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連嶽:巷口的小飯館,曾經承包了我關於美食的所有想象

我最早知道“連嶽”這個名字,是十多年前的牛博網。

我看連嶽:巷口的小飯館,曾經承包了我關於美食的所有想象

在牛博網的眾多激揚文字的博客裡,“連嶽的第八大洲”並不顯眼,文風也不像他人那樣快意恩仇。但是多看過幾次就會知道,文章的份量並非取決於文字的花哨,也不取決於激情的多少。平實而有趣的文章,初看可能並不起眼,卻可能經得起咀嚼,在未來某個時刻,反而容易被記起。連嶽的不少文章便是這種風格,這也符合他的博客副標題“必見遼闊之地”,不見意氣風發的樣貌,卻有樂觀開朗的堅決。

牛博網偃旗息鼓之後,許多紅極一時的作者也湮沒在時代之中,大概離開了牛博網的平臺,同樣的文章就不復有當年的反響。普通讀者也懶得在浩瀚的互聯網上四處搜索,苦心拼湊。於是,許多讀者和作者就此了斷了聯繫。


我看連嶽:巷口的小飯館,曾經承包了我關於美食的所有想象

我再次聽到“連嶽”,是知道他開始寫起了情感專欄。時評寫手跨界成為情感專家,這確實很讓人意外。

那年代“轉行”情感專欄的寫手很多,大概因為這碗飯好吃。感情的事情太複雜,又太折磨人,許多時候求助者只需要傾訴和安慰,未必需要真正的解決之道。大多數讀者也只希望看到一個好故事,至於求助者的問題是否真正得到了解決,專欄作家的建議是否真的能被驗證有效,其實並沒有太多人關心。所以,成為情感專欄作家,大抵只需要一點點文筆,一點點套路,就可以收穫許多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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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連嶽的情感專欄與其它所有專欄都不同。看他的專欄,總感覺被一種平和的力量,無論什麼人的感情,遇到什麼樣的問題,都不可以離開互相尊重,都不可以放棄追求智慧,也不可以熄滅趣味之光。所以他的專欄並非對來信的一味安慰,有時候甚至毫不客氣地教訓求助者“算了吧,你配不上他”,或者“你的問題,就是蠢”。但是他講話又極有趣,即便是“蠢”這樣直白的判斷,在他說來也顯得不那麼突兀粗魯。

那時候還發生了一件熱點事件,就是眾所周知的廈門的散步。如今回顧這件事我們仍然需要承認,連嶽是當之無愧的核心形象。當時力主推行項目上馬的,既有來自廟堂的惡狠狠的聲音,還有來自江湖的各色諷刺——他們拿出各種規範和條款,反覆宣傳“連嶽是文(科)傻(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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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說一句,我到今天也沒法理解,“工業黨”們儘管對規範條款瞭然於胸,卻從來不敢也不屑於談論落地的細節。這麼明顯的邏輯斷裂都可以忽略,還有什麼資格去嘲笑人家“文傻”?學法律的本科生都知道“無救濟則無權利”是基本常識,也就是說,哪怕字面規定你有某項權利,但遭到侵犯時沒有救濟手段和渠道,那麼你其實並不擁有這項權利。但是不少理科生們似乎只要找到“有某項權利”的文字,就可以放心大膽、振振有辭了。

在形勢最激烈的那幾天,有許多人擔心連嶽的人生安全。不過看他的回覆,總是不妥協但也不撕破臉皮的樣子,順帶的,情感專欄也沒有停止更新,一直保持安然。看起來,這是個生活極有主張也極有定力的人。

那幾年喜歡連嶽的人很多,我身邊不少朋友都是他的粉絲。每週的《上海一週》出來,必然有人把連嶽最新的情感專欄分享給全國的同好;他的書也出了不少,《我愛問連嶽》更是成了系列,每一本(至少是開頭那些本)都得到追捧。更誇張的,我有個做程序員的朋友因為太喜歡連嶽,給自己兒子取名時就直接套用“連嶽”這個筆名,全然不顧姓名加一起有點奇怪。

再往後,PC互聯網退潮,移動互聯網興起。眾多當年熱門的寫手在新的大潮中再也不見蹤跡,比如“薛湧”,今天再談起這個名字,似乎隱隱有考古的味道。再比如我的朋友南橋(方柏林),如今雖然也有公眾號,文章的信息量和趣味依然保持高水準,但閱讀量往往甚至不如我這個後輩。再加上紙媒衰退,連嶽似乎銷聲匿跡了。有好幾次,我試圖去尋找連嶽最新的動態,但一無所獲。

等到我再次看到“連嶽”的名字,已經是以“十萬加”的形式。起初我還很高興,終於有上古時代的寫手在自媒體時代爭得了一席之地。但是仔細看看文章內容,卻大吃一驚。

如今仍然被熱捧,甚至可能被更多人熱捧的連嶽,原來早已經不復當年的味道。讓人想起大仲馬的故事,當年熱情開朗的唐泰斯已經不見蹤影,再次露面,他已經是復仇心切的基督山伯爵。

必須承認,如今文字的感覺依然不壞,甚至可以說文采依舊,但思想早已黯淡無光。要知道,並非只有“反體制”才能發出思想的光芒,在這之外,寬闊的視野、敏銳的思維、縝密的邏輯,都是可貴的閃光。可惜如今的連嶽所做的,無非是翻來覆去炒“市場最偉大,千萬不要管”的冷飯而已。

簡單說,如今他的文章貫穿著一套穩定的邏輯,簡單到類似唸經:市場最公平,你的服務人家滿意,你才能拿到錢。這套說辭初看似乎沒大問題,所以衍生出若干結論,眾星拱月一樣簇擁著它:反過來說,你得到了多少錢,就說明你為別人提供了多少滿意的服務;再反過來說,你沒有錢,只能說明你沒有為他人提供價值,或者你的價值他人不認可,那麼絕不要怨天尤人。

因此以最終的結論就是,大家都別無事生非自尋煩惱了。每個人都安心掙錢,掙大錢,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任務,也是社會里最終極的正義,人世間最大的善。

我知道,這套邏輯有許多人相信,而且堅信不疑。但我也要說,這種玩意兒真的很乏味。

從邏輯上說,它消滅了被否證的可能:只要“市場規律”現身了,那結果必然是最好的。如果結果“不那麼好”,只要是按市場規律來辦的,那必須是“現實中的最優解”。如果結果看起來很好,人人滿意,但沒有按市場規律來辦,那也一定是罪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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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邏輯上已經不可能出錯,剩下要做的就是不斷去解釋“市場就是最好的,就是好來就是好”。換句話說,理解和傳播這套東西,所要求的認知能力不超過中學教科書——因為真相自然會水到渠成,不是需要在反覆的探尋接近的過程;討論也無非是實力碾壓的同義詞,與換位思考和自我反省無關。

為什麼說認知能力要求不超過中學教科書?因為只要到了大學,哪怕稍微認真讀一點馬克思主義都會知道,通往幸福的道路絕對不是“各人做好自己的,然後安心等待”,解釋世界是無力的,真正重要的行動起來去改變世界。

如果稍微認真多讀一點東西,多想一點東西,就會發現這套“市場萬能”的崇拜實在太原始,太懶惰。

比如廣為流傳的“最低工資會導致意外失業”,從邏輯上說確實如此。但放眼望去,幾乎每個國家都在實行最低工資,原因在哪裡?大家都不相信意外失業?還是大家沒有放棄對公正的追求?

在此之外,經濟學可以去研究各種問題:怎樣設定最低工資,會導致哪些人失業,什麼時候失業,如何救濟這些人,設定什麼樣的評價體系適合衡量最低工資的成果… 探尋這些問題所需要的智力,遠遠超過整天兜售“最低工資可能會導致意外失業”。

再比如某些人津津樂道的“競爭必然導致貧富差距擴大,馬太效應是自然規律”,那意思也很明顯,“我富我有理,你窮你活該”。去年我看過的實證研究表明,即便在歷來崇尚“大市場、小政府”的美國,貧富差距也不是單調增加的,而是如潮水一般漲漲落落。

比如南北戰爭之後增大,到“爵士時代”(20世紀20到30年代)達到頂峰,然後開始逐年縮小,20世紀80年代之後又開始增長。在這些變化的背後,教育水準、民眾政治理念、政府政策等等諸多因素都會影響貧富差距。研究和理解這些問題,對人的要求同樣遠遠超過終日唸叨“馬太效應是自然規律”。

更詭異的是,如果再回頭去看就會發現,在更深的層面上,如今的連嶽,和當年的“工業黨”早已合流,在如何看待社會發展的問題上,說他們“異曲同工”都太誇張,簡直就是二重唱。

然而在切身接觸過實業之後,我發現這些“工業黨”的說法不但乏味,而且幼稚。要知道,即便是製造業本身也早已擺脫了二十世紀初那種“配好流水線,一按電鈕就完”的機械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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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被廣為推崇的“精益製造”,背後的理念恰恰是“再先進的製造也不能完全脫離人的因素”。簡單說,人不是機器,也不是機器的附庸。流水線上的每個工人都不能嚴守本位,而需要了解上下游的工作,必要時能互相替代,甚至每個人都應當在發現異常時拉響警鈴,叫停整條流水線,因為異常是不能在事先靠書面規範囊括的,而人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由豐田首創的這套辦法,最早被稱為“豐田生產方式(TPS)”,之後逐漸演化為如今大家熟知的“精益製造”,被實踐證明是相當有效的,已經廣泛應用於各行各業——可惜,不少“工業黨”僅僅滿足於紙面數據和空洞邏輯,似乎完全沒有興趣瞭解生產實踐,反而經常視“越位討論”和“拉響警報”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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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這些人對世界的理解也很“工業化”,世界在他們看來就像七巧板,不同部分拼起來必然會嚴絲合縫,最優解必然水落石出,邊界上不會有任何矛盾甚至衝突,不需要也不期待在磨合過程中出現新的現象和產物。

當然,連嶽比起工業黨大概會有點優勢,因為工業黨還需要講科學,而科學是客觀的,“來不得半點虛偽和驕傲”,而連嶽所推崇的“奧地利學派”的精妙思想是不可被證偽的。

要知道,奧地利學派的方法論是先驗的,而非經驗的。什麼意思?它如同數學一樣,是可以從理論原點根據邏輯規則推導出來,而不像物理、化學等科學一樣,需要接受經驗的核實。所以,它完全不接受實際檢驗,也不受“觀察-總結-歸納”的制約,自說自話是應有之義。

拋去這一點差異之外,更有意義的似乎是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於“全自動”的發展路線的崇拜,為什麼之前只有“工業黨”有這樣的看法,如今卻有越來越多的人文學者也發生了這樣的轉變?

我沒有調查採訪過,不知道當事人的具體情況,所以也沒法驗證網上的各種“眾所周知的原因”對不對。不過經過與朋友討論,加以自身的經驗,我猜測還有幾點原因,供大家參考。

第一,最近十多年來,技術飛速發展的進步,是人文學科的實力在飛速下降。資本和市場的迅猛發展,又造成貧富差距的擴大。對許多人文學者來說,個人的收入(相對)下降還是其次,傳統媒體日漸衰落導致他們的社會話語權驟降,心理落差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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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有一些人抓住了“知識付費”的浪潮,還有人玩起了導流量的生意——做廣告投放的朋友告訴我,根據連嶽公眾號的流量,每個月的分成相當可觀。這樣賺錢無可厚非,可惜這個遊戲不是人人都能玩得起。

第二,中國講究“文以載道”,希望文人能引導社會朝向好的方面,讓道得以伸張。這是一種樸素的優良傳統,對文人有許多文化和道德的期待,也有格外的關注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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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社會日益發展,價值日益多元化,“知識分子”在各國社會中的地位也在不斷降低。我自己感受很深的是,以前在國內認為“鼎鼎大名”的外國知識分子,真的與他所在國家的民眾一聊,發現普通人瞭解並不多,也不在乎。在中國能吟誦幾句唐詩宋詞,名言警句大概還可以贏得其他許多人的尊重,認為“有文化”;但是在價值取向多元化的社會里,會背幾句古詩,能引用幾句名人名言,並不會得到那麼廣泛的認可。

第三,中國與外部世界的交流日益增多。以前不少人文學者還可以抒情“販賣”若干國外見聞,滿足讀者的想象。但是如今,許多讀者早已熟悉世界的情況,不再需要他人的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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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一種很流行的文章寫法,就是飽含深情,從“文明發展”角度介紹外部世界,把差別誇大為差距。無論中國出現什麼現象,都可以迅速聯繫到某個“更文明”的概念,再講幾個小故事以顯得生動有趣。可惜如今這種書寫已經過時,甚至很容易被普通人指出偏差,甚至是錯誤。

既然沒有素材,紙上談兵式的概念講解和理論介紹就更加蒼白。中國的不少人文學者自己並沒有什麼分析能力,只會講故事販賣西方現成理論,處境當然會更加艱難。

第四,自由的增加未必能保證所有人都會走向“更好”的方向,因為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會珍視自由,善待自由。西方國家的確提供了更多的自由,但其社會未必全方位超過中國社會,有許多方面反而更糟糕。瀏覽國外網站往往會發現很“亂”,什麼樣的極端言論和奇葩想法都不罕見,而且無論是政府權力還是社會倫理,都沒法痛快給它們消音——好玩的是,這些愚蠢極端言論,不少是無人點贊甚至根本無人瀏覽的,卻成了國內各路自媒體作者的富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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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許多知識分子,之前更多是從書面、從宏觀去理解外部世界,單純相信社會應當不斷“進化”,卻沒有長期親身體驗過這種複雜滋味,也沒有近距離觀察和體驗過各種問題,所以他們只知道一些“看上去很美”的概念,一旦遇到複雜問題,比如兩個人的正當權利相沖突,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也不具備分析能力,由此產生懷疑甚至幻滅,也並非無可理解。

話說回來,今天看看我們周圍,還能樂觀地說這是更美好的世界嗎?還能相信世界會“越來越好”嗎?還能判斷什麼是絕對的好,什麼是絕對的不好嗎?我覺得,都不能。

人到一定年紀,看到更多的就不再是進化,而是無奈。時代有時代的無奈,國家有國家的無奈,個人有個人的無奈。換言之,萬事萬物都處在自己的無奈當中。

這麼說或許有點悲觀,不過對個人而言,無奈之外仍然還有一點希望,那就是堅持自己的信念,尤其是千百年來人類所累積的好的信念,不斷去踐行它,而不要讓某個人成為信念的牢籠——人會改弦更張,但追求善良、智慧、趣味、公正,保持好奇心的信念,卻不會因此褪色。

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熱切地追捧過很多人,如今沒有必要隱瞞,因為承認起來也不丟人,雖然今天看來許多人不過爾爾,甚至純粹就是蠅營狗苟之輩。


我看連嶽:巷口的小飯館,曾經承包了我關於美食的所有想象

某種程度上,這有點像對美食的態度。巷口的小飯館,曾經承包了我關於美食的所有想象。等真正嚐遍了各地的美食,才發現當年小飯館的油膩。這一點不遺憾,因為如今我依然熱愛美食,只是對美食的理解已經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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