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長出了深翠色的眼睫毛 | 唐池子

唐池子 文匯筆會

水杉長出了深翠色的眼睫毛 | 唐池子


小湖的邊上長著一株挺拔高大的水杉。

兩週前,它全身還是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筆直的樹幹,皴裂的棕黑樹皮,像大地上的一隻穿著開裂靴子的孤獨的腿。

順著樹幹仰頭向上看,水杉把內心的細節和秘密都留在半空中,遠離人群,獨自咀嚼。水杉的半空是一個枝枝丫丫的線條世界。秋末枝條上面覆蓋的棕紅色的針葉,到深冬,“繁枝容易紛紛落”,不少落在岸邊,更多的揚起落在湖裡。城市人不需要這樣美麗的柴火,也沒有哪隻松鼠跑來撿走做窩,真浪費呀。落在湖水中的帶著獨特樹脂芳香的紅色針葉,把湖面都壓低了,簡直要填滿整個湖似的,水都壓得好像流不動了。兩位園丁用竹耙打撈了幾天,撈起像山般堆積的落葉,溼淋淋地,閃著棕紅的光澤,散發松脂的芳香。那場盛大的落寞呵!

水杉只剩下一隻孤獨的腿,中間畫滿黑線條,粗粗細細,層層疊疊,圍著主幹交互存在,讓自己變成了一把被冬奪走華蓋的傘,傘面一無所有,只剩下嶙峋裸露的一副骨架,插在大地上,冷峻,磊落。

細看水杉的骨架,也不禁為它感嘆。那些在半空的枝條,保持著柔婉的弧度,這一點水杉和銀杏樹很不同——銀杏葉的華美人人皆知,葉子落盡後,銀杏樹也光禿禿了,它在半空的枝條沒有彎度,每道都剛直不阿,刺刀一樣插在樹幹上,這些線條剛硬無比,就無法像水杉的枝條這樣,帶著一種柔軟含蓄的美感。我經常在水杉樹下仰頭看半天,讚許水杉天生是線條素描的高手。

枝條的弧度和樹幹的挺拔,彎與直、柔與剛、纖細與粗壯,構成對比鮮明的張力,柔中帶剛的美感。這些光禿禿的枝條,既不害羞,也不怕冷,任憑寒風從桀驁的骨架,呼嘯吹蕩而過,它們纖弱的外表下藏著堅強的力量。

柳樹比水杉醒得早,這時已經長出了一頭妙曼的綠絲,對著湖水的明鏡,矜持地舞動自己。大概它們等待這場春天的舞蹈等了許久,於是,青綠的明鏡裡,倒映著柳樹婀娜多姿的倩影,風吹波動,光影搖曳,春意湧動。

與柳樹相鄰只有一米之遙的水杉,卻保持著沉穩和緘默,沒有顯出半分動靜。於是,湖邊的一動一靜,兩棵樹,兩樹風景,風光大是不同。

水杉的沉默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便於觀鳥。失去了綠葉的幕布,光禿禿的水杉成了一個全視角的高置舞臺,黃鸝或者斑鳩在上面扮個戲唱個歌,一切都在眼裡。我甚至數得清誰誰誰,站在第幾級樹枝上發表演講,鳥的秘密生活盡收眼底。那天我看見一對烏鴉站在一根顫巍巍的樹枝上,肩並肩起勁地吵著什麼。吵著吵著,動嘴了,完全和小孩子吵架相似,同時嘎嘎對罵,一個出嘴攻擊,目標是對方的頭,像要給它吃一個“毛栗子”,另一個絕不示弱,立馬回嘴,那尖尖的金黃色的彎喙呀,啄上去是不是頭皮發麻?都幹架了,彼此有了不歡而散的意思,同時嗖地飛開,那黑色翅膀刷地打開時,像一襲閃亮的大斗篷。轉眼枝條上什麼也沒有了,剩下空枝微顫。但它們很快又回來,像表演空中翻飛,繞了一個漂亮的小圈,又揀了另一根顫巍巍的枝條,站在上面繼續,嘎嘎嘎,嘎嘎嘎嘎,語氣越來越激越,又到了不得不動嘴的那個點,戰鬥再次開始,完成了第二回合的較量;接著又來了個空中花樣翻飛,再來第三回合……直到發現樹下站著像只鵝仰脖子的人,笑嘻嘻地瞧它們直樂,這下它們心有靈犀地同時嘎一聲,黑羽不約而同一振,雙雙掠翅而去,隱身在不遠處的香樟林中。我簡直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豎耳朵再聽,香樟林一片寂靜,除了遠遠傳來幾聲布穀的鳴聲。

春分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溫暖的春陽似乎更加眷顧水杉這位沉默的硬瘦漢子。我感覺一定在悄悄發生什麼——發生了什麼呢,眼睛看了又看,看不到。又過了兩天,我的感覺終於驚喜地得到回應——水杉樹枝上冒出了一個個小小的綠疙瘩,像晚上偷偷出了場春天的綠水痘,原來——這傢伙的針葉發芽啦!


水杉長出了深翠色的眼睫毛 | 唐池子

陽光更加明媚起來。水杉的葉芽就在這明媚中一點點探出了頭,“痘”打開了,是一些嫩得要滴出水來的針芽芽,軟軟的,綠得透明。它們還沒真正長成型,只是細密密地排在葉莖兩邊,裹成一團趴在枝條上,像一點綠芒芒或者某種微小昆蟲脆弱的小翅翼。

很快一週過去了,這些天一直下雨,春天來了一次乍暖還寒,雨很冷。昨天終於晴了,今天也晴,但風還是略大且微寒。經過湖邊,沒料到兩週前還是光禿的硬漢子般的水杉,已然形象大變——不過一週的時間,水杉已經出落成清秀美人啦!

原先沒長成型、趴在枝條上裹成一團的綠芒芒,現在顏色更綠了,是那種迷人的深翠綠,每根針葉都頎秀地舒展著,疏密有致、齊整精細,一排排神氣地翹起來。一陣風過,它們齊刷刷地微微顫動起來。像什麼?我的心像被什麼輕輕刷過一次、又被輕輕觸動一次,它們像什麼呢?哦哦,我突然恍然大悟,對呀,那是美人的眼睫毛呀,眼睫毛才會那麼輕那麼巧,那麼讓人心動不已。原來,今天,咱們的水杉長出了深翠色的眼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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