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對“獨立思考”的思考

採寫 | 羅東

我們的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消失”自然只是杞人憂天之說。互聯網討論一直在。不過,在網上表達看法越來越小心謹慎,生怕被抬槓、被網絡暴力乃至被惡意舉報,確實又是不少人的真實感受。

每個“上網者”,都是觀點、意見的實際發表者、承擔者,需要遵守基本的法律規範和論說禮儀。或許,是時候回到那個老話題了:什麼是一個好的網絡公共討論。一直以來,人們覺得一個好的網絡公共討論,便是人人“獨立思考”,並尊重他人。可問題是,究竟什麼是“獨立思考”呢?

過去,“獨立思考”是改革開放以來鼓勵人們思考的啟蒙,而悖論恰恰在於,多年來“獨立思考”這一理念已經深入人心,幾乎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在獨立思考。有的甚至認為自己唯一正確,以“正義”之名惡意攻擊不同觀點。“獨立思考”能表達的越來越少。再談這個詞已經沒多大意義。

如今上網人數空前龐大,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靠近網絡“大眾社會”。不妨放下舊式完美的、浪漫的“獨立思考”想象。

我們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在“獨立思考”,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些枷鎖是觀念、經歷、階層、利益、性格或職業。一方面,有了這些枷鎖,我們才是活生生的人,才能彼此不同,產生多元的網絡意見。另一方面,如果自負地認為自己絕對正確,只看見他人的“枷鎖”,就可能犯下邏輯謬誤,最終無法接納他人不同意見。槓精也好,網絡暴力、惡意舉報或所謂“鍵盤俠”也罷,多少都從這裡產生。

那麼,我們也從這裡重新理解“獨立思考”。書評君對話社會學、政治學、傳播學、經濟學和法學等五門學科五位青年學者,請他們回答兩個問題:(1)從學科理解經歷、觀念、信息、職業和邏輯能力對思考的影響;(2)一個人如何認識到他的觀點也受此限制,然後接受接納他人的不同。我們是人,是人就難免在不同程度上受這些因素影響,一個人人極致理性客觀、審慎嚴謹的網絡社會從來不存在。而差別在於是否願意接納他人的不同。

1 從社會科學諸學科論思考的“侷限”

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對“獨立思考”的思考

包剛升

(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

從政治學論“觀念”:分歧與改變

包剛升:對於世上的諸種重要問題,從市井平民到飽學之士,見仁見智。但差異甚大的諸種觀點,大體不會超越早已被政治哲學家們提煉出來的幾個意識形態框架。內政問題上,重大分歧往往發生在自由主義者與社會主義者、保守主義者與進步主義者、個人主義者與集體主義者、民主主義者和威權主義者之間;國際或外交問題上,主要分野常常存在於國際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之間。

問題是,人與人的意識形態分野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影響因素大體是三個:經濟地位、知識訓練和成長經歷。

拿經濟地位來說,籠統地說,工商階層可能更偏愛自由市場、小政府、低稅收和低福利,而城市勞工階層可能更支持政府幹預、大政府、高稅收和高福利。

拿知識訓練來說,經濟學往往更強調自由市場,法學更強調個人權利,如今的社會學更強調平等和各維度的平權,政治學各門各派就更為龐雜。

拿個人經歷來說,不少在國企大院成長的朋友們更心儀集體主義模式,東南沿海的小鎮少年後來又進入市場部門的往往更鐘愛自由市場。但有趣的是,個人經歷對意識形態的影響往往也會隨著個人經歷的增加而發生改變。

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對“獨立思考”的思考

嚴飛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

從社會學論“經歷”:衝擊與塑造

嚴飛:我們的觀念和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呢?對此,社會學裡有兩種不同的解釋路徑,一種是強調我們的階層出身、家庭背景,這些先天的因素決定了我們如何按照地位利益的內在要求做出思考、做出自我選擇。還有一種則強調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我們的人生經歷、人際互動,乃至一起重大的事件對我們的衝擊,都會塑造我們的價值觀,影響我們的思維判斷。

於我而言,我會覺得今日之我的形成,來自於過去十幾年中在世界上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求學生涯,因為常常身處不同的文化體系、不同的社會制度之下,所以學會了在平等的基礎上,尊重不同的文化,尊重不同的觀念,並且往往會站在對方的立場上進行反身性的思考。因為大家都秉持著平等對話的理念,所以進行公共討論的時候,也會保持理性客觀,而非謾罵和強詞奪理,把自我的認知強行加於他人的身上,如若意見不合,再貼上各種身份標籤。

一個健康的社會,理應是多元聲音匯聚的,不同的立場和價值觀都可以共存。但很遺憾,我們現在身處在一個信息氾濫的時代,一個好的信息的標準不再是信息本身的真實度,而變成了信息的流量和可以在多大程度上點燃起讀者的情緒。每個人的情緒都像打了雞血一樣被調動起來,整個社會到處充滿了噪音,這又如何可以做到獨立思考呢?

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對“獨立思考”的思考

劉海龍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

從傳播學論“信息”:獲取與判斷

劉海龍:傳播研究裡面關於信息效果的研究很多,也有頗多爭論,不過有幾點大家還是有共識:

一是短期內有限的信息很難改變人的態度。人們基本上還是根據既有的態度去選擇性地接觸和理解信息。用李普曼的話來說,就是人們一般是“先定義,再理解,而不是先理解,再定義”。因此我們要對自己的刻板印象、認知基模、思維定勢等保持反思。

二是長期來看,我們所處的信息環境會塑造我們對世界的認知以及思維習慣。過去學者們經常批判大眾媒體的信息過濾機制,要公眾分清真實世界和象徵世界的差異。比如電視新聞、電視劇、娛樂節目所營造的世界常常被我們誤認為真實世界,因為我們從小就潛移默化地接受它的“培育”。但是在今天的新媒體時代,學者們討論更多的是前面說的公眾自己的選擇性接觸所營造的信息繭房或者回音壁。新媒體的推薦算法機制也助長了這種認知的封閉。

三是人會誇大自己所認為的負面信息對他人的影響,這也稱之為第三人效果。意思是我們會傾向於認為負面的或假信息雖然對我沒什麼影響,但對別人的影響大。因此我們一旦覺得自己看不順眼的信息在傳播,就覺得它會對社會大眾產生巨大的不良影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而且對一個群體認同感越強,越會誇大不符合群體價值觀或對群體不友好信息的社會影響。那些想封殺別人言論的人需要冷靜地想一想,如果我能看出這信息有問題,其他人為什麼看不出來,我的判斷能力真比其他人高明很多嗎,讓這些言論自生自滅不好嗎?

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對“獨立思考”的思考

梁捷

(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

從經濟學論“職業”:並不重要

梁捷:我們對於一些事情的看法,必然性地受到外部環境和自身條件的影響。就以這次新冠病毒為例,由於是一個新事物,不同人對它的認識和理解不同,都經歷一個複雜過程。到了3月份,新冠病毒在亞洲和歐洲已經全面暴發,但大多數美國人仍不以為意。記者採訪時,很多受訪者認為它只是類似流感的病毒,不應該為了躲避新冠病毒而放棄自己計劃中的遊輪度假。時至今日,美國已是全世界新冠病毒最嚴重的國家,那些受訪者可能已經修正當時的看法了吧。

我們都在信息不完備的情況下做出判斷決策,並在此過程中不斷加以修正。不同人獲取信息能力不同,不同人對於信息的信任程度也不同,例如有些人非常相信大眾媒體新聞,另一些人則更相信身邊朋友說的話。總體而言,教育水平更高的人,一般經濟收入也越高,獲取信息渠道更豐富,判斷信息能力越強。生活中熟練掌握外語,有在國外長期生活經驗的人,能從不同渠道獲取信息,相互參照,判斷也會準確一些。當然這不絕對,沒有一個職業能保證它的從業者更具思考能力。最終還是要看個人是獨立思考還是 盲從,從事什麼職業並非決定因素。

互聯網“討論”在消失嗎?對“獨立思考”的思考

蔣海松

(湖南大學法學院)

從法學論“邏輯”:片面與謬誤

蔣海松:邏輯是理性思維的核心。若沒有必要的邏輯能力,既無法正確表達,抓不住要點,陳述混亂,讓人不知所云,更不會在分析問題上展現洞察力,無法透過表象發現內在聯繫,不能進行理性推導從而發現問題本質,只能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謬論。任何學問都必須用邏輯,不管文科還是理工科,都須遵守邏輯的規律。邏輯學是一切學問的基礎。

隨著網絡技術的進步,現在人人都是自媒體,公共言論呈井噴之勢。但是公共討論中,邏輯混亂、人身攻擊、缺少理性的語言已經成為普遍痼疾。現代社會信息量巨大,但人們容易迷失在信息海洋當中,無法分辨信息。網上一些“陰謀論”流行,就是因為沒有最起碼的邏輯思維能力,只是根據片面的信息,牽強附會,做出各種荒誕不經的解釋。

很多網絡熱點討論中,偷換概念、以偏概全、邏輯斷裂、非此即彼等欠缺基本邏輯的現象比比皆是。常見教育沒有開放式的理性訓練和嚴謹的邏輯訓練。語文教育更多是講抒情、修辭之類,而不是論證。這些都影響了言論市場中邏輯理性的培育。

2 底線與差異:如何接納不同觀點?

劉海龍:首先承認個人的認知和知識的侷限。反思一下我對這件事知道多少,信息是否可靠,我有沒有專業能力去做判斷。如果不是特別有把握,就不要急於否定別人看法。可以先存而不論,真相會慢慢浮出水面。

其次要具備基本的邏輯思維能力和對科學的基本認知。可去網上搜索一下常見的邏輯謬誤,對照一下自己和別人的論證過程。網上大多數槓精在邏輯推理上是不合格的。另一個是具備科學素養,瞭解一些科學哲學,知道科學、非科學和偽科學的區別。當然,目前的討論環境之惡劣,我們必須要反思為什麼基礎教育裡邏輯和科學素養教育出了這麼大問題。

再次要關注自己和他人接受到的和提供的信息是否完整、信源是哪裡。目前中文環境的信源雖然多,但是多樣性並不高,相當多的信息既不完整也不全面。建議少道聽途說,提高自己信源的多樣性

(包括語言、國家、媒體性質的多樣性)

最後,保持良好心態,承認世界的複雜性和多元性。討論需要有一定前提,比如有自由而充分的信息、邏輯思維、必要知識準備等,如果對手不具備這樣的素質,說明自己的觀點和理由即可,沒必要非得一蹴而就改變對方,要給對方以時間。同時,共識不等於思想大一統,除了邏輯、科學的標準外,還要接受情感、個人切身經驗的合理性,謹防以真理的名義“強迫他人自由”。

嚴飛:我比較認同羅爾斯政治哲學中所提出的“重疊共識”

(overlapping consensus)

這一概念。所謂“重疊共識”,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大家意見雖然不一樣,但都有共同接受的標準,比如不作假、不欺騙,承認平等尊重的道德準則等等。

包剛升:我們經常喜歡說,要達成共識。但現實情況是,共識往往是很難達成的。各有各的主張,乃是一種常態,甚至也是一種可愛的狀態。重要的是,我們在私人領域要學會尊重彼此的言論空間。就此而言,容忍和自由一樣重要。我們在公共領域要學會建立一套公共討論的規則。在這套規則之下,既能做到既尊重彼此的差異,又形成一個有效的思想市場——這一思想市場應該能夠不斷增進我們對公共問題的知識積累,而非在低水平上不斷重複或者不斷地重新回到問題的起點。

蔣海松:各人邏輯能力各自不同,不要形成邏輯上的“鄙視鏈”。不是邏輯能力強的人,才有資格參與公共討論。沒有誰可以掌握絕對真理,只有不同意見交流博弈得出的相對真理。“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要包容不同立場者,也要容忍不同邏輯能力者。拋開事實一味炫耀邏輯技能,才是詭辯。邏輯能力更是在互相討論中習得提高。

梁捷:今天,我們很容易感受到信息中蘊含的情感。我建議只需認真對待那些積極情感所傳遞的信息,如同情、關心、愛等等,而不要理會那些以幸災樂禍、虛張聲勢、自吹自擂等語氣傳遞的信息。那些信息發佈者的心態很糟糕,也試圖用極端情緒而非事實影響讀者,所以內容往往都是假新聞。

作者丨羅東

編輯:董牧孜,西西;校對:劉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