其神,他的IQ應在70左右,屬遲鈍或愚笨型。令我完全確定他的智商範圍的是這句話:“進了裡面去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我超喜歡在裡面的。”

廣西周某人的出獄——一場網絡的狂歡

什麼人會喜歡看守所,誇同監的都是人才?只有傻子,你要你願意哄他,給他丟只煙,他就會覺得你挺好,就是所謂的“馮工好人!”

外面是險惡的,他不是不願意去打工,而是那種兜底的國企已是過去時。沒有家人照顧、沒有技能的他找不到工作,道德感低下他,偷電瓶車最方便,技術簡單,來錢快,必然有人慫恿收購,出了事就拿他頂包。外面的世界太險惡了,還是看守所好,裡面的人只是拿他開心,還真沒人坑他,因為沒有坑的價值。

周某人的火爆還有另一個原因,他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表演型人格又被稱為戲劇化人格違常,是人格障礙的一種,在低智人群中也很常見,表現為以高度情感性和誇張的行為吸引人們的注意。哪怕是面對警察,甚至愈到這種情景,他們就愈發亢奮。這也是由於,作為社會的邊緣人,他們終於有了表現的機會。

這類人另一個典型的代表,就是也曾造成網絡轟動的東北大力哥。大力哥的表演已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或許也是因為藥物造成的。顯然他也是位低智的可憐人,離家、離婚,靠著毒品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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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表演,博得一笑可以理解,得到長久的追捧又是為什麼?總不可能是反抗社會的意義,如果說周某人身上還有些許可以附會的正面的東西,大力哥就只有負面意義。

我想,還是基於凌弱的人性。圍觀、嘲弄弱者,是一種普遍性的大眾心態。記得我小的時候,常看到路邊有人圍觀傻子,一群看客將一位殘疾、弱智圍繞在路旁,看他的傻態,還能有互動最好,比如吆喝兩句、丟個菸頭,對方可以做個醜態。在那個沒有什麼娛樂的時代,傻子能給大家帶來很大的樂趣。

從人的本性而言,這種圍觀很可以理解,通過對弱者的踐踏以顯示自我的地位。富人之於窮人,普通人之於弱智,皆如是。

由此我想到魯迅先生的作品,他的小說中,主人公大多是低智者或精神障礙。阿Q是個典型了,臨刑前高唱“手持長鞭將你打”的阿Q,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孔乙己又何嘗不是?雖然讀了點書,但有明顯的精神障礙。魯迅特別描繪了圍觀砍頭的群眾和咸亨酒店裡的看客,他們的圍觀、嘲弄正是表達出人類的——我覺得不僅是民族——劣根性。

廣西周某人的出獄——一場網絡的狂歡

《阿Q正傳》插圖 豐子愷繪製

因此,當大力哥出獄後被傳媒公司簽約成為主播,當廣西周某人即將出獄引發網絡狂歡,更有大批傳媒公司準備好合同時,我覺得,這個現象並不正常。顯然的是,絕大多數看客只希望他們丟怪露醜,就如我們小時候圍觀躺在街頭的弱智、殘疾,希望他們能做出一些咱們不好意思做的噁心事兒。

如果,他們無法繼續這種表演——這是必然的——就會如同被嚼爛的甘蔗渣般吐掉。出獄後的大力哥如此,周某人也必然是這個結局。


再來說說我們車間的那幾位。在鑄造車間做了九年工程師後,我轉行離開,再也沒有回去。那些同事也大多失聯了。

走之前,小P離了婚。他那位漂亮的媳婦沒有做潘金蓮,而是在數年後堅決提出離婚,一直鬧到法院打官司。她提出一條任何法院都無法拒絕的理由:夫妻性生活不和諧。據說,那位強勢的婆婆當場啞口無言。我們都知道,背後的原因是小P的媳婦轉了城市戶口,目的達到,說虧也虧,說不虧也不虧。按照車間有些工人的話說:“虧什麼,離婚還是處女。”那以後,小P變得深沉了很多,煙也抽得更多,不太管人要,可能是母親給的零花錢多了。

我一直沒有再見過小P。但在多年以後,偶遇到那位跟著母親在車間做幫工的孩子。比起當年,他更瘦,臉色更蒼白,佝僂著腰,形如一根豆芽菜。他的年紀已到了四十,看上去五十還不止。他穿得極是破舊,手上拎著一個塑料袋,裡面是些混雜在一起的剩飯剩菜,像是從哪個泔水桶裡撈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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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造工人 圖片來源:網蟲網·紫光銳影

我站住腳,以為迎面而來的他還會認得我這位馮工,但他徑直從我身旁走過,翻開了路旁的垃圾箱。

他的父親三十年前因糖尿病失明,他的母親辛辛苦苦,帶著他維持生活,雖不體面,但也有尊嚴。然而,我曾經工作過的央企已經倒閉、轉賣,四千人的廠子只留下幾百人。誰還能照顧這樣的家庭,哪裡還有小P他們的工作崗位?


回來說周某人和大力哥,他們的IQ低,有人格障礙,但他們天性並非罪犯。他們淪落為竊賊和搶劫者,一定是家庭和社會保障的問題。我們沒有討論這些問題的資格,但應當想一想,為何將圍觀傻子升級為一場網絡狂歡?

廣西周某人的出獄——一場網絡的狂歡

達到2000多萬熱度的知乎熱榜

再來看魯迅先生的作品,他描繪了那麼多低智、精神障礙者,無論是吶喊的狂人、表演型的阿Q、書呆子孔乙,還是木訥的閏土、傻掉的祥林嫂。魯迅的筆中,滲透著深切的悲哀與憐憫。我總覺得,沒有多少人能夠感受到魯迅的濟世情懷,理解他正是通過刻畫這些社會最底層小人物,以發出悲憤的吶喊。

現實中,我們見到對魯迅文筆模仿最多的,恰恰是大眾對孔乙己的圍觀與嘲弄的那一段。調戲傻子,尤其是讀過點書的傻子,能讓泥腿子看客們更有滿足感,使得“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每當一個熱點事件和人物出現時,網絡中就會冒出那種經過改編的段子。

廣西周某人的出獄——一場網絡的狂歡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有社會問題,更有我們自己的。為何有那麼經紀公司搶著簽約周某人,因為有需求就有供給。

保護弱者的生存是社會的責任,是一個社會文明的體現,同情而不嘲弄弱者,是人性善與惡的界線。據此我只能說,社會在倒退。從文明的角度,幾十年前還有企業、街道辦保護小P這種人(雖然只是一部分),以前的互聯網,真不是現在這樣。

我們不能譴責人性的陰暗面,這種陰暗你有我也有,但若是將陰暗盡情展露,甚至變成一種狂歡,就如在大庭廣眾下快活地尖叫裸奔,不應該。

對低智者圍觀喝彩,我們就是低智者。對弱者嘲弄譏諷,我們就是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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