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還是個初中生，在某三線城市的一個重點中學上學，日子過得灰暗而緊張。七年級的某天，班主任在課堂上告訴我們，他辭職了，學校要給我們換個新班主任，是個數學老師，畢業沒多久的美女。
第二天，新班主任粉墨登場，她自我介紹說叫王茹，聲音清脆飽滿，面容精緻，身材完美。一節課下來，大家都很安靜，但沒幾個人聽進去了，眼睛都在她的身上打轉。一下課，女生就開始討論她妝容和服飾，男生則在揣測她有沒有男朋友。私下裡，大家開始喊她王菇涼。人生若只初相見，該有多好！
沒過一星期，王菇涼終於露出了獠牙。為了整頓班風班紀，我們在操場上跑了20圈， 上課講話被老師點名的再加跑十圈，為鍛鍊精神面貌，每天上數學課站軍姿10分鐘，為提高成績，每天再多做一張數學卷子。如此種種，罄竹難書。大家也不再叫她菇涼了，私下喚做“王婆”。當我們向家長哭訴時，他們居然莫名感動，說現在這麼負責的老師打著燈籠都找不到，要我們珍惜，說長大了你們就知道她的好了，我勒了個去，原來你們都是一國的。為了反抗“王婆”暴政，我們全班決定在萬眾矚目的期末考試中一起罷考，喚起學校的重視，把她趕走，大家信誓旦旦，只等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萬萬沒想到的是全班只有我罷考了，我班的成績居然還名列前茅。當然，為了懲罰我這個拉低平均分的害群之馬，王婆把我發配到了學渣區，我抱著書包離開座位的一瞬間，突然明白了四個字，人心莫測。
我的新同桌叫衛蘭，他爸是賣豬肉的，因為當時我們正在學《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大家喊他衛屠。她長得有些微胖，孔武有力，叫起來還蠻貼切。她極其反感這個外號，誰喊就跟誰急。有次，一個男同學背後裡喊了一聲，被她聽見，勃然大怒，滿世界亂追，從一樓追到五樓，再從五樓追到一樓，最後被她堵在男廁所裡，男同學奔潰了，嚎啕大哭，哭聲綿延數里，堪比孟姜。最後，在王婆的強烈干預下，此事方才罷休。
坐在“衛屠”的旁邊，我真的如坐針氈，一個星期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心下暗歎：“王婆，你把我置至絕地而後生，這番良苦用心我收到了。” 不說話也就罷了，可我的文具開始莫名失蹤，課本和作業有時也找不到了， 沒有 辦法， 下課我不能出去玩了，上廁所也要揹著書包。
某天下午，我 抱著書包幽怨地看著她，她杏眼圓睜，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道“看什麼看，你的作業又不是我丟的。” 金色的陽光穿過窗欞，打在她白皙的臉上，臉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我突然覺得間這個世界如此豐盈，如此美好。不由自主地 喃喃道：“你好美” 。她吃了一驚，有些害羞，輕輕問道“你說什麼？” 我又重複了一遍，我彷彿聽到了“噹啷”一聲，一把殺豬刀落地了。她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你騙人。” 有時候 一句話可以改變一生，我 從來都沒有想到這句話的威力如此之大， 讓我和她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但當時我只是額手稱慶，警報終於解除了。
晚上，她加了我qq好友，反覆問我，她哪裡好看，我說眼睛，她讓我用形容一下，我說，像藍天，像湖水。她還讓我談談其他方面，我被她弄得不勝其煩。開始故作深沉地說，靈魂比皮囊更重要，她深表贊同，並鄭重告訴我，她內心也很善良，經常扶老攜幼，抱打不平……
第二天一早，她給我帶了精心挑選的零食，我第一次嚐到了讚美女人的好處。我小心地問她，為什麼要藏我的書，她憂鬱了一會說，你坐在我旁邊，別人都是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為了趕我走，才這樣做的。看著我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又很認真的說，經過觀察，你就算是牛糞，也是比較好看、善解人意的好牛糞。農民伯伯會第一眼看見你的，第一個把你撿起，放進田裡。她這麼說，我舒服多了，我們恢復了正常男女同學的關係。
到了初中，學校開始月考，每個月的那幾天，我就提心吊膽，生怕考不好成為老師和家長的重點研究對象，成績在這種恐懼的支配下，勉強還說得過去。對我來說，最大的快樂就是課間十分鐘和同學的瘋鬧，以及上課時的悄悄話。
我們上王婆的課是絕對不敢講的，坐得跟個傻子一樣。上其他的主課時，只要不是太緊張，我們都在傳紙條，在上副課時，就開始說悄悄話。說悄悄話是有技巧的，內容很重要，不然說一會就沒意思了，無聊透頂。我可是此中高手，每天回家寫完作業，都要想一下明天講什麼，她愛聽什麼。講的最多的是幽默小故事，篇幅不能太短，不然就沒意思了，當然我可以自己加工。我講得她異常興奮，但又不敢笑出聲來，看她憋得難受的樣子，我非常得意。一下課，她就過來掐我的腿，我忙著躲避，一下就碰到了她的手，我知道了什麼叫手如柔胰，直到她跑開，才感覺腿部的劇痛，不愧是屠戶的女兒。
轉眼就到了八年級，這一年可真是神奇的一年，我們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的五官變得立體、成熟，小孩子的稚氣一掃而空，個子瘋長了十幾釐米，已經是我們家最高的了。
衛蘭我也可以俯視了，她的身體也在發生變化，皮膚更加白嫩細膩，胸部出現了令人窒息的曲線，無論怎樣掩飾都遮不住，她也不再瘋瘋癲癲地追著男生滿世界亂跑了。唯一不變的就是她還是我的同桌。
學習現在越來越緊張了，老師總在說，再過一年就要中考，你們要上戰場了，開始聽到的時候大家都很激動，聽得多了，感覺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感覺是要上屠宰場。在這種氣氛下，我們講話的頻率減少了，但傳紙條的頻率增加了。
有一天，上政治課，我百無聊賴，開始晃腿，一下就碰到了她的腿，她的腿會不會也和手一樣，光滑皎潔、豐盈柔軟。想到這裡，我的腿就越晃越慢，不自覺地貼了上去，她明顯感覺到了，踩了我一腳，罵了句猥瑣。我呆呆地看著她，覺得不論她做什麼，說什麼，都很迷人，我想我中毒了。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輾轉反側，寤寐思服，我確定我喜歡她。
第二天，我開始思考如何表白，這可是一件技術含量很大的事啊！
在否定了無數個想法後，我決定還是在qq上留言吧，這樣就算被拒絕也沒人知道。
我寫了一句話:“我可以喜歡你嗎？” 然後，就跑到床上，蒙在被子裡靜靜等待，這一晚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夜晚吧，我不停地去看qq，一直沒有動靜，我極度沮喪，迷迷糊糊就睡了。
早上一起來，我又去看qq，她的頭像在閃動，只有一個字“嗯！” 我覺得天旋地轉，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幸福，好像這世界上萬物都被屏蔽，只有我的公主在對我微笑。
來到學校，我們都很不自然，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兩個小人兒已經心心相印了。大家都不開口，氣氛很尷尬，一上課，我又開始晃腿，她好像在躲避，然後寫了一張紙條傳給我：“你得帕金森症了？”，我回到“你會管我的，對吧？”，她回道“臭美！”。
但她不再躲避，我的腿靠在了她的腿上。瞬間，一股暖流充盈我的心肺，天空如此明媚，萬物如此美好，王婆在黑板邊像個喜鵲般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希望這一刻能變成永恆。
我們開始無話不說，每天都恨時間太少，實在沒什麼說的了，我就呆呆地看她，覺得在她周圍空氣都是甜的。另外一種渴望正在不斷地生長，就是肌膚相親。
我有意無意地去碰她的手，她開始有些閃避，後來只要沒人注意，我們就拉手，直到手心充滿了汗，才慢慢滑落。
放學後，我們會繞開同學，去她家附近的一個公園，當然，這要格外小心，躲開一切熟人，我們還沒有勇氣在大家面前公開。我拉著她的手，和她慢慢說話，有時候我們什麼也不說，就靜靜地互相看著，沒有什麼比這更甜蜜的了。她開始唱歌了，月亮也爬上來了，難道月亮是她召喚來的。
在我們濃情蜜意的同時，學習成績開始飛速下滑，我們兩的成績本來是中等，現在已經是墊底了。期中考試結束，我們倆位居倒數一、二。王婆當著全班的面奚落道：“難道弱智會傳染嗎？再坐在一起要成年級最差了。”她把我們倆打散，分在了學渣區。
人是要臉的啊？我們幾天到沒有約會，她在qq上告訴我要好好學習了。我表示嚴重同意。我爸在外地上班，我媽只管我基本生活，但考了最後一名，她也不淡定了，馬上給我爸打電話。
我爸原來對我要求不高，認為中等成績考個中專或技校，找份工作就行了，但是考最後一名就意味著什麼很有可能什麼也上不了，這是他決不能忍受的。
他專門請假，千里迢迢趕回家暴打我一頓，然後告訴我媽無論如何要上輔導班。
最好的輔導班肯定是自己老師偷偷開的，我媽馬上去找了王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我家的困難，還有我的不爭氣。
王婆嫌我成績太差，怕拖了進度，委婉地想要拒絕。我媽塞了一個大紅包，好說歹說地把我塞進了老師們的輔導班，當著我媽的面，王婆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要努力。
從此我的所有時間被安排滿了，上課、回家吃飯、上輔導班，我懷著贖罪的心情瘋狂地學著，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和衛蘭說話，有時候累了，想想她，嘴角會不自覺地向上揚起。
我的成績終於趕上來了，變成了中等， 爸媽終於鬆了一口氣，但奇怪的是衛蘭的成績絲毫沒有起色，我有點納悶。這兩天，王婆要結婚了，數學課停了幾節。我週六有空了，衛蘭約我去公園見面，說有事商量。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拉起來她的手，問道：“你在哪裡補得課，怎麼沒用啊？”她把手抽回來，嗔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走了，誰稀罕你。”我看她生氣了，忙解釋道：“外面的補習班是騙人的，到自己班上來吧！”她淡淡地笑一笑道：“我對學習沒興趣了。”
“為什麼” “你知道我家那條街最賺錢的是什麼人？”我搖搖頭。她說:“賣包子的，買麵條的，攤餅子的，開小超市的，只要好好幹，一個月好幾萬。”
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她又問道：“最窮的是誰？”我再搖搖頭，“拿死工資上班的工人和坐辦公室的，只有一兩千。他們好多都是大學生。你說，讀書有什麼用！"
她又說出了她的打算，“我初中畢業了，就學門手藝，最賺錢的，我們倆一起，開個店，好不好？”說到最後，她的臉微微泛紅。
天啊！這完全顛覆了我爸媽給我設定的人生路線，如果真要按她說的做，那肯定要脫離父子關係了。關鍵是，她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另外，如果能和她在一起一輩子，好像比什麼都重要。恍惚中，我對著她點了點頭。她高興地拉起了我的手，我們依偎在長椅上。
王婆的婚禮出事了，新郎逃跑了，我們聽說過逃跑新糧，還沒聽說過逃跑新郎。原因眾說紛紜，有的說貪汙，攜款潛逃，有的說跟舊情人死灰復燃，婚禮前私奔了。無論什麼原因，對王婆的打擊是巨大的。一個月後，站在講臺上的她明顯憔悴了，我見猶憐啊！
王婆說她這段時間沒有精力再補課了 ，希望報了名的同學晚上到她家來退錢。
我在公園裡和衛蘭纏綿了很久，是最後一個去她家的，出事後，王婆對我們的態度也變了，不再那麼凶神惡煞，把錢給我算清後，還摸了摸我的臉，說道：“小夥子，你很聰明，只要用心，成績一下就上來了，為什麼這次測驗又不行了？”
看著她明眸善睞、巧笑如花。我不由得說了實話：“老師，我不想學了。”她皺了下眉頭：“為什麼？”"反正讀書就是為了賺錢，養活自己，幹其它的也能養活自己。學門手藝還能賺大錢，我為什麼要那麼辛苦地讀書？”她笑了笑：“你問得還很深刻，誰告訴你的？”我低頭不語。”王婆笑道：“是衛蘭吧？”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緩緩地說：“老師說句話，希望你能聽進去。”
“讀書不是改變命運，而是幫你掌握命運。學手藝能賺錢，但讀書學習可以讓你在更高的平臺上賺更多的錢。”
“我想你聽不明白，但可以好好想想。”
我捏著錢離開了王婆的家，一路上都懵懵懂懂，回到家就開始天人交戰，我真捨不得衛蘭，但又覺得老王說的很有道理，我不能這麼早就放棄讀書，以後再後悔就來不及了。第二天在公園，我捧起衛蘭的臉，告訴她：“我想好好學習，以後不來這裡了。”她哭了，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7年過去了，我大學畢業，在一線城市做了個小白領，每天累成狗。
12年過去了，我結婚了，也混到了中層，被房貸壓成狗，被老婆罵成狗。
人們總被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束縛，所有的人都在人云亦云，所有的 人都不知道傾聽自己的內心，或者大多數人都沒有心。
現在，時光如果倒流，我一定會牽起她的手，告訴她，我信她，我們一起賣燒瓶，一起開小店。每天看見她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她是上天為我定製的女孩。
風把一切都吹散了，我頹然地把煙掐滅了。該回家了，該陪老婆了，先熬著吧，熬著也是一種生活。
