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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人一生中至少要有兩次衝動，奮不顧身的愛情和說走就走的旅行。而我是為了奮不顧身的愛情，開始了一場衝動的囧途。
1月，從烏魯木齊開往北京的火車，在蘭州西站停了五分鐘就開走了。我，還有下車舒展身子的五十號人傻了眼。
七八個乘務員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先解開鎖屏，又鎖住，彼此望一望，又解開鎖屏，再鎖住。然後在打了十餘分鐘的電話之後，給了我們一個解釋：
1. 此站是蘭州西站，列車本應該停靠五分鐘，火車跑了沒錯；
2.車廂裡的廣播通知的，是停靠二十分鐘，但是火車停了五分鐘就走了；
3.停靠二十分鐘的是蘭州站，而此站為蘭州西站，蘭州西站是蘭州站之前的一個小站。
由此明白，列車播音員把站點報錯了。
乘務員帶我們去候車廳休息，在我們五十多號人快要全都彼此認識之前，終於帶著我們上了大巴車，去往蘭州站，火車在那裡等著我們。我正抓著扶杆站著，發現我身前的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一臉難過，我看他眉頭緊蹙，便順口詢問兩句。
“我尿急。”小男孩說完後顯得更急了。
我揮手示意乘務員過來。小男孩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乘務員一眼，乘務員看了小男孩一眼，心照不宣地得出一個結論：憋著。
我看著小男孩剛剛舒展的眉頭又鎖了起來，於心不忍。我走到司機旁邊，尋了一個礦泉水瓶過來，遞給小男孩兒，“就用這個尿，我給你擋著”。說完，我我們往最後一排走去。
“小孩兒沒事兒，沒人看。”我身後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夥子有意無意地衝著我說，看他自來熟，我便回了一個沒有含義的微笑，然後撤回了本想刻意為小男孩擋住關鍵部位的動作，擰開了礦泉水瓶蓋，示意他可以尿了。
“他是你弟弟？”這小夥子莫名其妙地一笑。
“不是，不認識。”我投回一個比剛才還沒有意義的微笑。
“大人在車上？”
“我媽在火車上。”小男孩答。一股熱流噴湧而出，我忍不住偏了偏腦袋。
“你也是從新疆上的火車？”
“是啊。”我實在不想理他，折騰了小半天我倍感疲憊，懶得說話。
“沒事，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也是放假回家嗎？”
“不是的。”
“你老家在南京？”
“不是的。”
“去旅遊啊？”
“不是。”
“那你去做什麼？”
此人名叫陳灝顏。
大巴車開了大約兩個小時，他和我聊了一路。我始終沒有告訴他我此行究竟是什麼目的，他見縫插針地試圖套出我的話，可我一直刻意迴避。我的自衛意識相當重，尤其在此情此景之下，我都生怕司機心生歹念把我們拉到一個無人區謀財害命，更何況身邊坐著的這個自來熟的陌生人呢？
正當我在考慮該如何了結這場沒有意義的對話時，一波溫熱的液體忽然潑到了我的身上。
是尿！
我來不及迴避，半邊臉被尿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強行睜開眼，看到了前方拿著尿瓶跌落在地上的小男孩，我的理智警醒著我，直到前方一位年輕姑娘遞給我一包紙巾。
“幹什麼呢！”我向小男孩怒吼著。這熊孩子拿著尿瓶子坐在扶手杆上，我不知道他是實在沒得玩兒還是好奇尿的滋味，居然擰開了瓶蓋。我也是倒黴，司機一個拐彎，把他掀翻了，我可遭殃了。
“你把衣服脫了。”陳灝顏說。
“可是……我冷……”我的外套裡面只穿了件衛衣。
“這麼穿著你不難受嗎？脫了，穿我的。”我看了看陳灝顏，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只好由了他脫下了衣服。
“那我先穿會兒，反正快到了，上車以後我再還給你。”我縮了縮脖子，不知道該如何調整我的面部表情。
“沒關係的，我箱子裡還有外套，你就穿著吧。”
“謝謝你，以後有機會給你寄回去。”
“那不用，我可以找你拿。”我知道他又在套我的話。我這一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我又怎麼和他說實話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
前排的女孩對著小男孩一通教訓，命令他給我道歉，我嘴上說著沒關係，心裡卻暗自開心。或許是看我們幾個年紀相仿，女孩在大巴車行駛的最後五分鐘里加入了我和陳灝顏尷尬的聊天話題中。
我便認識陳灝顏和這個姑娘，對我來說，這趟路程也不算寂寞。
終於抵達蘭州站。
陳灝顏和我在同一節車廂，隔了四五個鋪位那麼遠。上車之後，他邀我過去聊天，他在下鋪，我便坐著。火車駛走已是下午六點，陽光明顯暗淡了許多，我在陳灝顏的鋪上坐了快兩個小時後，驚覺我該讓開了，我竟然這麼不客氣地坐在人家的床上這麼久。
“我加你個聯繫方式？”陳灝顏的這句話令我莫名羞澀。
“等我拿一下手機。”手機在我口袋裡，說出這句話時我根本沒過腦，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到了我的鋪位，這時我發現剛才在火車上認識的姑娘居然在我的鋪對面。我和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回到了陳灝顏的鋪上。
“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旅社？便宜的那種。”我思考許久，我本不想有求於他，但是我來不及再認識別人了，或許他能幫我也說不定。
“別住旅社，你一個外地人，不安全。”
“我只住幾天，沒事的。”
“那就去住賓館，乾淨還安全，也好找。”
“可是我沒多少錢。”
“那去我家。”
陳灝顏說完這句話後，我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駐了三秒，頓時我清醒了過來。
“那不可能，你和我又不熟，我把你家房子燒了怎麼辦？”
“你就去把你的衣服洗了，順便把我的也洗了。”他並沒有正面回應我的問題。
陳灝顏說完以後笑了笑。我沒有說話。如果不是因為硬座票賣空了，我還可以有多餘的錢拿來支配。但是我卻忽然慶幸，也不知道我在慶幸什麼。
晚上十點，車廂熄燈了。
“我們去洗臉刷牙吧，這會兒熄燈了，人肯定少了好多。”陳灝顏說。
“我……我沒帶牙刷……啥也沒帶。”我尷尬地笑笑。
“那用我的，沒事，走吧。”陳灝顏沒有就勢往下問我為什麼，我謝天謝地。
整節車廂突如其來的安靜，我們兩個洗漱完畢也都上了床。折騰了一下午，我竟然覺得狹窄的上鋪舒服得不行。我攤平了腿，灌了鉛一般沉重。睜開眼，火車軌道兩旁的路燈穿進車窗一波又一波地刺在我的眼睛裡；閉上眼，一個又一個不得解的問題從腳趾頭蹭到後腦勺，我感覺我的太陽穴快要爆了，但是我的手卻沒有力氣撫摸它。
我到底去南京幹什麼呢？
一月十六號，我和我的老師——何經冶的戀愛關係被“公開”到了網上。然而，我的何老師在事情發生之後全身而退，站在校領導面前臉不紅心不跳，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的乾乾淨淨，輔導員立刻通知了我父母，他們飛來學校，把我從年級大會上拽了出去。
回想到這裡，我渾身的勞累忽然變得無足掛齒，轉而變成我大腦一片空白的緊張和無奈。
“你是不是也沒睡著？”對面的姑娘衝著我說。
“這個被子太厚了，壓得我難受。”或許是我剛才滿臉的愁容被這姑娘看盡了，她才會這樣問吧，我心想。
“你餓了就去拿我的吃的，我買了太多，吃不完。”
她說的很對，買了票之後我只剩下幾十塊錢了，從上車到現在我還什麼都沒吃，我甚至已經感受不到餓了。
“下午在大巴車上我一直聽你和那個男的聊，我當時本來想加入你們來著，沒想到那個熊孩子把尿潑過來了。”
“潑到你了嗎？”
“沒有，我躲得快，都潑你這兒了。”女孩說罷自己笑了起來，我為了不讓自己尷尬，跟著她笑了兩句。
“你應該也是放假回家的吧？”我問。
“對。我到南京倒車去無錫。”
“那你是哪個學校的？”
我問出這個問題之後立刻就後悔了。我的後悔有兩點，一是我意識到我根本沒有問陳灝顏是哪個學校的，卻近乎卸下防備地和他聊了那麼久；二是我意識到，當我問出一個我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後，這個問題本身就在我心裡早就有了一個最糟糕的答案。
這姑娘是我的大四學姐，她叫吳敏。她還有一個身份，就是何經冶的學生。吳敏不知道我其實並不認識她，她以為我早就認出她來了。我的反應像是給了吳敏一個起承轉合，而此後的對話不用濃墨重彩都顯得字字珠璣。我離她不到一米，但我覺得我臉上的灼熱燙到她了。
“你記不記得有一回你去辦公室等他下課，那時候我在錄檔案。估計是電腦把我擋住了，你沒注意我。”我的確見過她一面，但根本沒有往腦子裡記去。
“我和何老師是老鄉，他和我說過你，他應該只和我一個人說過。”吳敏一句話就答完了我之後可能會湧起的所有疑問，我暗自長吁了一口氣。
“他從來不讓我去找他，那天他和我吵架，他生氣了不理我，我只好去辦公室找他了。”
“就是在那之後，我一直問何老師，結果他實在招不住就告訴我了。”
“我現在知道這些也沒啥用了。”我剛剛泛起的一絲漣漪，被緊隨其後的絕望感打了好幾圈水漂，震得我心疼。
“如果你真的喜歡他，那你跑到哪兒都沒用。”
看我沒反應，吳敏躺平了身子，這場對話就這麼結束了。
“送給你了。”吳敏從床上扔給我一個充電寶，我本不明白她上一句話的意思，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我開了機，打開流量打開微信打開QQ，七百多條消息就炸了出來，這其中一半都是未接來電的短信提醒。我媽給我打了三百多個電話，這是我早就想到的，但是我沒想到的是，何經冶只給我打了兩通電話，一條信息也沒發。
這是我為我的衝動製造的一個大局，而局裡最重要的人卻清清白白地逃之夭夭。
陳灝顏叫醒我的時候，離火車到南京站只剩一個小時了。
一月的南京比起新疆真的是溫暖得多，這是我第一次來南方。當年考大學的我一心想考出新疆，奈何我的分數不支持我上一個既能滿足地域要求，又能滿足專業要求，還能滿足分數線要求的大學，只好就近上了個喜歡的專業。
出了火車站一路遇到好些個邀住宿邀旅社的中年婦女，陳灝顏操著南京話推脫，我跟在他背後，像個被拐賣的無智少年。
“我家從這兒坐車兩個小時就到了。”陳灝顏從我手裡拎回他的揹包，背上了身。
“我真的不去。我去吃個飯，然後就買票回去了。”
陳灝顏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臉色變了，心裡竟然多了好些內疚和慚愧。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騙子，我是真的想幫你而已。”陳灝顏苦笑了兩下。
“我沒有。”
“沒有那就跟我走。”
“我有男朋友。”
乘客在出站口四分五散，沒有人聽到我說了什麼，陳灝顏也也沒有聽清楚。
我沒有理會陳灝顏，徑直走到了售票處，買了下午四點開回烏魯木齊的火車票。我媽給我轉了一千塊錢，她在短信裡說，如果我還沒有冷靜下來，就在外面待幾天再回來。
我後來沒有回頭看陳灝顏和我分別的地方，我本就沒有想過他會真正如戀人一般對我，從一開始或許就是逢場作戲，或者他可能就是個騙子，是個人販子，看上我的或許壓根不是我的皮囊，可能只是我皮囊下值錢的器官。
在南京最後的三個小時裡，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我上了車，我的身體終於感覺到了痠痛，霎時我鬆了口氣，起碼它恢復了正常。
“你上車了吧，注意安全。”手機震了兩下，陳灝顏發了條微信過來。
“何老師交給我的任務我完成了。”陳灝顏又發了條微信過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火車漸漸提了速度，我卻躺在床上一動也動不了。
手機在我的手裡越來越燙，比前天我那個小男孩的尿還要燙，比潑在我臉上的感覺還要燙。這回我一定不下車活動身子了。我暗自心想著。
“但是我真沒想到我居然有點喜歡你。”等我看懂陳灝顏這條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到家了。
*文中出現的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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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恩賜
編輯| 林小七
真實故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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