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

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說破讀書本質,"心靈"而已。"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讀書一向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今天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或為寫訃聞,做賀聯;或為當文牘,抄賬簿;或為做相士,佔八卦;或為做塑師,騙小....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錢,上大學,跑百米,拿一塊大銀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為這似乎亦非讀書的本旨。讀書本旨湮沒於求名利之心中,可悲。 今日所談的是自由地看書讀書,無論是在校,離校,做教員,做學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閒必讀書,所以開茅塞,除鄙見,得新知,增學問,廣識見,養性靈。人之初生,如有一一層包膜,失了聰明,逐漸頑腐。讀書都是好學好問,及其長成,受種種的俗見俗聞所蔽,毛孔骨節,包肢剝下。能將此層剩下,才是讀書人點名讀是將此層蔽塞聰明的復人之靈性。對死讀書本固持陳念之人一段譏諷,多要能破俗見陋習,人心驚警惕。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

蓋我們也未嘗不有鄙俗之時。並且要時時讀書,不然便麼鄙吝復萌,頑見俗見生滿身上,一人的落伍、遷腐,就是不肯時時讀書所致。所以讀書的意義,是使人較虛心,較通達,不固陋,不偏執。人在世上,對於學問是這樣的:幼時認為什麼都不懂,大學時自認為什麼都懂,畢業後才知道什麼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麼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大學生自以為心理學他也念過,歷史地理他亦念過,經濟科學也都念過,世界文學藝術、聲光化電,他也念過,所以什麼都懂。畢業以後,人家問他國際聯盟在哪裡,他說"我書上未念過",人家又問法希斯蒂在意大利成績如何,他也說"我書上未念過",所以覺得什麼都不懂。到了中年,許多人娶妻生子,造洋樓,有身份,做名流,戴眼鏡,留鬍子,拿洋棍,沾沽自喜,那時他的世界已經固定了:女子放胸是不道德,剪髮亦不道德,讀《馬氏文通》是反動,節制生育是亡種逆天,提倡白話是亡國之先兆,《孝經》是孔子寫的,大禹必有其人...意見非常之多而且確定不移,所以又是什麼都懂。其實是此種人就不讀書,鄙吝復萌所致。此種人不可與深談。但亦有常讀書的人,老當益壯,其思想每每比青年急進,就是能時時讀書,所以心靈不曾化石,變為古董。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

至於語言無味,都全看你所讀是什麼書及讀書的方法。讀書讀出味來,語言自然有味,語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品位。有人讀書讀了半世亦讀不出什麼味來,都是因為讀不合的書,及不得其讀法。讀書須先知味。讀書知道品味。世上多少強讀人,聽到此語否?這味字,是讀書的關鍵。所謂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異,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讀出味來。有人自幼嚼書本,老大不能通一經,便是食古不化勉強讀書所致。袁中郎所謂讀所好之書,所不好之書可讓他人讀之,這是知味的讀法。若必強讀,消化不來,必生疳積 胃滯諸病。

口之於味,不可強同,不能因我的所啃好以強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爆學生去讀。父親亦不得以其所好強兒子去讀。所以書不可強讀,強讀必無效,反而有害, 這是讀書之第一義。有愚人請人開一張必讀書目,硬著為皮咬著牙相去讀,殊不知讀書須求(質相合。人之氣質各有不同,模人信語所謂"在一人吃來是補品,在他人吃來是毒品"。因為聽說基書是名著,因為要做通人,硬著頭皮去讀,結果必毫無所得。過後思之,如作一場惡夢。甚且終身視讀書為提途,提起書名來便頭痛。第伯納說許多英國人終身不看莎上比亞,就是因為幼年望師強迫背誦種下的果。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

以讀書不可勉強,因為。其滋長自有液長的道理,如草木之榮枯,河流之轉向,各有其自然之勢。逆勢必無成就。樹木的南枝遮陰,自會向北枝發展,否則枯槁以待斃。河流遇了磯石懸崖,也會轉向,不是硬衝,只要順勢流下,總有流人東海之一日。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心境不得不讀之書。有你所應讀,我所萬不可讀,有此時可讀,彼時不可讀,即使有必讀之書,亦決非此時此刻所必讀。見解未到,必不可讀,思想發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讀。孔子說五十可以學易,便是說45歲時尚不可讀《易經》。劉知幾少讀古文《尚書》,捱打亦讀不來,後聽同學讀《左傳》,甚好之,求授《左傳》,乃易成誦。《莊子》本是必讀之書,然假使讀《莊子》覺得索然無味,只好放棄,過了幾年再讀。對莊子感覺興味,然後讀莊子。讀書要等興味來。

且同一本書,同讀者,一時可讀出一時之味道出來。其景況猶如看名人相片,或讀名人文章,未見而時,是一種味道,見了面交談之後,再看其相片,或讀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層深切的理會。或是與其人絕交以後,看其照片,讀其文章,亦另有番味道。四十學《易》是.種味道,五十而學《易》,又是一種味道。所以,凡是好書都值得重讀的。自己見解愈深,學問愈進,愈讀得出味道來。

於是可知讀書有二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讀者。程子謂《論語》讀者有此等人與彼等人。有讀了全然無事者;亦有讀了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之者。所以讀書必以(質相近,而凡人讀書必找位同調的先賢,一位氣質與你相近的作家,作為老師,這是所謂讀書必須得力一家。意思是要人找到師法對象,全心投人、氣質浸潤。此即讀書以"情"讀和以"智"讀之區別。不可昏頭昏腦,聽人戲弄,莊子亦好,荀子亦好,蘇東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時愛莊有,或同時愛蘇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學上知情人,心胸中感覺萬分痛快,而魂靈上發生猛烈影響,如春雷一鳴,蠶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名新境界世界。尼采師叔本華、蕭伯納師易卜生,雖皆非及門弟子,而思想相示,影響極大。當二子讀叔本華、易卜生時,思想上起了大影響,是其思想萌芽學問生根之始。因為氣質性靈相近,所以樂此不疲,流連忘返,始可深人,深人後,如受春風化雨之賜,欣欣向榮,學業大進。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

說回前面論點,最後一點,也即讀書全部之主旨,讀出自己性靈來。膽識二字拆不開,要有識,必敢有自己意見,即使一時與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說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腳踏實地,不可捨己耘人。詩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蘇,或好韓,各人要憑良知,讀其所好,然後所謂好,說得好的道理出來。或竟蘇韓皆不好,亦不必慚愧,亦須說出不好的理由來,或某名人文集,眾人所稱而你獨惡之,則或系汝自己學力見識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學力未到,等過幾年再讀,若學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則將來必發現與汝同情之人。劉知幾少時讀前後漢書,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責以童子輕議前哲,乃"赧然自失,無辭以對",後來偏偏發見張衡、范曄等,持見與之相同,此乃劉知幾之讀書膽識。因其讀書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書。如此讀書,處處有我的真知灼見,得一分見解是-分學問,除一種俗見,算一分進步,才不會落人圈套,滿口爛調,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作者:林語堂( 1895- -1976), 中國現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幽默大師。原名和樂,後改玉堂,又改語堂,福建龍溪人。1912年,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在清華大學任教。1919年,赴美哈佛大學文學系學習。1922年,獲文學碩士學位。同年,赴德國萊比錫大學,專攻語言學。1923年,獲博士學位後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1932年,主編《論語》半月刊。1934年,創辦《人問世》,1935年創辦《宇宙風》,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凋"的小品文。主要著作有:英文專著《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孔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美國的智慧》,英文長篇小說《京華煙雲》、《風聲鶴唳》,中文專著《前拂集》、《語言學論叢》、《大荒集》、《 我的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