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原娟
退休这个事，在九年前面临“转业”还是“继续服役”的时候，老伍就想过了。而且在后来继续服役的九年中，他不断地暗示自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真到了退休那一天，我会笑着走的！在大山里呆了大半辈子，正好趁还没老到走不动，带老婆爬爬山游游水，多好的事情嘛。每每想到这里，老铁就出现在了老伍面前。
老铁是老伍要好的老战友，五年前因身体原因办理了病退。走的时候，四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丢了娘的孩子。
退休又不是生离死别，有什么好哭的嘛！老伍鄙视老铁：你不是老说没时间陪父母嘛，这回终于有了。还可以经常喝点小酒，喝到一醉方休倒头就睡，一觉睡两天也没人管，多美的事情，你该笑嘛，嚎个啥子？记得老铁红着眼圈瞪着老伍吼：嚎啥子嚎啥子，轮到你你就懂了。
不用轮到，老伍也懂，他说点用不着的，只是想哄老铁开心赶紧止住眼泪，免得把自己也逗哭了。所以，后来这几年，老伍想了一万个让自己“退休快乐”的理由，绝对有决心不把眼泪掉到战友面前。
老伍说话算数了，签名申退的时候，哼着歌儿；饯行宴上，同期退休的战友个个神情悲壮，吃菜像吃药，老伍吃着吃着竟然笑了，说哎呀嘿，终于等到这一天，真呀么真高兴。道别的时候，五十岁的人欢快的像只早起觅到食的雀子，蹦蹦跳跳地抢先走了。老伍一副跟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军营苦大仇深、而今终于摆脱苦海的样子，“气”得心里早就一片汪洋的战友们，愣是憋回去了眼泪。
说话算数者是老伍，不算数者还是老伍。回到家，老婆伍嫂打开门的瞬间，他一头撞进她单薄的怀里，扒着她34厘米宽的肩膀抽噎起来。伍嫂清瘦的双臂抱住老伍熊一样笨重的身体，一脚踹上门，把他拖进卧室推倒在床上，赶紧去关了窗户，才说话：哭吧哭吧！在咱家里，想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
老伍拉过被子，捂住了脑袋……
老伍哭多久伍嫂不知道，就知道他捂着被子睡着了。叫他起来洗漱的时候，两只平时精神抖擞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像被马蜂蛰了似地肿成了一条缝。在家憋了三天才消肿，才敢出门。
退休了的老伍，没像劝老铁那样的经常喝点小酒一醉方休，作息时间还和没退之前一样。手机闹铃全还是起床号和熄灯号，军装也原样挂在衣架上。晚上睡前看一眼，早上起床了扫一眼，跟魔怔了似的。伍嫂“嫌”军装占地方，给收进了衣柜，他楞又给找出来挂上了。伍嫂怀疑他得了军装依赖症。他争辩道：娃儿断奶还得慢慢的哩！这衣服我穿了大半辈子，哪能一下子就脱干净了撒。冷不定的一眼看不见，心里就跟缺了啥子似的没着没落。不能穿了，就先挂着嘛。从穿到看到收起来，慢慢适应嘛！
老伍这样说，伍嫂便不坚持了。隔三差五把落了灰的军装洗洗，用精纺泡得香喷喷地挂着。老伍早晚看一眼军装的习惯，又多了个“嗅”。嗅一鼻子赞一声：真香！嗯真香！又不解地问：没退休之前你咋不给泡哩？
伍嫂回答：瞎说，一直给你泡的好不好。
老伍：瞎说，我咋一回都没闻见哩！
伍嫂没好气地说：一堆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在一块了，就你一个人泡，闻得才见鬼哩！再说你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摘了衣服穿上就走，也没像现在这样整天嗅嗅嗅的，当然闻不见了。
老伍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想了想又觉得没道理。想不明白干脆释然：管他有没道理，让我的军装香喷喷地好好挂着就行。
老伍“看”军装的习惯没有“慢慢”戒掉，现在又多了“嗅”，伍嫂的担忧更上了一层楼。没多久，伍嫂的担忧得到了验证。
一天早上，伍嫂睡得喷香，起床号又嘟嘟哒哒地吹响了。老伍出其不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直奔军装，摘了就往身上套。穿戴整齐茫然地在卧室和客厅里转一圈，又回来推醒伍嫂问制式皮鞋放哪了？伍嫂盯着气势汹汹但眼神迷离的老伍，突然意识到不对，爬起来把他拉倒在床上：做梦了吧又！还不到上班的点呢。刚才吹的是熄灯号，听话，睡吧睡吧，再睡一会儿！
老伍真的又睡着了。九点多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戎装地躺在被窝里，好生奇怪，问了伍嫂弄清是怎么回事儿，笑一笑陷入了沉默。沉默一会儿，脱下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衣柜，和另几套换季军装摞在了一起。关上柜门得意地告诉伍嫂：看见没？这是‘断奶’第二步，减少看见的次数。
还有！伍嫂拿起老伍手机说：手机闹铃也该换个音乐了。
伍嫂鼓捣一会儿，《退伍兵之歌》旋律响了起来。在“我是一名退伍兵，难忘那生活过的绿色军营，虽然脱下了心爱军装，军人的情怀永远在心中”歌声中，伍嫂说：老伍，你把年轻力壮的大半辈子给了军营，这老了的小半辈子，就踏踏实实地给我和孩子好不好？
老伍哭了，也笑了。
有歌声提示着现实，老伍慢慢适应了衣架上没有军装的日常。偶尔打开衣柜寻衣服穿，看见军装，摸一摸，发一阵子呆，便又没事人一样的欢天喜地了。
一转眼，到了入冬换季的时候，伍嫂收拾衣柜，抱出一大摞军装问：这些衣服太占地方了，是寄回老家给兄弟干活穿还是放储物间？老伍想了想，说：锁箱子里放储物间吧！我老了的时候，还要穿的。
老伍说话的时候，伍嫂脑海里出现了老伍百年之后，穿着军装盖着军旗，安祥躺着的情景，忍不住抽泣起来。老伍问怎么啦？她说：喜的呗！你呀，终于能跟我们过正常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