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各類現代漢語教材，我們看到“您”在代詞系統中表現出數的空缺，而源於“我們”“你們”等用法的“您們”，人們在實際生活中已見慣不怪，似乎從未糾結“您”是否為“你們”的合音。“您們”一詞爭議頗多，學界或持肯定、或持否定的態度，也有人表現出模稜兩可的態度。目前，“您們”憑藉獨特的語用價值泛化開來。然而，這一現象無獨有偶，韓語“您們”有著同樣的境遇。為了考證“您們”的身份，文章通過追溯歷史瞭解“您們”的來龍去脈，同時拓展跨語言類比，對“您們”一探究竟。
古今嬗變軌跡——時代性
“您”是“你”“們”的合音。上古時期第二人稱代詞只有“汝”“爾”“若”“戎”“而”“乃”，沒有“你”和“您”。但“你”並非新詞，它只是一個抗拒類化的“強式”，是“爾”的古音保存在口語中，如語源所釋，“爾”“汝”“而”“若”乃一聲之轉，“爾”為“爾”，“爾”又作“伱”，俗書作“你”（《通雅》）。上古人稱代詞單複數同形，之後開始出現表示複數意義的詞尾。北宋時通用“懣”，亦用“門”，南宋時開始出現“們”，其後南方沿用不變。金人最初使用“每”，元人仿效之。明以後“們”字在北方流行，並取“每”而代之。“們”字通行不久，“您”便見於金人的諸宮調。“您”是地道的表音俗字（nim），未見於元以前的字書和韻書。南宋的詞與話本中未見“您”字，由此可推斷“您”的通行區域僅限於北方。胡適和王靜如認為“們”是從“俺、您、喒”的韻尾（-m）變來的，而呂叔湘發現這個結論恰好顛倒了演變的歷史。“您”可以解析為“你”加“-m尾”。“-m尾”即“們”或“每”的縮音。“你懣（每）”或“你們”合音為“您”，金元白話中已通用。
第二人稱複數“您”和敬稱“您”各司其職。金元文獻中，第二人稱代詞常借用“恁”字。元曲中屢見“您”“恁”並現的實例。眾所周知，“語文現象唯計數方能闡發”（呂叔湘）。但鑑於金元大部分書中，“您”的單複數用法並現，元秘史中只有“您”的複數用法，而五代史平話中單數用法又多於複數，“您”的單複數用法孰多孰寡，僅從“您”本身統計，難以定論，只得另闢蹊徑。將“您”同“你”“您每”“你每”的用例比較後發現：“您”表示第二人稱單數意義時，用例少於“你”；“您”表示第二人稱複數意義時，出現頻率遠遠高於“您每”及“你每”。可見，在金元時代，“您”以第二人稱複數用法較為常見。
然而，現代漢語中禮貌式的“您”最初作“儜”著錄於《老殘遊記》，同金元時代用作複數的“您”雖寫法相同，卻並非同一語詞。兩者之間沒有用法遞變的文獻證明。《紅樓夢》《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中均無“您”字出現。因此，無法解釋前後兩個“您”字一脈相承的關係。此外，學界存在這樣的假設——認為禮貌式的“您”是“你老（=你老人家）”的合音。起初由齊鐵恨提出，后王力先生也如此主張。從音理考證，完全合乎規律，可以作為定論。“老”字脫落元音後，只剩下“l-”，然而漢語一般沒有“-l”作韻尾的習慣，因而轉成發音部位相同的“-n”。
“您們”出現泛化。“您們”的用例最初出現在20世紀30年代的應用文中，表示第二人稱敬稱複數。之後，著名作家筆下一再使用“您們”，如老舍的《賀年》、王蒙的《蝴蝶》等；同時期北京口語中經常會有如下表達“您們吃飯了嗎？”“您們請回吧！”“給您們添麻煩了。” 20世紀70年代，部分學者提出質疑，認為鑑於“您”是“你們”的合音，要表示複數可以使用“您X位”或“諸位”，“您們”在口語中行不通。20世紀80年代初期，對於“您們”的贊成和反對兼而有之。朱德熙贊同之前的質疑，伍鐵平、張壽康等則持肯定意見。之後，對“您們”用法的肯定性轉變趨向明顯。1983年，在比較莊重的文體中，我們看到了“您們”的用例（如《中國民用航空局給二九六號客機全體旅客的感謝信》，載《人民日報》）。進入20世紀90年代，“您們”用法的支持率不斷攀升，官方媒體已開始使用（如1995年《綜藝大觀》第112期）。目前，搜索現代漢語語料庫，我們發現“您們”已被廣泛用於各個領域，且體例豐富，具有不可替代的語用價值。只要涉及第二人稱敬稱複數的，人們使用的都是“您們”，足以展示“您們”在非信件文體中的泛化趨勢。
“您們”的語用價值——合理性
“您們”較“你們”更顯尊重之意。相比“您X位”，“您們”既禮貌又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相比“諸位”，“您們”更口語化，順應社交表達的模式。因此，無論從語用尊卑分明的角度，還是從語言使用的經濟性出發，“您們”都是最佳的選擇。
值得一提的是，漢語中雙音節詞佔優勢，而“您”和“們”的結合正好是雙音節，符合現代漢語詞彙系統雙音節詞增多的趨勢。此外，參照代詞系統，“您們”的形成可以歸為類推的結果。當某一系統近乎勻稱，僅剩小塊空缺，這一小塊空缺便有可能受到強烈的類推作用影響而發生變化，最終得到填補。在現代漢語詞彙系統中，代詞系統的表現形式排列勻稱整齊，“您們”的使用符合語用表意的需要，理論上也滿足語法系統性的類推結果，行使著填補代詞系統空缺的作用。
從跨文化角度看異同
韓漢“您們”一詞構成方式如出一轍。第二人稱代詞“您”添加複數標記“們”構成“您們”。同時，兩者在口語中境遇也極為相似，人們的態度褒貶兼有，泛化與否也頗具爭議。除此之外，韓語“您們”在韓國國語代詞系統中也屬於空缺單位。可見，代詞系統空缺是東方個別語言的共性問題。與漢語“您們”不同的是，在實際運用中，韓語代詞需追加“主格助詞”。
同西方相比，東方文化重禮貌，敬謙表達趨於精細，語言編碼度較高，即特定語義域所擁有的詞的數目較多。現代漢語中使用的第二人稱代詞包括“你”“你們” “您” “您們”。倘若計數方言詞彙，則成員更多。印歐語言，如英法語言等，代詞編碼度較低。英語第二人稱代詞只有“you”，兼有“你”和“你們”的含義，口語及非正式書面語中泛指“人”，同名詞和形容詞連用，直接稱呼某人，但與敬稱、尊稱無緣，無“您們”釋義。法語第二人稱代詞包括“tu”和“vous”。前者為單數形式，用於家人及朋友之間，譯為“你”；後者譯為“您”和“你們”，兼顧禮貌式和第二人稱複數。不難看出，法語第二人稱代詞編碼度較英語稍高，但仍低於漢語，不具有禮貌式的複數表達。自明代以來，代詞即為漢語敬謙語的一個類別，之後又出現了單複數的禮貌式用法，精細程度可見一斑。
總而言之，從歷時演變和跨語言對比中，我們都可以找到“您們”合理性的依據。實際上，該議題仍可延伸，一方面，為了深入瞭解語言事實，可對韓漢“您們”歷史根源的詳細比較，說明兩者在表現形式、泛化趨勢方面不無一二的緣由。另一方面，從類型學角度看，“您們”仍有許多不解之謎。可拓展研究對象，將多種語言囊括在內。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黑龍江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唐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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