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安及正始詩人，均處於易代之際，連年戰爭與瘟疫吞噬著生命，“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世務何繽紛，人道苦不遑”，個體失去了對生命的把控，便有詩人阮籍“常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轍所窮，輒慟哭而返”，在無力應對的現實面前，找不到任何出路。
處在一個分崩離析的垮塌世界裡，面對虛無的時間與荒誕的生活，人的生命便不由自主做出或防禦或抵抗的姿態，就如福柯所言，生命本身會在這種情境之下，成為一種“真實、直接、外露和野性的存在。”阮籍如是。
《火口的兩人》如是。
被評為2019年日本電影旬報第一的《火口的兩人》，由日本老牌編劇、五次奪得旬報的最佳編劇獎的荒井晴彥導演，這部電影他準備了四年，帶著硬核的內容令人瞠目結舌。
一 頹圮的邊界
賢治和直子的生活乍看之下並無新奇，經年歸鄉的賢治，已配待嫁的直子，久別重逢，循規蹈矩的陣列之下卻潛隱著離經叛道的罪邪之情，兩人在此刻的重逢成為對過往的緬憶、對未來的褻瀆。
殘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影片中一以貫之的火山圖，豁開的幽黑洞口顯然成為指向殘缺和空無的意象符號。賢治和直子驚世駭俗的年少戀情、勢不可擋的末日情慾，讓本是一段封鎖在黑白相冊裡的凝滯時間，再獲得流動，只為了填充內心深不見底的空洞。
在電影中，維繫賢治和直子的正是這種殘缺，自年幼時代，無人照看的孤獨讓他們違逆倫理與道德，在狹窄空間裡依賴彼此而生存。成年後，兩人在世俗序列中無所適從，對待婚姻、事業、家庭和社會，他們都顯示出某種孩童式的笨拙和天真，在成人世界屢屢碰壁。
當殘缺永遠獲得不了滿足，便只能往頹圮的邊界無限地臨近。正如德勒茲所言：
“ 讓我們敗壞善良意識，讓思想在井然有序的相似性表格之外嬉戲。”
賢治和直子的缺失讓他們希翼以“嬉戲”獲得快樂，電影中有一個鏡頭是賢治與直子裸露身體在火山口的合影，殘缺的相互映照令人生悲：究竟是我們的空虛被火焰充實，還是火山的空虛吞噬了我們。
二 虛無面前，情慾是我們的抵抗
情慾成為賢治和直子溝通彼此的最有效方式。這部不到2小時的電影裡整整嵌入了17場性愛戲，按薩德的概念，情色就是無限地接近上帝時，卻對上帝背過身去。
於賢治和直子，性愛是他們獲取溫暖、抵抗孤獨的靈藥，在1970年三島由紀夫與寺山修司關於「情色能成為抵抗的據點嗎」的對談中，三島說：
“ 情色，一言以蔽之就是“匱乏的精神”吧，因為自己不滿足，所以想要什麼的感覺，自己所欠缺的東西，正是情色的根源。”
賢治和直子都生活在自我世界裡，又因為自我的殘缺和敗陋讓這個世界總是搖搖欲墜。影片中，他人是背景板，電影乾淨地留下賢治和直子成為鏡頭的焦點，他們是與世界相距遙遠的局外人，也是緊偎彼此的共同體，不斷用浪潮般的情色填補浪潮般的匱乏。
在《火口的兩人》中，繁密的性愛戲並非噱頭，從默契的對話裡，可以看出賢治與直子之間存在的強烈的愛。由此，影片呈現的，其實是兩個孤獨之人的相愛日常：吃飯，聊天，睡覺，反覆。
語言也是兩人除情慾外不可或缺的填補方式，用語言來完成情感的構建，經典如《愛在》三部曲，不過《火口的兩人》的對話則更為日常和平實，樸素生活與激情愛戀相得益彰，而反道德倫理的背景則給所有的歡愉增添一份危險的禁忌感，這種禁斷也帶給兩人更深的匱乏危機。
三 火口的狂歡與覆滅
電影中，賢治與直子本約定五天的狂歡，卻在五天後，得知富士山噴發的消息。在希臘神話中，有一位特羅佛尼烏斯，他曾說：“你快快樂樂地度過六天，盡情地享樂；第七天你就會得到你最嚮往的東西。”而在第七天到來時，他死去了。
於是電影兩位主人公對快樂的追求，就像這位古希臘神話人物一樣，頗具浪漫與悲涼的古風，快樂也被死亡本能所滲透。
末日氛圍的營造在電影中多次出現，火山口的圖畫、突發的地震、311大地震背景，以及代表危險與誘惑的黑白相冊、這份不知所終的禁斷情愛，外部世界的災難與內心情感的灰暗，雙重的末日陰影感貫穿全片，都為最後的結局埋下伏筆。
而當世界面臨最終的傾覆時，所有的倫理規則也都在一霎之間不復存在，原本便搖搖欲墜的賢治與直子的世界，反而與之產生了意外的共鳴：既然荒謬的末日會來到，荒謬的愛慾便也能被理解。
影片最後，賢治說：
“ 我要抓緊僅有的每一秒，能和直子一起生活多久就生活多久，能做多少愛就做多少愛，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只有這些，這是我身體的意願。”
每個身體都是一個微小的宇宙，秘密又在身體的內部響起。在賢治與直子的立場，身體、快樂與技巧能夠用來抵抗世道和權力的控制，就如本片導演荒井晴彥在訪談中說：“我認為，如果讓他們自己承擔‘身體的陳述'，就很好。這與公共價值觀和道德無關，而與做身體想要做的事情有關。”
在這方面，反對—攻擊的堅固據點不應是性—慾望，而是身體極其快樂，虛無被消隱。在火山噴發、地震垮塌、海嘯傾襲的末日來臨之前，我們要一直相愛。
簽約作者：
阿棧
尋找偽電氣白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