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人報仇不用劍
孫二二頂著一身臭氣回了家，換衣服洗澡，剛從浴室出來，又想打嗝，趕緊跑進茅房，坐在便桶上才敢打嗝。
孫氏覺得奇怪，一番追問，孫二二恨恨地說：“東方來這小子真可惡，我打嗝，他卻給我開了洩藥，害得我拉褲子，氣死我了！”
孫氏捂著嘴格格直笑。
連自己的婆娘都笑話自己，孫二二對東方來的仇恨指數呈幾何級增長。
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孫二二不認為自己是小人，有仇當場就報了，幹嗎要從早到晚。
“我現在就把三笑堂砸了！”孫二二摸起一根木棍，就準備出門。誰知肚子又開始痛起來，棍子一扔，又衝進茅房。
“等我肚子好了，一定把三笑堂砸了！”
孫二二從茅房裡出來，看到孫氏淚眼汪汪，馬上就慌了。
“小果他娘，怎麼了？”
“小果他爹，別砸三笑堂好嗎？”
“咋的？”
“東方來對我有救命之恩，不能砸。再說，三笑堂救死扶傷，砸了傷陰德。”
“好，不砸。”孫二二雖二，對孫氏極好，當初為救孫氏，毫不猶豫地對著東方來父母墳下跪，這份感情倒也難得。
孫二二答應了自己婆娘，不去砸醫館，私下裡找幾個兄弟商量，不給東方來一點顏色瞧瞧，誰還怕咱們？保長也幹不下去了。
幾個兄弟商量到大半夜，既然不能砸，那咱們就讓東方來惹上官司。
孫二二冥思苦想，還真讓他想到了辦法：《明律·刑律二》一段話：“凡庸醫……若故違本方，詐療疾病，而取財物者，計贓，準竊盜論，因而致死，及因事故用藥殺人者，斬。”找一個健康的人去看病，如果東方來說沒病，就說他是庸醫，看不出來病，咱們便出處宣傳，搞臭他，名聲一臭，今後沒人找他看病；如果東方來說有病，開了藥方，就拿著藥方去縣裡出告，可以按竊盜罪論處。這是個兩難選擇，無論東方來怎麼做，都是錯的。
此計一出，幾兄弟都叫好。一合計，決定讓孫五的內弟裝病。一者孫五的內弟是外村人，東方來沒防備。二者兄弟幾個避嫌，不想戴上打擊報復的帽子。
此時 ，東方來和三花剛剛忙完，回家吃飯。
一回到家，三花連說帶笑，把整治孫二二的事說了。詹大春笑過後，接著擔憂起來：孫二二是個沒事踢三腳的主，你們整治他，不怕他報復？
東方來也懵了，孫二二不僅僅是小人，還是仇人啊，還有什麼不能得罪的？只不過，現在自保都難，不該惹孫二二，防止對自己下狠手。
詹大春見東方來坐臥不安，就安慰東方來：反正咱們已經得罪了他，咱們也不用怕他，有詹世尹呢。
東方來一夜沒睡好，半夜起來幾回，到三笑堂前巡邏幾回，生怕孫二二放火或潑油漆，結果啥事也沒發生。
第二天，孫二二依計而行，孫五的內弟來看病。此人叫王斌，是半源村的保長，情況跟孫四差不多，也是文不成武不就，最明顯的特點是頭頂禿出。
王斌一進三笑堂，張口就來個笑話作診金。
“從前，有個庸醫搬家，對新鄰居說：‘初次見面，送給大家點小禮物，每人藥一顆。’送藥是很忌諱的事，鄰居連忙推辭：‘我們沒病，不用。’沒想到庸醫笑著說：‘放心，只要你們吃了我的藥，自然會生病。下次記得來我家看病哦。’”
東方來心中暗想：昨天才給孫二二吃洩藥，今天就有人指桑罵槐。來者不善啊。
指桑罵槐的事很難應付。解釋吧，人家又沒指名道姓，豈不是證明心裡有鬼？不解釋吧，別人說了都不敢還嘴，不是庸醫又是什麼？
東方來心裡窩著火，你不是罵我庸醫嗎？好，今天就送點藥給你吃，你是自找的！
“姓名？”
“王斌。”
“哪裡不舒服？”
“前些天，妻子回孃家，一個陌生女子要借宿，杏核眼，楊柳腰，長得真漂亮，我就答應了。晚上，女子說她冷，我送了床被過去。她還說冷，我又送了個火盆過去。回到房間，一拍大腿，我這不是傻嗎？你猜後來怎麼了？”
“怎麼了？”好事者連忙捧哏。
“我醒了！”
眾人鬨笑。
王斌故意停頓了一下，見東方來一臉平靜，心裡暗贊：這小子有點意思。
“醒了之後，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人瘦了好幾斤。”
“你這不是相思病嗎？”一個心直口快地人搶著說。
“別人想的是女人，你想的是女鬼。厲害！”另一人補刀。
“你們是醫生？多嘴！”王斌面子掛不住，忍不住呵斥吃瓜群眾。
“你確實有病，腸道有蟲，白天蟄伏，晚上活動，如不及時醫治，腸穿身亡。”東方來說的斬釘截鐵。
“你胡說！我沒病！”王斌臉都綠了。
“沒病你來看病？你這不是有病嗎？”捧哏的不幹了，開始拆臺。
“等會，我去配藥，有沒有蟲，現場驗明。”
說完，東方來轉身去了後堂，吩咐三花找些玉米鬚過來，切成小段，用蜂蜜加麵粉，團成三個花生米大的藥丸，又用巴豆熬湯，一併拿出來交給王斌，讓王斌就湯服藥。
沒過多久，王斌肚子翻滾，衝進茅房。
王斌走出來，神情恭敬。
“謝謝東方大夫救命之恩。”
“不忙著謝，我也沒把握治好。”
王斌臉色頓時變得像茅房的草紙，蠟黃蠟黃的。兩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東方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
“今天給你開點藥，如果小腹脹痛，還有救，明天再來；如果沒有反應，說明蟲子已咬壞腸道，就不用再來了。”
王斌早已嚇得六神無主，付了藥費，千恩萬謝地走了。
孫二二昨天夜裡便去了縣裡，跟幾個要好的衙役說了情，只等王斌出告，馬上拘傳東方來。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好回村裡，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到了三笑堂門口，孫二二傻眼了，三笑堂門口鞭炮齊鳴，王斌雙手託著錦旗，恭恭敬敬遞給東方來。
孫二二氣得直跺腳，這個王斌，腦袋進水了？讓你來整治東方來的，你可倒好，給敵人唱讚歌了！
孫二二揪了個機會，一把拉住王斌質問。
“你這鬧得哪一齣？”
“如果有人得罪了我的親戚，又救了我的命。你說我該整他，還是該謝他？”
“當然是謝他，什麼能比命重要？”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說完，王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孫二二在風中凌亂。
望著三笑堂門前排起的長龍，聽到時不時傳來的鬨笑聲，孫二二覺得他們在嘲笑自己。
孫二二氣極敗壞找來兄弟幾個，又開始商量怎麼辦。最後決定，採用對付東方來父親的辦法，讓病人都不來看病。
第二天，東方來和三花早早地去了三笑堂，兩人覺得很意外：三笑堂前一改往日的喧囂，一個病人也沒有！不對呀，自己也沒說閉館休息，這是怎麼回事？
兩人正納悶著，福娃跑過來。
“東方大夫，孫二二在村口攔人呢，只要來三笑堂看病的，全部不讓進村。”
木梨硔村三面環山，進村只有一條道，孫二二把路攔上，誰也進不來。
東方來一拍腦袋，千防萬防，也沒防到孫二二來一招釜底抽薪，沒有病人，三笑堂啥也不是。孫二二，你太缺德了！
東方來跑到村口，村口路中間擺著兩張桌子，孫二二兄弟幾個手裡拿著棍，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與上百人對峙。這麼多人擠在一條山路上，個個面帶怒色，一不小心，就會滾落山下，情況很危險。
孫二二渾不在意，扯著嗓子跟大夥理論。
“各位，東方大夫是我們木梨硔村的醫戶，不是你們村的醫戶，你們不找本村的醫戶，反倒跑到這裡看病，佔用了東方大夫的時間，我們村的人反倒看不上病，村民意見很大。東方大夫說了，從今往後，外村人來看病，每人交十文作為補償，不交的一律不準進！”孫二二假話說得活靈活現。
“我呸！”孫二二話音剛落，一口痰飛過來，正中孫二二的腦門。
孫二二順手一抹，勃然大怒。
“誰家的牲口沒拴好，跑這裡撒野？你給我站出來，打不死你我不姓孫！”
“孫子，你不僅姓孫，做事也孫得很！”
“孫二二，東方大夫不是那樣的人！是你小子在作怪吧？”
“東方大夫診金才收三文，你憑什麼收十文？”
東方來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孫二二，你還真二呀，你就不怕被憤怒的群眾打死？，讓孫二二去鬧去吧，出了事也跟自己沒關係，反正自己沒說過這樣的話。
東方來在旁邊看熱鬧，詹大春跑過來，拉住東方來就往回走。誰知被一個外村人看到了。
“東方大夫，別走呀，我們都聽你的，你說交錢，我們沒二話！”
東方來只好停下來，對大家團團作揖。
“各位鄉親，我東方來從來沒讓任何人多交一分錢！此事與我無關。”
“醫者父母心，我們都是窮人，村裡
的醫戶死要錢，東方大夫救救我們吧。”
“救救我們吧！”上百人一齊喊。
東方來畢竟年輕，熱血上湧，張口就答應了。
“鄉親們，三笑堂給你們治。既然你們進不了村，我出去給你們治。”
說完，東方來跨過桌子，走出木梨硔村。東方來身上彷彿自帶光環，上百人自動讓開一條通道。東方來一步步走出了木梨硔村。
詹大春心裡暗罵東方來，傻小子不知道人情事故，你在村裡給人看病，同行不好說什麼，是患者選擇醫生。你出了村子給人看病，就是到別人碗裡撈食了，同行能饒了你？
孫二二見東方來出去給人看病，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小子，你還是太嫩，我治不了，你搶同行的飯碗，他們能不能治得了你？
孫二二行動如風，幾天的功夫，把周圍的醫戶拜訪個遍，到處煽風點火：東方來四處為人治病，這是搶你們的飯碗，你們這也能忍？
很快，附近的醫戶坐不住了，每天看不了幾個病人，長期這樣下去，一家人要喝西北風了。大家紛紛找縣醫館的醫戶胡治中。
胡治中四十多歲，為人熱情，喜歡兵法，遇到事，首先了解對方，然後再決定怎麼辦，辦事很穩重。平時同行相托，很少出差錯。此事一出，大家習慣性地請他拿主意。
胡治中依然是老套路。
很快，三笑堂門口聚了十幾名醫者，為首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滿臉堆笑，自稱胡治中，為提高治病救人的本領，特組織大家來三笑堂觀摩學習。
大明醫戶的醫術多是祖傳，一般不教外人。胡治中的要求有點過分。但明朝醫者崇尚儒學，講究醫德。站在治病救人的道德至高點上，東方來無法拒絕。
看了半天，醫戶們覺得東方來醫術不過爾爾：用藥隨意，有的是單方，有的是兩三味藥，怎麼簡單怎麼來，啥藥便宜用啥藥，至於君臣佐使、藥引之類的，根本不講究。
更令醫戶們難以接受的是，時不時的，東方來讓患者採野草、剝樹皮、掏灶土，拿過來簡單處理一下，讓患者服用，收幾文錢了事。
期間，患者時不時講些笑話，惹得眾人哈哈大笑。醫戶們懷疑走錯了地方，醫館怎麼比茶館還熱鬧？
胡治中暗叫可惜，這些病人，如果讓自己來治，每個患者不掏一頭豬錢，這病好不了！不出一年，什麼萬貫家財，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觀摩結束後，醫戶們聚在孫二二家商量。大家七嘴八舌，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東方來這種用藥方式，只適合看頭痛發燒之類的小病，遇到大病，除了窮人，誰敢讓他治？
結論出來後，醫戶們心裡舒服多了，畢竟，小病忙人又不掙錢，窮人身上不僅掙不到錢，說不定還得貼錢贈藥，由著東方來鬧去吧。
胡治中卻不以為然，東方來的確搶不了名醫的飯碗，卻在搶各位的飯碗。可笑的是，人人以名醫自居，危機來臨卻不自知。
胡治中明白，現地是報團取暖的時候，自然把話說得直白，必須迂迴。
“我贊同各位的意見。不過，三笑堂沒開張前，我的醫館病人不斷。三笑堂開張後，我的醫館門可羅雀。相信在座的情況也跟我差不多。咱們是不想治小病，可沒有了人氣，誰還來咱們的醫館看病啊？”
眾人彷彿一下子清醒過來，紛紛聲討東方來。
聲討了半天，也沒什麼好辦法：讓東方來提價，等同於砸三笑堂的招牌，東方來肯定不幹。大家一起降價，東方來那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大家都沒有，那不得賠死？高價收購藥材，來個釜底抽薪。可大家把野草、樹皮弄回家，自己不會用，純粹害人傷己。如果讓患者知道了，幾輩子的名聲全毀了，怎麼收場？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胡治中急了，既然打壓不成，咱們可以把這位爺捧起來，禮送出縣，不跟大家爭生意。
眾人連聲附和，這個主意高啊，一個十歲的孩子，驟成名醫，驕傲是難免的，加上醫術不精，前途很兇險。如果太醫院徵召，面對達官貴人，再開這些不入流的藥，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既使不徵召，各種疑難雜症患者慕名而來，治大病有大風險，稍有不慎就醫死了人，那可是要坐牢的。
這不是就是赤祼祼的捧殺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