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你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你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你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過的努力,從你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你從日記裡讀來的時光。


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你懂嗎?


你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慾望,你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HerFiction / 作者詩喆


三年前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從新聞媒體中得知林奕含和房思琪兩個名字。兩年前簡體版上市之後,我認真讀完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和做過一次用壓抑的方式宣洩的演講。今年,我在媒體上又一次看到了林奕含的名字,由於鮑毓明案的廣受關注,她的過往、她的死、她的書又一次的被聯繫而又提起。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件好事。至少證明她沒有被公眾所遺忘——她將永遠成為公眾記憶裡的美麗符號,這個符號是具象化的,沒有交雜著過多的隱喻和象徵。每一次的提起也讓更多的人去關注她留下的這本書,去進入那個由隱喻和象徵構成的世界,心痛也好,悲涼也好,讀不下去也罷。前些日子也看到有網友對於鮑毓明的評述,說他也將存在於互聯網的記憶裡,每當有類似事件發生,他都將會被提起,這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公眾監視下的道德審判。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假定未來依舊會有一件件類似的事情發生?


因為事實本來就是如此。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結尾,伊紋對怡婷說,“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所有的親近都不是貪得無厭者以情感為幌子而是真實的愛,假裝所有的象徵只需要被看到美就夠了、不必要撕開背後血淋淋的真實面孔,甚至,假裝真善美從未存在對立面。


簡體引進版的書封採用了畫家常玉的作品,一隻俯身的鹿。繁體原版的書封中央是一抹顏料,藍色,紅色,紫色展現出一種混雜的狀態。兩版都選擇了淺粉色為主色調,輔以藍紫色。陰鬱與複雜,脆弱與溫柔在這樣的設計上共存,好似是“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的傳遞與表達。只是,再優美的旋律也不代表這支歌會傳遞著希望與救贖。


迷人的歌聲吸引無數船員失去判斷,最終在海妖的掌控中死去。毒性最強的蘑菇往往具有鮮豔的顏色,是在森林中一眼就會擊中人眼的存在。致命的魚鉤上,綁縛的是最鮮美的誘餌。聯想、象徵、隱喻,和危險,似乎就是這樣彼此相依在一起。


但是有兩類人存在。


一類人至死,也心念著美麗之物的妙不可言。從頭到尾,他並沒有意識到危險與欺騙的存在,只當是自己在其中迷失,而非任何計謀與貪念。如果沒有房思琪的崩潰,沒有讀到房思琪的日誌,劉怡婷可能差點就成為了這類人的一份子。早已划進安全範圍的年長教師,飽讀詩書在講臺上侃侃而談作者與文學的老師,本就是那“美麗之物”。所以才會期待每一次下樓的作文課,會在得知思琪與老師的關係之後嫉妒般的對思琪說話。她“精神上的雙胞胎”思琪,為何獨享了老師的愛?


另一類人恰巧相反,他們從頭到尾好像都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在他們眼裡,所有看到不明所以的好處還要去挑戰風險就是自取滅亡,不去防範而遭到算計所有的苦果本就應受害者承擔。世界本來就是如此混亂而無秩序,明明能做在其中簡單的生存者、感受它的美麗和誘惑就夠了,為何要抱持某種執念,相信自己可以成為某些代價的破局者?


犯罪者自然也歸屬於這其中。沒有精心策劃的說辭,如何能全身而退滿足口腹之慾?就算我自己有罪,也是因為你太美。更何況是一位國文老師,編織一個同樣徜徉文學世界的女孩子信仰的世界,言語都不必耗費他自己的吹灰之力。


這本書扉頁上寫著,“改編自真人真事”。一句“真人真事”令讀者的剜心感又上升了幾分,而兩個字“改編”好像輕描淡寫就可以脫開所有干係。人們說,房思琪就是林奕含本人,因為核心情節本就是她的親身經歷。可劉怡婷也是她,誰又能“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呢?甚至許伊紋也是她,同樣擁有文學的靈魂,書中一次次提到的“成年版本的思琪”,同樣是這個世界的受害者之一。而另一個女生,郭曉奇,又何嘗不是她呢?用極端的方式去接受自己和接受世界,她確實沒有這樣做,誰又能肯定她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林奕含好似是一個介於上述兩類人之間的人,她熱愛那些聯想、象徵和隱喻,她從這個文字的世界中成長、而又親手編織了這個“樂園”。只是,“李國華”侵入了她的樂園。


沒有什麼接受與理解是理所應當和水到渠成的。她說,我要愛上老師,這樣一切便變得合情合理。她相信老師對象徵和隱喻都是出於他的愛,但漸漸屈服於語言和文字都只是老師所使用的工具這一現實。他今天可以對她說“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明天就可以把句子中的“你”替換成另外一個女生,而心底絲毫不會波動半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書中有一個場景。在北上讀書的列車上,房思琪默默掉了眼淚。劉怡婷觸碰她的淚珠,半認真半玩笑般問思琪,這就是鄉愁嗎。思琪回答,“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對自己的鄉愁”。而很多年後怡婷才明白,“這一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面的故鄉”


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都是假的。曾經所真心仰望、傾慕、信仰的一切,到頭來卻發現只不過是象徵和隱喻。李國華如此,胡蘭成如此,千千萬萬的文人如此。文學教給無數人什麼是“真善美”,傳統思想道德體系教給無數人要堅持"真善美",於是我們也用這種方式去與這個世界相處。可是我們卻漸漸發現,多數的真心終是錯付,虛假的情意全是捷徑。


林奕含說,“痛苦的際遇是如此難以分享,好險這個世界還有文學”。說不出口的真,封裝在文學的套子裡,好像便得到了妥善存放。隨意示人的假,也披上文字的華美外衣,好似就成了真。


能成為第一類人的畢竟還是少數,就此相信著度過一生,也許會翻很多跟頭,但至少完整活完。第二類人是絕大多數人的歸宿,他們也經歷過轉變的過程,但輕易地完成,又去要求其他的人。可掙扎在兩類人之間,更不必說外部的誘因,做到自洽,做到全盤接受這個世界而又堅持自我,太難太難了。


所以林奕含堅信,房思琪的歸宿是自毀。也是她自己。


她在採訪中提到她“無意也無力改變這樣的世界”。


她筆下的美與痛苦都是真實的,同時,也都是由文字和修辭構造的。


因為我們知道,換而言之,我們不得不熟悉,“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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